“文山,你也要餘三思?”
茂陵城中,第五倫迎來了一個勸誡者,看著自己的師兄王隆,他有些感慨。
第五倫打擊渭北三十三家豪強時,王隆與其叔父王元作為被第五倫敲山震虎的“虎”,沒敢說話。但今日,王隆卻忍不住來進諫,請第五倫打消風傳於五陵的焚券之事。
王隆拱手道:“合符節,彆契券者,所以為信。有家有國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為重要,契券本是信譽之憑借,不可焚也!”
對王隆,第五倫還是願意講點實話的,沉吟後道:“文山,你雖以文學才乾聞名五陵,但可曾細細行走過鄉裡看看?”
“如今關中小農,大多是五口之家,能在田裡耕作的壯勞力,不過才二人,二人合力,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獲不過百多石。”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平素還得上山砍伐薪樵,替官府服徭役,運氣不好甚至會被打發到羌中西海去,一去就是幾年。兩個壯勞力,就變成了一個,那種時候,婦孺老幼都得下田才能保證收成。”
“農夫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才能勉強滿足衣食所需。還得算進平素親戚應酬,紅白兩事吊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家中也沒有餘糧、存錢。”
“已勤苦到如此地步,可收成卻不穩,還得擔憂水旱突發,以及官府急政暴賦,賦斂不時,尤其是新莽時的朝令而暮改,一言不合就要訾產征收糧食,逼得多少農戶家破人亡。”
“於是每逢天災人禍,青黃不接,亦或是交不出口賦,小農就得借貸。在城郭附近的,向‘子錢家’,也就是高利貸者借錢糧;在鄉野者,則求助於大宗及豪強富戶。”
“但利息都很高,來年還不上,便是利滾利,最後利息高於本金,小農就隻能賣田宅甚至將自己也賣為奴婢、做佃農來償債。”
這些事,一心沉迷於文學的王隆或許有知曉,但想要他躬身去細細了解,是不可能的。
畢竟他更多的時候,也就是站在長平館上,看著外麵悲天憫人,感懷傷春罷了,寫一篇賦也是強說愁而已。但第五倫雖也曾登台閣,但畢竟是曾花了功夫,腳踏實地,在民間仔細調查的。
“餘當年在第五裡時,已痛疾小宗旁支受債之弊,悉數免除,又建義倉應急。做戶曹掾時,行走於渭北諸縣時,據查,一裡之中,或有泰半之人是佃農,這其中大多數,就是因為借貸,不得已賣了田,幾代人下來,當初借的債利滾利,沒有還清的時候。”
“佃農收成隻留口糧,其餘都交給了債主,明明辛勤如此,也不敢再借,可當年留下的利息卻仍越滾越大,根本見不到頭,隻能做更多事來償還,諸如充當部曲服役,送兒女為賤奴。而以渭北三十三家尤甚。經過治粟校尉計算,一些佃戶所欠利息,已經十代人都還不完。”
他放過貸,管過貸,查過貸,甚至為了試驗,親自借過貸。第五倫可以自豪地說一句:“沒有人比我更懂債券!”
第五倫言罷,看著王隆道:“貸一鬥之糧,收數代人千石之利,這就是文山所說,萬不可毀的信譽?”
如今,隨著三十三家被打掉,大宗被抄查的土地分給了士卒,而這些債券也落到了第五倫手裡。
無非就兩個選擇,繼續沿用,逼迫那萬餘戶佃農繼續含辛茹苦上供,做實際上的農奴。
亦或是……幫他們將頭頂上壓了不知幾代人,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的債券大山,一把火燒了!
但王隆認為,此舉太過劇烈,還有第三種選擇。
他確實是為第五倫著想,苦口婆心地勸道:“下臣自知百姓之苦,但也不必公然焚毀,倒不如封於府庫,不向佃農追討利息即可。否則,恐怕會讓關中豪右及五陵各子錢家忐忑不安,生怕終有一日,這把火會燒到自己頭上。”
王隆是豪家出身,隨著渭北三十三家覆滅,那種物傷其類的心態,連他都有點,更何況是彆人?
他說道:“富人不貸,貧民且饑,若是大王帶頭表示,債券可焚可毀,往後誰還敢借貸?不是會逼死更多窮苦小農麼?王莽也曾痛疾民間借貸利息頗多,故行五均之貸,宣稱不要利,最終卻隻是一份空文,隻肥了貪官汙吏及城中大賈,於小民和販夫販婦卻毫無利好。”
“下臣唯恐大王是隻圖一時痛快,卻遺患無窮!”
第五倫不同意:“古時有孟嘗君門客燒其券,民稱萬歲,孟嘗遂為四君子之首,同樣的事,為何到了你口中,就是禍患?”
因為孟嘗君燒的是自己的券,而第五倫是在慷他人之慨!
王隆沒敢直接如此說,隻垂首道:“此乃械數小道,都是治理的支流,不是治理的本源,所以孟嘗君最後才落得身敗名裂。上位之人愛好權謀,臣下百官中,詭詐欺騙之輩,會乘機跟著欺騙。”
第五倫笑道:“那依你之見,治之本原是什麼?”
王隆抬頭應答:“君子者,治之原也!”
“隻要大王愛好禮義,崇尚賢能,少些械數之心,在下的百官也會極能辭讓,極忠信。再以君子臣下治民,不必等待符節相合和辨彆契券就有信用,不必等待抽簽投鉤而有公正,不必等待衡石稱量而有公平,不必等待鬥斛敦概而有劃一。”
“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勞而事治,政令不煩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順上之法,象上之誌,而勸上之事,而安樂之矣。”
“如此,在外敵入寇時,城郭不必等待整飭而堅固,兵刃不必等待磨礪而強勁。《詩》曰:王猶允塞,徐方既來。此之謂也。”
看上去空洞,還有點文人的天真,但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建議第五倫重用“君子”,也就是豪家子弟,保護他們的利益,而寄希望於他們來組織民眾幫忙。
“依靠‘百姓’來治國麼?”
第五倫搖頭,這是隗老西的路線,卻不是他這寒門小姓能走得通的。
新的利益集團需要分蛋糕,可蛋糕不夠,隻能往舊勢力身上動刀,不然就兩邊不討好。
從長平館之宴後,第五倫已經走上了一條滿是荊棘的不歸路,除了核心集團的既得利益者們無所謂,畢竟隻有掀翻舊貴,新貴才能出頭。關中豪右已經被第五倫得罪得夠嗆了,如王隆期盼的,指望一點退步,就能換取他們幫忙,實屬天真。
倒不如索性走到底,三十三家,起碼有上萬戶佃農,田租減了一成,過去的債券再一燒,雖還不算廣泛發動群眾,但上萬人的運糧民夫便有了,可不比豪強的“善意”有用得多。
“文山的苦心,餘知之。”
“但此事已有定奪,人儘皆知,再將說出的話吞回肚子裡,那才是真正沒了信譽!”
第五倫也不算失望,指望王隆一下子跨越階層的意識是不太可能的。更何況他每一句話,都在為自己著想,而不像某些人,看著第五倫“倒行逆施”,其實在偷著樂。
王隆頓首默然不言,他其實很少過問政事,隻是近來覺得第五倫,越走越偏,心裡有些難過。
但王隆很快就抬起頭來,主動請命:“既然如此,為免不明實情的豪右、子錢家聽信謠言妄動,就讓臣寫一篇《焚券賦》,來為大王宣揚此事,讚大王愛民之心。也正好厘清一事……“
“大王隻針對投效劉伯升之輩,並非是想將關豪家、富戶、子錢家的債券田產統統收繳焚毀,對麼?”
他期盼地看著第五倫,而第五倫也笑道:“這是自然,此乃政爭,隻要眾人效忠於魏,甚至能做到兩不相幫,勿要動輒投漢,與之勾結,我自然能確保彼輩利好。”
第五倫當然沒瘋狂到想消滅民間借貸,再過兩千年也依然健在,甚至越發紅火啊。但也不能放任自如,王莽都知道嘗試管控,儘管失敗了,他這真穿越者,連假穿越者都不如?
魏王扶起他的奉常,說道:“方苞方體,維葉泥泥。戚戚兄弟,莫遠具爾。我此番召文山來,正有讓你作賦之意,還是親師兄弟靠得住啊。”
又把臂道:“馮敬通南下蜀中,開春後,或許能將侯兄一起帶回來,屆時吾等子雲公之徒三人,便能像當年宣明裡中時一般,再度共聚一堂,把酒言歡了!”
王隆也很憧憬那一天啊,應諾而去,第五倫笑著與他作彆,隻是看著王隆身影自庭院中遠去,手慢慢放下來,竟感覺到了一絲絲的無奈。
人生的路便是如此,曾經誌同道合的人,也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啊。
第五倫覺得,王隆還是專注於整理典籍和詩書,比較好一點。
而王隆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第五倫看不到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也舉起袖子,擦了一下奪眶而出的淚水。
王隆雖然一心替第五魏的穩固著想,也願意違背己心,替第五倫宣揚此事,他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師兄弟和老朋友,但王隆還是想不明白。
“豪強著姓,怎麼就成了魏王的絆腳石,動輒喊打喊殺了?是,有人為富不仁,對民生有害,本有許多手段慢慢改良,何必用此劇烈之術呢?”
“大王身邊,恐怕是出了榮夷父之類的小人啊!”
景丹、任光之徒,在這件事上頗為支持第五倫,王隆覺得,過去做事溫和的第五倫,是受了彼輩影響。
“奉常……”
沒有資格拜見魏王的小角色班彪在外等待王隆,他們倆倒是很聊得來——隻要班彪不暴露自己的複漢企圖。
王隆苦笑著搖搖頭,沒有多說,隻讓班彪隨自己回櫟陽去,他們還是埋頭典籍,不聞外事,才能讓內心更舒服些。
而班彪知道王隆進諫失敗,又回首看著茂陵城中。
衝天火焰燃起,高過屋頂和城牆,那是三十三家上萬份債券被投入烈火之中,在上萬戶人家頭頂,不知積壓了幾代人的利息、負擔,統統化作輕飄飄的青煙,隨風而去。
“魏王萬壽!”
茂陵城中歡呼陣陣,被召集來觀看的五陵鄉野父老、佃農中長者代表,都發出了讚譽,也不知是出自內心,還是第五倫的人安排的托兒?
而城內外也來看熱鬨的豪右、大賈、子錢家,則麵有異色。
班彪隻凝望那煙火,暗暗搖頭。
“第五倫上次戰勝劉伯升,隻是出於湊巧,乃幸也,非數也。”
“但這次,第五倫狂妄至此,倒行逆施,毀滅信譽,恐怕真的要在隗氏鐵騎下,內外交困,轟然敗亡了!”
……
PS: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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