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漢校尉鄧曄,聽柱天大將軍令,速速渡河!”
奉命留守南岸的侍中偏將軍劉終嗬斥連連,析縣的賊頭子鄧曄卻沒有急著接令,而是斜眼看著對麵的戰火。
渭水北岸淺灘滿布泥濘,遍生蘆葦,隻不如渭口那般茂密,中了魏軍的煙矢後隻燒了些許。再往上,則是滑軟泥濘,低緩上坡,那就是綠林與魏軍的主戰場。
魏軍偏師去而複返,與第五倫的大陣配合,將最後的舂陵兵圍困在河畔。後頭大河滾滾,浪花四濺,彆無他法,劉伯升也隻能背水列陣,置之於死地而後生。
但這談何容意?魏軍打得很聰明,耿弇自西邊來,遣銳士擊舂陵兵左右翼,赤色、黃色的旌旗颯颯,戰鼓雷鳴交織,兩軍廝殺在一起。
而第五倫則以精兵堅守,嚴絲合縫,讓劉伯升斬首計劃無從下手,同時後方弓弩齊發,利用遠射兵力優勢不斷消耗舂陵兵。舂陵兵現在如同一頭掉入的陷阱野豬,左突右支,卻終究出不了泥潭。
留在南岸的綠林也並非作壁上觀,而是積極補救,利用撤回來的小舟舢板,發動了一次次馳援。但載具一回隻能渡過去千餘人,且第五倫仿佛有無窮無儘的預備隊,每次都能將他們堵個正著。
劉伯升的雜牌軍人數雖眾,但多是沿途所收,僅穿皮甲的士卒、大批毫無紀律的盜寇和惡少年,手持鐮刀和祖父輩遺留的生鏽刀劍的莊稼漢,甚至是士氣低落新軍降卒……
魏軍的弩箭如冰雹一般朝他們身上招呼,百枝,千枝,刹那間不可勝數,無數人中箭倒地,呐喊轉為哀嚎。
如果說劉伯升本部還能以一敵四頑強抵抗,那陸續渡過去的綠林雜牌軍,就是羊入虎口,甲兵、士氣、秩序皆不如對方的情況下,陷入了一邊倒的屠殺,簡直就是葫蘆娃救爺爺。
看著那個念著劉伯升的好,毅然相幫,卻狼狽地遊泳逃回來、屁股上還紮了根箭,部眾儘失的渠帥,鄧曄明白,自己麾下二三千人若是過去,也是這般下場!
於是他欣然應諾:“我這就張羅部曲渡河!”
等回到河邊的陣列,副校尉於匡焦急地問他:“鄧兄,當真要去麼?”
鄧曄翻著白眼:“一連三批人渡過去馳援,幾乎都是給魏軍當了活靶子。”
“連冠軍侯劉稷將軍都從東邊敗退了,舂陵兵如此精銳尚且無計可施,更何況吾等?”
“那……”於匡似乎領會了鄧曄的意思,陰森森地舉起手,做了一個割喉的姿勢!
“魏王也與吾等有舊,如今眼看魏將勝漢,不如反戈一擊?”
於匡覺得這樣能給他們換個好前程,鄧曄卻仍搖頭,看向渭北陷入苦戰的劉伯升,感慨道:“我雖然投靠了綠漢,但更始於吾等,路人而已,叛之無妨。”
“唯獨劉伯升,我敬佩他是偉丈夫,給吾等發糧食分宮室也大方。鄧曄雖隻是析縣之賊,卻也讀過點聖賢書,知道盜亦有道、以德報德的道理,我不忍在劉伯升背後捅刀。”
然而主要的原因是,南岸還有不少綠林的軍隊,且忠於劉伯升,他們若是忽然反正,可能會遭到圍攻,若是將手裡的兵耗光,拿什麼去投魏王?
鄧曄讓於匡協助自己指揮析縣兵,向西平移,在劉終氣急敗壞的大罵下,悍然抗命,撤出戰場正麵。
“吾等,兩不相幫!”
……
戰鬥持續了一整夜,當平旦時分,天邊露出魚肚白時,劉伯升身邊,已經再難找到一個毫發無傷的舂陵兵。
他們傷痕累累,戰死人數已經近半——士氣也早就崩潰了,有人調頭投河欲走,有人直接瘋了,剩下的幾乎人人帶傷,盾已殘破,鋼刀也折了,矛杆斷裂為兩截,一夜奮戰,幾乎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而魏軍則是一波疲憊,就換下去讓生力軍上,一點點將他們耗死。
而舂陵兵隻能以死人作為牆壘,硬生生築起了一點“人牆”,卻擋不住頭頂落下的箭矢。
魏軍距離取得勝利,似乎隻差最後一擊了,但不知是箭射光還是為何,魏軍如浪潮般的攻勢暫時停止,頭裹黃巾的魏卒緩緩後退,他們腳邊是前赴後繼的綠林屍骸,有舂陵兵,也有陸續過河來馳援的雜牌軍。
方才戰況劇烈,連劉伯升都親自仗劍刺殺了幾個衝到跟前的魏兵,他的劄甲上,不少鐵葉片在戰鬥中被擊落,原本光耀的鎧甲好似一條生病落鱗的魚,再沾上厚厚的血,頗為可怖。
而一把斷箭則深深紮進在他鐵葉刮落少了防護的腰脊處,拔是不好拔了,隻能硬生生用腰帶紮起來止血,稍微動一下,痛感便直衝腦際,須得強忍著才能不痛暈過去。
“大將軍!”
一個聲音響起,回過頭,竟是本該在東邊數裡外的劉稷,他也很淒慘,從額頭到腿腳,滿是傷痕。
劉伯升一愣,然後恍然:“阿稷,你……”
劉稷羞愧地垂下頭:“大將軍,我敗了。”
“東邊是陷阱,吾等兩千餘人登岸本欲吸引第五倫主力,好為大將軍贏得機會,豈料不但遇上了伏兵弓弩及一群死士,先前匆匆東去數千人也趕了過來,我部寡不敵眾……”
劉稷被鄭統趕下了河,隨他過去的舂陵兵共有數百人戰死,溺水者亦不計其數,加上被俘者,活著過河的人,隻有寥寥幾百。
但劉稷不甘心,竟拉著數百人再渡渭水,成為了劉伯升的最後一支援兵。
如此一來,兩路強渡的舂陵兵皆受挫,這場仗,基本上是功敗垂成了,而第五倫既然敢讓偏師回來,也證明鄧晨、來歙兩路並未起到想要的效果。
“大將軍,是第五倫太狡詐,非戰之罪也!”劉稷恨恨不已,他就沒打過這麼窩囊的仗。
劉伯升這次沒自欺欺人,搖頭道:“不,就是戰之罪!”
戰爭是一個整體,直到進了長安吃大虧後,過去一直在打一隅之戰的劉伯升才慢慢意識到。他的敗局,從不顧弟弟劉秀來信勸導,一意孤行入關時就注定了,這裡什麼都沒有,連“謁高廟”的虛名都沒得到,卻陷入了戰略上的死地。
你當他夜深人靜時,不曾追悔麼?
但後悔有什麼用,劉伯升與劉玄的關係注定,從入關時起,他就隻能進,不能退!
一退就是萬丈深淵,一退就是前功儘棄,隻能張口閉口輕蔑地稱呼對麵第五倫是“土雞瓦狗”,故作樂觀。若是主將自己平素都慫了,那底下士卒又豈會有戰心?
可打到今日,他實在是進不動了,劉伯升自認為,已經用儘了所有的謀略,使儘了渾身解數。若對麵是新朝的軍隊,來、鄧兩路都能順利推進,己方的強渡突擊也能成功,可偏偏撞到了一顆硬石頭。
隨著他最後一注落空,岑彭口中,那一成的勝利機會,也一點點喪失了。
事到如今,隻能感慨一句:“若吾弟文叔在此,何至於此?”
“大將軍,退罷!”劉稷之所以再度渡水過來,就是想護得劉伯升撤回去。
“去哪?”
劉伯升也曾想過退路,但每每被他自己否決!
“去漢中!”劉稷道:“漢中王劉嘉,乃是大將軍族弟,往後可以南圖巴蜀,以複漢高舊事。”
當提到漢高時,劉伯升的眼睛亮了起來,但終究還是搖搖頭。
自稱“益州牧”的公孫述已取巴、蜀、廣漢三郡,堵塞了金牛道,劉嘉未能降服他,進了漢中,隻能麵對一個比關中還狹小的局麵,更何況……
“我不管退往何方,都會被劉玄及綠林諸渠帥聲討。“劉伯升咬牙,在渭南不得已飲鴆止渴的那些事,件件“僭越”,贏了不要緊,決裂就是了,但如今輸了,就要承受其後果。
“那就直接往武關走,回南陽,擊劉玄小兒!“劉稷發狠了,他從來沒將劉玄放在眼裡,率先起兵者是劉伯升,建大功者也是劉伯升兄弟,劉玄這平庸之輩躺來的帝位,憑什麼?他們打不過第五倫,調頭奮勇一擊,還敵不過劉玄?
“走在前頭,替第五倫做前驅麼?”
劉伯升還是搖頭,他之所以下定決心打渭北,一大原因是王常派人繞弘農送來信,講述了與第五倫的河內之會,此人竟想離間綠漢,也不甘於做北漢、西漢的異姓王,看來他的野心,隻怕不止於於此啊。
就像劉伯升說的,劉嬰、劉玄還隻是家賊,第五倫則是國敵!
而就在這時候,數艘船隻抵達他們背後的水麵,有艨艟、大翼、小翼各數艘,讓人頗為詫異——北方竟然也有這等戰船?
原來,當年漢武帝征西南夷和兩越,特地在關中鑿了昆明池,不僅是水軍訓練基地,同時肩負著製造各種軍用戰船使命。還可以沿漕渠進入渭河、黃河。
經過一百多年後,儘管所剩不多,但仍被第五倫讓任光一艘不剩刮走,部分派到河東風陵渡去,剩下的就停泊在上遊幾處渡口,如今橫斷渭水,艨艟撞翻簡陋的小舟,大翼上弓弩齊發,將跑到河邊欲泅水而走的綠林兵逼退。
天殺的第五倫,明明有能力封鎖渭水,卻偏要騙著他們強渡送死,這下,想退都退不掉了。
倒是對麵的魏軍陣列,第五倫大旗下,有人舉著白布過來,大聲呼喚劉伯升。
“劉將軍,在宛城,你贏了,但在此,你輸了!”
劉伯升似也想明白了,站起身來,大聲回應。
“轉告魏王,還記得那個交換麼?”
劉伯升大笑道:“圍宛城,困死嚴伯石的,是劉縯;攻渭北,也是劉縯一意孤行也,魏王應該痛恨的是我一人。”
“劉縯願意用自己的首級,換陰氏姊弟歸來,換我麾下數千士卒離開,他們從此再不入關半步,何如?”
“大將軍!”劉稷等人大驚,連忙阻止劉伯升,但劉伯升卻有自己的計較。
當年項羽之所以不願過烏江,是因為他帶著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卻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他何麵目見之?
劉伯升將舂陵、南陽子弟折損於關中,以他的脾性,也無顏再回去啊!但倘若能用他的死,換取“江東子弟”們安然歸鄉,倒也不失為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至少能在故鄉,贏得一個好聽的身後名,豪俠在意的,不就是這個麼。
然而第五倫那邊的回話卻是:“魏王言,他素愛英雄,又與文叔相善,何必動輒言死,欲得活伯升,不欲得死伯升!”
劉伯升默然片刻,勃然大怒,讓人喊出去:“士可殺,不可辱!”
劉伯升不會降,不能降。
“第五倫好用離間,想將我,作為對付劉玄的工具。”
“除了沒做過漢家臣子,他的野心,與那莽賊何異?”
“吾等的誌向是複漢,而不是幫第五倫,覆漢!”
既然如此,就隻剩下一條路了。
劉伯升將自己母親親手縫的幘巾解下,係在一個水性好,可以冒死穿過艨艟、戰船封鎖的渭水,渡到南岸的舂陵兵身上。
“告訴劉終、劉嘉,乃至於吾弟文叔。”
“漢家寶鼎,寧予家賊,不予異姓國敵。”
“劉玄再如何平庸,也是舂陵劉氏,他所忌恨者,吾一人而已。”
“隻要我死了,劉玄若是明智,便知道第五倫才是未來大敵!能寬恕汝等,甚至重用!”
若如此,僥幸逃到南岸所剩無幾的舂陵兵;起兵以來頗多依賴,卻終究給不了他們回報的鄧氏、陰氏;甚至是生死不知的來歙等,還有機會能回到故裡,回到那藍天白水大榕樹下,而不用客死他鄉。
最重要的是,他們還能在漢家旗幟下而戰,不管那旗幟的主人是他曾不齒的劉玄,還是劉伯升心裡隱隱期盼的另一個人……
用劉伯升一人之死,能換來綠漢的團結,哈,值啊!
幾名親信含淚應諾,記著這些話,然後朝渭水中縱身一躍,好似投河,他們在浮滿屍體的河水中潛行泅渡,有人被船上魏兵發現,弓弩齊發射死,也有人僥幸到了對岸,艱難爬上岸,將劉伯升的話對渭南殘部說了,一時間南岸一片哭聲。
慟哭入耳,劉伯升仰起頭,眼角隱隱有淚,真不甘啊,那份複漢的夢想本欲自己去實現,如今,卻隻能假他人之手了。
抽泣也在渭水邊的屍骸壁壘裡響起,劉稷等人知已無退路,而劉伯升心意已決,都跪在他身邊。
劉伯升將親信們扶起:“至於汝等,我不強求,願死的死,該降的降,岑君然受我大恩,他回到第五倫軍中,自會為汝等求情。”
“咚咚咚!”
對麵魏軍中,戰鼓再度擂響,勸降不成後,第五倫也欲發動最後的總攻!
嚴伯石的弟子,要用一場毋庸置疑的大勝,為他的老師,報宛城窘困自儘之遺恨了!
劉稷願為主君阻擋魏兵最後片刻,帶傷頂在前方。而劉伯升則解下了自己的甲,全軍上下幾乎找不到一柄好劍好刀,他最後摸到了自己的拍髀。
這種短刀長不過尺餘,又叫尺刀。
項羽自儘,是以劍自刎,但自漢以來,有一種新的潮流:以尺刀自刺,皮麵決眼,自屠出腸!
魏兵的腳步越來越近,劉稷發出了最後的怒吼,帶著願意死戰的人與他們廝殺,而劉伯升則轉過身,麵朝他夢想中的長安,也對著故鄉南陽白水鄉的方向,高高舉起了尺刀,對準自己的胸膛!
“文叔啊,拍髀要這樣捅。”
“才致命!”
……
和關中大多數地區一樣,渭水邊的土,本是黃色的,這是無數年風力和流水共同搬運堆積的結果。
可如今,從西渭橋到中渭橋,黃土平原卻悄然色變,北岸上儘是屍骸,流淌而出的鮮血滲入黃土,將它們染成了奇異的橘紅,又被無數雙腳踩成了爛泥地。
朝陽如血,渭水裡也儘是血淋淋的屍體。大群大群的烏鴉聞到氣味,在死者頭頂的天空上往複盤旋,這是為它們準備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鴉,還有濃煙,第五倫為了贏得勝利,無所不用其極,被煙矢波及的地方,蘆葦燒成了焦黑的炭,浮橋也燒毀了,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
當連劉稷也帶著身上數不清的箭矢倒下,再無一個舂陵兵螳臂當車時,魏軍也緩緩向前,開到了那些跪地降服的兵卒麵前。
他們身後,是站立的劉伯升,他背後撐著一杆矛,讓其亡而不倒。
做了這麼久的敵人,這卻是第五倫第一次與此人碰麵,背影看著十分高大,比起弟劉秀都高出許多。
第五倫騎在馬上,繞到其正麵,劉伯升確實是自刺而亡,拍髀深深插進胸口,致命傷,血已流乾,雙目卻依然瞪大,定定看著南方。
看著不像是死不瞑目,那目光,竟讓人覺得有些許的柔和,與他豪俠的名聲不太相符,而容貌和劉秀確實有幾分相似,尤其是美須眉與方正到有棱角的日角容。
“劉伯升臨死前,可說了什麼?”
第五倫端詳了對手許久,才問被押到邊上的舂陵降卒,儘管劉稷戰死,儘管有上百人跟著劉伯升一起自儘,可仍有偷生者,若有機會活,誰願意死呢。
但他們,也已經哭得不成人樣了,稽首在地,哽咽著說出了劉伯升最後的幾句話。
“大將軍說……”
“我是家中的長子,隻能進,不能退。”
“我是舂陵的柱子,腳踩地,頭頂天。”
“扶住我。”
“我要站著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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