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雖然籍貫在南陽,但已到河東許多年,在妻家做事,王尋進入安邑時,張宗不忿其軍紀惡劣,毅然舉旗反抗,第五倫揮師東征時,他被其部將遊說投靠。
隻可惜那一戰魏軍渡河太過順利,張宗沒撈到什麼大功,隻因其響應之勞,作為河東人士的代表,事後被第五倫封了個“子爵”,任命為郡賊曹掾,以示褒獎。
但眾人都覺得這爵位有水分,平素裡不待見張宗,第五倫軍中派係已成,留在河東的校尉、軍司馬,多來自從魏地西隨入關的八百士吏,四個月內經曆大小戰役十餘,混到今日,乃是嫡係中的嫡係。而張宗等人投靠不過一月,也沒有突出人物作為首腦,自然是墊底。
竇融倒是對張宗頗為欣賞,故意問他道“諸君,我聽聞你孩兒剛出生,奈何不顧身?”
張宗昂收道“愚聞一卒畢力,百人不當;萬夫致死,可以橫行。”
“張宗麾下有兵卒千餘,又借魏王、竇公之威名,此役必勝!”
“善!”竇融也頗會把握機會,竟彎腰撿起張宗折了後,扔掉的另一半竹簡,也舉在手中,目光掃視營中。
“短簽不止一枚,今張賊曹願為先登擊東邊王常,竇融亦當親自登船,率軍擊西邊渭口,營中,可還有短簽者相隨?”
張宗那無畏的舉止,已讓先前相互推諉的軍司馬們紅了臉,羞辱啊,竟叫河東小兒搶了先。竇融再一激,眾人皆恥之,他們雖然過上了好日子,有點愛惜性命,不似過去那般無畏,但血性尤在,竟不約而同,紛紛將手中長簽折斷,連同那原本抽到短簽的人在內,持之高呼
“吾等皆執短簽!”
“願隨竇君擊綠林賊!”
……
竇融把握住了機會,激得將校們人人奮勇,而張宗亦手持虎符,回到跟自己押糧草至此的河東兵中,激勵士卒。
“張君居然接了先登?”
當初隨張宗一起舉事反新,又曾泅渡龍門去拜見第五倫的河東人楊茂聞之大驚“分發甲兵,犒賞絲帛,分發糧秣等事,處處是魏王嫡係優先,而吾等排在最後。剿殘匪等活卻驅使吾等去做,我聽說前兩批去擊綠林的部曲都敗退而歸,對麵不比新軍,這冒矢石之事,就該讓彼輩去做,為何會輪到吾等!”
“糊塗。”張宗勇則勇矣,卻並非無謀,看著楊茂道“你的爵位是什麼?”
“男。”
張宗道“我封了子爵,魏王沒忘記吾等在河東響應的功勞。”
除他二人,河東人士再無一人受封。
“但被魏王嫡係壓著,河東人如今想出頭很難。”
“你就甘心,永遠排在最末?吾等就甘心,一直做些捕盜雜事?”
“錐在囊中,自能脫穎而出,但至少要將尖的那頭露出來!”
張宗舉起手中的木簽“富貴險中求,此乃難得機會,若不趕緊抓在手中,稍縱即逝,往後就再難有良機了!”
說服了副手後,張宗又與追隨自己反新的老兄弟們慷慨陳詞“月餘前,魏王遣師渡河來救河東,驍勇無畏,當時我就想,我若是能與他們在同一條船上,也不遜色。”
“而今日,吾等也成了魏軍一員,輪到河東人過河,一來報效魏王之德,二來也能證明,河東人之勇銳,不亞河西!”
竇融這次十分大方,張宗所需甲兵悉數給他,渡河過程、士卒心思和當初魏軍擊河東很像,不足道哉,該激動的激動,該畏懼的畏懼。
唯獨張宗一人披甲橫刀,蹲在漕船頭,迎著深秋的寒風,望著對麵的河岸越來越近。
這年頭的大河南岸,還不似後世流水侵蝕後的平緩,而是有頗多土塬遍布於河畔,靜靜地一動不動,在夜色中看,好似水中巨龜怪獸,有它們作為障礙,大漕船進去就沒法調頭,抵達河心後,要改乘小舟繼續前行。
第一批十條小舟,在嗚嗚風浪掩蓋下,向南岸駛去,十餘片槳葉同時入水,葉刃攪拌黃河水,劃開了一片漣漪。
前方兩裡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巨大山崖,那就是潼塬的北部,上頭火光點點,隱約還能聽到陣陣喊殺聲。戰鬥已經持續了兩日,王常的大軍一點點向前蠕動推進,而第七彪則死守要害,雙方的交鋒已進入白熱化階段。
張宗回過頭,發現漕船、艨艟在身後漸漸縮小,他們調頭回去接第二批人了,後路已絕,淩亂的風從南岸吹來,流水敲打船殼,士卒們一邊抿著嘴,一邊使勁搖槳,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土石翻船。
他們沒打火把,全靠天上的圓月亮提供視野,而以潼塬下一連串的火光作為目標那條火蛇,就是拉得老長的綠林軍進攻隊列。
眼看岸越來越近,河畔出現昨日進攻失利留下的浮屍,臉朝下,背上紮著一根箭,顯然是調頭逃走時挨的,他們在水中一沉一浮,看得讓人心悸,這會是河東兵接下來的命運麼?
九月中的河水已很冰涼,能飛快奪走人的體溫,張宗的血卻是越來越熱。他不顧身後士卒的提醒,姿勢從蹲變為站,一手擎盾,一手挽刀,當船靠岸的震動傳來時,他也第一個躍上了岸!
踩著寒冷的湖水,兵卒們悉數隨張宗上岸,而後便列成兩隊,眾人臉頰都被寒風吹的通紅,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經掛上了長長的涕。
張宗故意挑了一處不適合登陸的地點夜渡,岸邊是一片高聳的丘塬,上頭守著王常留下保護側翼的兵卒,他們的營火已在眼前,空氣中甚至還有烤米的香味!
眾人將鼻涕一擦,把刀叼在嘴裡,在土石上攀爬,猶如鬼魅山魈般朝高處攀去,他們甲衣摩擦地麵窸窸窣窣的聲響,都被潼塬上的震天廝殺給掩蓋了。
站崗放哨的綠林兵卒持火把眯眼看著河岸,困得倦意十足,就在他睜眼閉眼的當口,夜色裡忽然走出一個鬼魅般的敏捷身形。
“誰!”
“自己人。”
妥妥的南陽口音,綠林兵鬆了口氣,大概是去撒尿的人回來了,不想那人卻猛地衝刺到跟前,一刀捅進他的肚子裡!
隨著一聲慘叫,張宗身先士卒,打響了夜襲的號角,其後河東士卒亦緊隨其後,一口氣將這營地衝得七零八落,許多綠林還蜷縮在營中、圍聚在火旁就被迫迎戰。
王常在河邊長塬上布置了起碼三千兵卒以防偷襲,但因為岸太長,所以是分散紮營,一營不過數百人,東西兩側的營壘相隔數裡,察覺此處出事,點了火把朝這邊靠攏支援。
他們這一批人數不過三四百,放在整個戰場上,麵對數量過萬的綠林,猶以小雪投沸湯。
但張宗卻有自己的打算。
“不要與來援之敵浪費時間,繼續向前,一口氣殺到黃巷阪中!”
他們現在居高臨下,能看清遠處戰場的情形上潼塬的必經之路,是長達十五裡的黃巷阪,夾於山丘之間,這條小道因山形隆塬所限,彎彎曲曲,好似蛇形,又細又繞。
王常的綠林兵擠滿其中,多點火把,放目望去,像極了一條火蛇在緩緩向前爬行,欲將潼塬這頭巨象一口吞下!
張宗作戰時挨了一箭,卻一點不在乎,像折簽一般將其掰斷,目光炯炯看著前方,黃阪巷的拐彎處,那兒最是擁擠。
“趁著蛇在吞食獵物的當口,打其七寸,會如何?”
……
神兵天降!
在王常眼中,完全可以如此形容這支夜襲的奇兵,他們從最難靠岸的地方攀爬上來,擊潰己方側翼一營後,竟不顧左右的綠林兵來追擊,而是鐵頭徑直往前走。
且戰且進,穿過崎嶇的丘塬,抵達了黃阪巷“七寸”的頂上,然後便弓弩齊發,打了蹲在這休息,等待進攻潼塬的綠林兵一個措手不及!
一陣弓弩後,為首那高個大漢,更從三丈高的塬上一躍而下,長矛貫死一個綠林小渠帥,而後換刀盾,帶著河東兵開始在其中大殺四方。
綠林人數雖多,但礙於道路狹長,忽遭此中心開花式的襲擊,數量優勢不再有,也隻能“狹路相逢勇者勝”。
但他們已對潼塬進攻了一晝夜,雖有輪換,許多士卒吃喝拉撒都得在這小道上解決,士氣早已衰竭,身心也疲憊不堪,直接被打懵了。
王常很焦慮,但後方援軍為亂兵所堵進不去,前方的進攻部隊不知後麵發生了什麼事,一時間惶恐反顧。
反叫阪口的第七彪抓住機會,高呼“援兵已至,綠林敗了”殺將出來。
巴蛇欲噬大象崩了毒牙,七寸卻猛遭一擊,嘴巴也被象撐破,象牙劃著蛇皮,巨腿居高臨下猛踩,要將它徹底碾碎!
隨著第二批登岸的部隊抵達,王常留在側翼的兵卒也無暇他顧,隻在河邊混戰,而隨著張宗等人的廝殺,綠林長蛇已被斬為兩段,隻能各自掙紮,夜色中還不知會有多少河東兵渡河而來。
現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將大軍撤回來,雖然肯定會折損四五千人,但好歹能保住點種子。
“唉!”
手邊沒有案幾,王常隻能又錘了一下空氣,宣布他和劉伯升的這場軍事獨走功敗垂成!
“第五倫贏了,劉玄贏了,而我和伯升一起,輸了!”
……
虧著景丹的阻止,第七彪在潼塬憋了兩天,乖乖以逸待勞,守險禦敵。此刻他終於能痛痛快快帶兵殺到黃阪巷中,綠林士氣已竭,儘管仍有小渠帥英勇作戰,但還是頂不住魏軍順勢一衝,紛紛敗退,卻又為“七寸”處張宗所阻,隻能作困獸之鬥。
經曆了一個時辰的鏖戰,待殘敵死的死降的降,第七彪肅清數裡之敵,走到張宗和他的河東死士們身邊時,天色已經大亮。
第七彪沒有第一時間感謝,而是罵罵咧咧地上前斥責“吾等苦戰兩日,狼煙放了五回,竇融為何現在才派人來擊……”
可等他走到張宗麵前時,一切質問都被鯁在喉嚨裡,第七彪的麾下也瞪大眼睛看著麵前這狠人。
張宗劄甲已破,一根折斷的矛貫穿了他的胛背,矛尖從他肩下露了出來,如今還滴著血,而背後則多中流矢。
再看河東士卒幾乎人人帶傷,頭還昂得老高,這一戰,叫他們打出了威風。
第七彪性格頑劣,能叫他服氣的人不多,尤其是在勇銳上,此刻見張宗如此,目瞪口呆,隻暗呼這人比我還不要命!那些不善的質問全憋了回去。
而張宗又在做什麼呢?他坐在幾乎鋪滿地麵的屍體上,偏著脖子,旁若無人地吮著皮囊裡的酒——繳獲來的,目光則瞥向氣勢洶洶的第七彪。
嘴唇離囊,須後露出了笑,卻不拱手也不作揖,隻道“第七將軍,可要同飲?”
第七彪前一刻還罵罵咧咧,此時有些尷尬,隻伸手接過酒饢,晃了晃,發現裡麵酒水所剩無幾,便隨手扔掉!
一時間雙方氣氛劍拔弩張起來,卻見第七彪沉著臉朝後吆喝一聲,他也是打仗從不離酒,手下遂將滿滿一囊,經由一雙雙手遞了上來。
第七彪亦雙手持囊,將其遞給張宗“此酒,當由我敬予諸君!”
也不知他說的是張宗,還是河東“諸君”!惡俠佩服兩種人,一是有本事的,二是比自己狠的,張宗兩者都占了。反正這廝最擅長順坡下驢。一時間,魏王嫡係和河東雜牌都歡笑起來,其樂融融,直到有人喊了一聲
“塬西邊起大火了!”
眾人紛紛回首抬頭,卻見衝天的濃煙從西方冒起,升得比巍峨的潼塬還要高,那是渭口的位置,鄧奉守備之處,也是竇融親自進攻的地點!
……
ps第二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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