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夜,剛從杜陵安排好家眷去渭北事宜的馮衍剛回到常安,就被第五倫召去營中。
入了大帳,卻見第八矯也在,而任光則忙著與宋弘張羅發救濟糧的事,一天忙到晚,已難覓人影。
第五倫朝馮衍招手“敬通,來,共賞此文。”
馮衍這才看到隴右隗氏的討莽檄文,發布日期應該是五月二十八,也就是第五倫渡灞前一日,太白入太微星象出現當晚。
他立刻想到“當是時,隴右或已得知大將軍舉兵鴻門,但我軍檄文卻沒簡短消息傳得快,還沒到隴右罷?”
“應是如此。”第五倫指點著上麵的詞句”隗氏亦是劉歆安排的外援,早有反莽之心,先前已斷隴關之道,知我舉事,而劉歆又西奔抵達,於是便反了。”
因為當時兩邊沒法溝通,那邊也鼓搗了個檄文出來。
卻見開篇就是參與造反的眾人“漢上將軍隗囂、白虎將軍隗崔、左將軍隗義、中壘將軍劉秀、右將軍楊廣、安眾將軍劉隆等,凡我同盟三十一將,十有六姓,允承天道,興輔劉宗。”
隗氏三傑自不必說,隗囂是老熟人,但真正的地方實力派,是他叔父隗崔,此人馳名隴右,能一呼百應。
這之後的中壘將軍劉秀,便是老劉歆,拋棄了國師名號,而用了他在漢時的官名。
“汝等可知,這楊廣是何許人也?”第五倫記得這不是隋煬帝麼?怎麼,也穿越了?
“楊廣乃是隴西上邽豪強,亦是坐擁徒附數千的豪大家。”馮衍道“天水隗、隴西楊,二家相合,隴右以其為首領,故才能得十六姓豪強參與同盟。”
原來隻是湊巧同名啊,這些豪強武裝湊一起,再加上雜七雜八的人,隴右勢力,兵力已經直追第五倫的四萬之眾了,起碼能持續到秋收前。
而且,隴右的豪強可不是關中、魏地能比的,漢朝痛揍匈奴開拓西域的良家子騎,主要便從隴右六郡得來。這群彪漢子就四個字武德充沛!
這也是第五倫將王牌小耿派往西邊的原因,如今形勢,一旦雙方敵對,西涼兵想進京,隗氏的威脅比東邊田況還大。
至於名單上最後一位“安眾將軍”,第五倫看向第八矯“季正,這應該就是幾年前,與你一同流放西海的劉元伯吧?”
第八矯與第五倫說過,西海被羌人攻破時,他逃去河西,而劉隆逃亡隴右,做了隗氏的賓客,如今遂被拉著一起造反。
劉隆的祖父,是漢末率先反莽的漢宗室,全家被屠戮,隻剩下他一個孤兒,隗氏這名號借得甚是聰明。
第八矯笑道“以劉隆那喜歡紅臉的脾性,說不定是他主動慫恿隗氏起兵。劉隆素有將才,確實頗為驍勇,在西海郡時若非他,我幾乎死於羌人之手。”
接下來的長篇大論看看就過,基本是宣揚己方的正義,抨擊王莽的罪孽,什麼鴆殺孝平皇帝,篡奪其位。矯托天命,偽作符,田為王田,賣買不得……反正都是檄文的套路,新室種種被全盤否定。
最後一段則是擴張聲勢,什麼“外有山東之兵二百餘萬,已平齊、楚,下蜀、漢,定宛、洛,威命四布,宣風中嶽”,如此誇大,大概是把赤眉綠林都算進去了,擁兵十萬可號稱百萬,平一郡可以號稱九州天下。一個政權上市前可不得大吹特吹,虛張聲勢,你還彆說,指不定真有人信。
隗家甚至還把第五倫也算作盟友“內有第五將軍響應,據鴻門,守函穀,迫長安。”
但他們舉旗時應該不明白第五倫心思,所以言必稱“遵高祖之舊製,修孝文之遺德”,甚至還在隴右立漢高祖廟,稱臣奉祀,神道設教。
看完後,第五倫問馮衍“敬通以為,此文如何?”
馮衍大言不慚“大不如我。”
第五倫這才挪開了末端遮住的署名“此乃劉歆所書也。”
劉歆可是天下學閥,馮衍頓時慫了,咳嗽著道“單是劉子駿,或能與我匹敵,但大將軍的檄文,實乃子雲公遺作與我相合,子雲文采,自漢以來,唯賈誼、司馬相如能相提並論,我二人合筆,自然遠遠勝過劉子駿。”
“更何況,劉歆本就是王莽代漢主要功臣,四輔封公,如今卻反過來再度宣揚複漢,走了回頭路,這種反複老賊,他的話,如何讓人信服?
既然跟定了第五倫,馮衍遂開始對複漢派口誅筆伐,劃清界限。但如今形勢不容樂觀啊,他們的檄文,確實能讓有心開創一個嶄新政權的人團結在第五倫身邊,可對那些隻想湊合過的豪強,吸引了反而不如隗氏檄文。
“其實這檄文中,最有趣的,當屬開篇寥寥兩字。”
第五倫指出問題關鍵所在,露出了有趣的笑
“隗氏和劉歆,為何不用綠林更始的年號。”
“而是不倫不類的‘漢複元年’呢?”
……
第五倫在那糟心驟然進據京師,官員隊伍跟不上,隗囂也在天水隴關發愁。
但隗囂之所以愁,是因為他名義上被推舉為“上將軍”,然而真正說了算的,是他叔父,隴右的大俠隗崔!
隗崔和某個在南陽心心念念造反的豪俠劉伯升一樣,思慮反新早非一兩年了,他認為王莽對外作戰屢屢敗績,新室實在是太差勁。且朝廷多用儒生、皇室而對六郡良家子更加疏遠,每年宿衛宮廷的郎衛名額也不多分些來,甚至還打算遷都洛陽,一旦如此,六郡子弟隻會越來越被疏遠。
於是便暗暗與各路豪傑溝通,收募逃犯為賓客,諸如劉隆等人。
等王莽派遣大軍東征,隗囂逃回家後,告訴他劉歆的計劃,還說第五倫或也參與。隗崔見關中已空,遂忍不下去了,五月下旬鼓搗著要舉事。
隗囂這時候尚無什麼大的野心,還勸叔父來著“兵者凶事也,若是像翟義那般敗了,宗族何辜?”
然隗崔心意已決,五月二十五,也就是第五倫動手那天,這急性子就帶著族人、鄉黨數千人舉事,又依靠手下劉隆等人潛入天水首府,擊殺了新朝鎮戎郡大尹,短短數日內,便占據一郡。
又聯絡隴西豪強楊廣,兩郡著姓十六家三十多人在一起開會,恰逢老劉歆奔逃至隴右,告知關內情形,雙方一拍即合,結盟歃血,決定由劉歆書寫檄文,並立一人為主將以一眾心。
劉歆知道自己做不了招牌,遂力挺老部下隗囂。隗崔則覺得大侄子素有名,好經書,雖然乾事有點優柔寡斷,但他做主和自己沒區彆。隴西楊廣的妹妹嫁給了隗囂,也並無不可。
三方合力,遂共推隗囂為上將軍!
可隗囂真正能說了算的地方不多,他們正式結盟舉兵後,天水、隴西諸縣已儘數舉旗響應,各家湊了湊,共得兵卒四萬,是時候向外發展了,但內部卻對未來道路發生了巨大的分歧。
劉歆、劉隆一心想殺回常安去,支援第五倫誅滅王莽,隗崔和楊廣則欲向北,去進攻尚在王莽堂弟王向手中的安定郡,先一統隴右,鞏固自身再說。
隗囂夾在中間難做人,最後隻能打圓場,提了個建議“不如先將蕭關、隴關奪下?”
蕭關是關中北門戶,隴關則是西門戶,若能奪取,外出蕭關可進取安定。而斷隴阪之險,更是能讓隴右勢力進可攻關中雍地,退可利用地形以一當十,閉門而守。
眾人采納了這建議,於是隗崔、楊廣以兩萬兵猛攻蕭關,同王向作戰;而隗囂則帶著劉隆等將,率豪強武裝一萬奪取關卒遁逃的隴阪。
隴阪,其阪九回,不知高幾許,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而山上最高處的風雪,五月方才凍解,如今是六月,但關上依然十分涼快,風景跟關中大不相同山梁高處是一片片低矮蒼勁的樺樹林,還有廣闊的草場,猶如碧綠的波濤鋪滿了整個隴山,衣著質樸的牧馬人驅趕著大群矯健奔馳的駿馬。
隗氏兵居高臨下,占據了主動,開始寫信招降割據扶尉郡的呂鮪。
然而坐擁兵卒數千的呂鮪是個滑頭,卻回複說,他同時接到了第五倫、隗氏的檄文,不知該順從誰。
直到此時,隗囂才知曉常安已破,王莽出逃,又一觀第五倫檄文究竟,暗道壞事。
“第五伯魚檄文無一言稱複漢,莫非他另有心思?”
如此一來,他們若再往東挺進,是否會和第五倫的部下兵戎相見?
而六月初四日,有從關中逃到這的長水營三千騎來到隴阪,叩關痛哭。
他們都是隴右各屬國的羌胡人,但穿著言語已與中原人並無太大不同,王莽遁逃,他們也從渭南西撤。說關中已無立足之處,不願接受第五倫招降,皆稽首希望能複歸鄉裡。
眾人麵麵相覷,爭論是否要開關放進來,卻見一個披著羊裘的醜陋文士從長水胡騎中走出,朝關上大喊“季孟,我給你帶來了三千長水胡騎,皆乃隴右鄉黨,得之足成霸業,何以竟躊躇不開?”
正是隗囂曾招募過的平陵儒生方望,隗囂現在急需一位謀略之士出出主意,頓時大喜,采納方望之言,讓長水胡騎分散入隴關,熱情招待長水校尉,封了他做偏將軍,欲將這支武裝消化下來,作為聽自己指揮的王牌。
“可算將瞻之盼來了。”隗囂朝方望長拜。
方望在西逃路上就看到了隗氏的檄文,如今遂捋著胡須笑看”我猜,上將軍之所以用‘漢複元年’而非‘更始元年’,是覺得,綠林更始漢帝,與新室大司空王邑勝負猶未可知。”
隗囂頷首“然也,當時思慮著若是王邑勝,更始將土崩瓦解,但如今雖尚不知東方勝負,但第五倫已據有長安,王莽遁逃,形勢不同了……”
方望道“雖不同,但天下推崇劉氏,複興漢家的大勢不會變,第五倫不識此數,我看他不過是為王前驅,在關中為君等阻擋強敵罷了。反觀隗氏西涼軍,更有機會成就周召之功業!”
“往後這世上,僭名號者不知凡幾,但真正有資格繼承大漢的,隻有一個人!”
方望讓人將他的馬車拉進來“我帶來的不止是長水胡騎,還給上將軍,送來了一件大禮!”
“漢家正統皇太子。”
隨著車簾子掀開,正在啃熟彘肩,弄得滿身滿手都是油膩的劉孺子,愣愣地看著外頭微微彎腰,朝他望來的隗囂。
“劉嬰!”
……
ps明天補除夕欠下的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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