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第五倫磨刀霍霍欲取河西,占據河西的新朝師尉大尹田況亦在輾轉反側,頻繁東望。
田況素來與五威司命陳崇交好,上個月,某人聯手內應,使詭計誣陷陳崇謀反時,將田況也牽扯進去。王莽繡衣使者一來,田況便乖乖上路入京,他相信自己的忠誠皇帝都看在眼裡。
對手下的規勸,田況隻道:“先前陛下雖將我從青州召回,賦予京畿重任,又賜我為王姓,納入宗室皇親,天子有詔,應當立刻出發,焉能遲疑?”
然而才到櫟陽,卻驚聞第五倫在鴻門舉兵叛亂,接下來送到的,就是王莽要他立刻整兵勤王的詔書了!
“卿素來忠勇,予封卿為扶新公!”
田況隻能又跑回師尉,可惜他們是無備對有備,郡兵還被大司空帶走泰半,隻能臨時征募士卒,央求豪強一起勤王。但郡內豪右躊躇,費了大勁糾集了數千軍隊,噩耗傳來:常安已經陷落,皇帝王莽出奔,不知所終!
“陛下啊!”田況捶胸頓足,麵對第五倫的規勸使者,直接砍了了事,還發文書痛罵第五倫,將他比喻成周之申伯、齊之慶封、漢之莽何羅,以孝悌掩飾奸邪大偽,做下這不忠之事,天下共誅之!甚至還讓人作了一篇討五檄文。
若是王莽知道新朝還有這麼一個“忠臣”,想必會老懷大慰。
王莽既逃,糾集起來的勤王之師之所以能夠不散,全虧了田況日夜與他們分說:“吾等身後,還有大司空百萬勤王大軍!不日掃平綠林,揮師西進,翦滅第五賊!”
在這種情形下,田況尚能派人虛張聲勢迷惑萬脩,以精銳控製河渠上的船司空,去華山攻擊了急行軍的彭寵,殲敵兩千,自損才八百,打了一個漂亮仗,實屬不易。
彷徨無措的翊尉郡大尹隻把田況當救星,將兵權悉數交給他。
田況雖然為人處世不行,但不愧是曾擊敗赤眉的人,打仗確實有幾分本領。他知道自己兵力不過萬餘,遠不如第五倫,遂收縮了戰線。洛水以西悉數放棄,主力放在湖縣的舊函穀關及華陰京師倉、師尉首府臨晉城三處,相距不遠,船運可以順暢往來。
“天子勤王詔令已傳到昆陽,隻要大司空歸來,第五賊敗局便定。”
然而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王邑兵敗昆陽,三十萬大軍一朝散儘的消息,除了士氣低落,誰遇上都能繳械的潰兵,王邑隻收攏了三萬兵逃至洛陽,短期內隻怕是回不來了。
田況頓時如遭雷擊,但他已殺第五倫使者,如今是騎虎難下,依然得保持鎮定:“三十萬人行軍雍塞緩慢,不如十萬,彆忘了,吾等身後,還有王司徒!”
……
新朝大司徒王尋,亦是皇室宗族,他的父親乃是王莽的叔父,“五侯”裡年紀最小的高平侯王逢時。
但作為家中長子,王尋年紀卻偏大,竟與王莽相差無幾,亦是蒼髯之歲,此番出征,奉命帶著十萬偏師走魯陽關。但就在王尋圍攻之際,詔令傳到,要他火速入關勤王!
兵線才到塔下,老家竟被端了,王尋隻得倉促撤離,可惜綠林的魯陽守將並無劉秀的膽識,未敢追擊,否則又是一場大勝。
但從魯陽回到弘農河南靈寶這半個月裡,十萬大軍起碼趁機跑了三萬。又聽聞常安已經淪陷,皇帝出狩不知所蹤,勤王已遲,關中被第五倫占據,後方又傳來昆陽慘敗的消息,王司徒簡直是進退維穀。
眼看過了弘農就是舊函穀關,王司徒就越發焦心。
正在此時,新朝右隊大尹宋綱來稟報,說司命將軍孔仁帶著屯騎營,說動武關守將,以嶢關、武關降更始漢帝!
這右隊本就是個散裝的郡,郡治與武關商於之地隔著無數大山,聯絡不便,對此右隊大尹無可奈何。
“如今形勢太亂,下吏不知如何是好。”
宋綱對王司徒俯首,抬起頭時卻出了個主意:“章新公,既然天子出走,新室恐怕難以為繼,而綠林勝於昆陽,複漢已成定局,關東各郡或將傳檄而定。吾等不若也和孔仁一樣,以弘農及數萬大軍歸降於更始,借綠林之兵,擊滅第五倫,為陛下報仇……”
“住口!”
他話未說完,就被王司徒痛斥:“我乃天子堂弟,受陛下厚恩,擢拔為十一上公,十餘年來未曾更易,又賦予重任,理當匡君複國,如何能反投漢賊?”
王尋將宋綱斥退,他麵上義正辭嚴,心裡也發虛,在被第五倫和綠林一西一東重擊後,新室土崩瓦解確實無可挽回。但王司徒身為新朝宗室,投降綠林,對方就能放過他麼?漢新不兩立啊,據他所知,王莽的龍興之處新都可是被燒成了白地!
但留在弘農也不是個辦法,此處名為一郡,實則隻是崤函與黃河間的一線盆地,地方狹窄,幾萬人就食都成問題……
倒是田況來信,給王尋提供了另一個大膽的選擇。
“新室之立,萬姓傾心,四方仰德。非以權勢取之,實乃天命所歸也。然逆賊叛於內,大將敗於外,如今天子不知生死,皇嗣儘散,宗室所餘長者僅大司徒、大司空王邑、太師王匡三人。”
“大司徒德高望重,擁兵十萬,足以橫行天下,唯望君早日入關,應天合人,效天子故事,為攝皇帝,以續新室三萬六千歲之業!“
……
攛掇王尋稱“攝皇帝”,是田況的無奈之舉,第五倫已向東進發,來勢洶洶。他現在急需王司徒的支援,而新朝殘餘們也確實需要一個主心骨,才不至於彷徨無措,投漢的投漢,降五的降五,故而日夜期盼。
“明公,王司徒已離開弘農!”
“善!”田況很高興,他就怕王尋賴在弘農不走,作壁上觀,特以帝位勸之。隻要王尋一來,擋住第五倫進攻,甚至沿著渭南反推回關中,重奪常安不是夢。
“王司徒已穿過舊函穀關,請將軍多派船舶,好從水路入渭。”
田況欣然采納,又一日,騎從來報:“王司徒已抵達湖縣。”
離他隻有兩天路程,河西有救了,大新有救了!為了迎接王司徒,田況親自到了華陰京師倉等待,令人埋釜造飯。
然而下一次通報,卻讓依依東望的田況幾乎倒下。
“王司徒抵達風陵渡,以船舶造舟梁浮橋,大軍北渡去了河東山西南部!”
“王司徒說,五賊強橫,綠林囂張,關中已不可複,攝位亦不敢僭,不如保於三河,以待天子巡狩歸來,請將軍放心,他願在河東,作為河西的後背!”
……
田況日夜盼望的援兵,在距離他隻有一天路程的時候,調頭跑去了河東,準備隔河觀成敗,而第五倫這邊也沒好到哪去,他與景丹預想中的“上郡騎兵”,亦出了問題。
“大將軍,馬公說,近日北方形勢有變,上郡的騎兵隻恐不能南下了。”
“為何?”
第五倫已抵達洛水畔的重泉城,籌備進攻事宜,雖然上郡那邊隻是偏師,但亦有其戰略意義。更重要的是,他對馬員不太放心,此人現在響應自己,更多是沒得選,派兵方能明確表明態度。
但馬員的信裡,確實有不得已的緣由。
“先時王莽抽調並州塞北緣邊守軍加入征漢大軍,邊塞遂空,加之緣邊大荒,各地盜賊蜂起,局勢頗亂,匈奴乘機入寇,陷五原,殺郡官,胡騎南下至上郡以北邊牆,郡治膚施縣陝西綏德縣,能望見烽火!”
胡騎來勢洶洶,所以馬員非但派不出騎從來馳援,甚至還希望第五倫打完河西,能支援他點人馬……
對啊,可莫要忘了,即將分裂的中原以北,是一個養精蓄銳數十年的統一匈奴,隨著新朝崩潰,與新室敵對十多年的匈奴人也出手了。
景丹在上穀,也與匈奴打過交道,對第五倫說道:”新莽與匈奴決裂已久,早在始建國三年,匈奴左骨都侯等人便將兵入雲中益壽塞,大殺吏民。“
“天鳳年間,匈奴求和親不成,王莽欲北征匈奴,單於又以左右部都尉、諸邊王,入塞寇盜,大者萬餘,中者數千,小者數百,寇雁門、朔方,連大尹、屬令都被殺死,略吏民畜產不可勝數,緣邊虛耗。”
他隻感慨道:“上穀也差不多,北邊自漢宣帝以來,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可如今十多年敵對,匈奴南下越來越頻繁,而新室所謂的十二路大軍又久屯而不出,吏士罷弊,數年之間,北邊虛空,野有暴骨矣。”
但新朝駐軍雖然爛,好歹讓匈奴稍稍忌憚,侵擾不那麼深入,如今卻是邊塞空虛,竟使得匈奴人直接捅穿了五原,渡過黃河,前鋒逼近到上郡了!
景丹道:“依我看,胡虜這是欲重蹈秦末之時,乘著中原大亂,楚漢相爭,重新略取一整個河南地啊。”
而次日從上郡送到的急報,證明匈奴這次確實是有備而來,也沒白白跟漢朝打兩百年交道,稱了幾十年臣,還真和秦末的冒頓不同,玩了點新的花活。
“緣邊胡人入寇時,皆舉白旗黑布,聲稱是單於為大漢孝平皇帝戴孝,助漢剿篡!”
“匈奴又於其所陷落五原郡,召集吏民,擁戴漢武曾孫,劉文伯為帝!”
“劉文伯?”第五倫聽著這名怎麼如此耳熟,想了想後恍然大悟,這不就是他在新秦中時打過的安定三水人盧芳化名麼!這廝被砍了三次頭,還活著呢!
等等,那匈奴扶持的偽帝盧芳,其國號莫非……
“沒錯,正是漢!”
……
ps: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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