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凜凜人如在(1 / 1)

新書 七月新番 2306 字 25天前

數日前,地黃三年十月初,立冬日前夕。

馬車在向南狂奔,劉秀親自駕車,鞭子猛抽老馬,讓它沿著大道沒命的跑,嚇得同行的朱祐緊緊抱著車欄:“文叔,後麵沒有追兵了,慢一些吧!”

劉秀卻絲毫不停,雙目死死盯著前頭。

“我的運勢果然很不好啊。”劉秀心中如此感慨,也沒有兄長的當機立斷,宛城的舉事,他給辦砸了。

具體來說,倒也不是在劉秀身上出了漏子,而是宛城李氏自己行事不秘,本想約合城中的兵曹掾合謀挾持郡大尹甄阜,結果恰逢東方“無鹽大捷”的消息傳來,兵曹掾覺得大新王師還是有戰鬥力的,立刻反悔,向官府暗暗告發了李通兄弟。

甄阜倒也沉得住氣,先不聲張,立刻派人回報常安,同時讓兵曹掾邀約李通兄弟進城,商量舉事。

劉秀當時就在李府,下意識感覺到不對勁,告誡李氏兄弟當心,李通遂讓人冒充自己入城,果不其然,才進城池,替身就被拿下了。

而官府大兵也乘機圍攻李氏塢堡,李通布置好的各路勢力隻好提前舉事,因事發倉促,又被官軍包圍,隻能各自為戰。李通困守塢堡,李秩帶著劉秀、朱祐前往他家控製的鐵工坊,想發動兩千鐵官徒舉事,卻在半道上遇敵走散。

而劉秀隻能帶著朱祐逃了出來,看來李氏是沒法倚仗了,索性向南奔逃,當務之急是去通知兄長伯升,李氏沒法裡應外合,一切都得靠舂陵劉氏自己了。

他們一路遭到官府追殺,好在劉伯升的朋友遍布南陽,幾乎每個縣、鄉,隻要報上兄長名號,都有人庇護劉秀,掩護他脫身。

但也有出紕漏的時候,途經育陽縣時,二人就被一股奉命來追拿他的郡吏追上,在城裡跑散了。

“劉文叔,看你還往哪裡跑。”

緊追劉秀不舍的小吏身材高大,手持兩把短戟,背後還負有一把強弩。劉秀親眼看到幾個掩護自己的本地輕俠被此人一戟一個撂倒,如今被他逼到死胡同裡,眼看是無路可逃。

而劉秀的佩刀也在打鬥中被擊飛,如今隻剩下懷中被稱為“樊噲”的小刀。

這生死關頭,劉秀卻鬆開了刀柄,竟朝對方作揖:“壯士驍勇,劉秀過去竟然沒見過你,實在是枉為南陽人,不知如何稱呼?”

小吏見劉秀臨死竟不慌,也不急著拿下他,說道:“陳俊,字子昭。”

“聽子昭的口音,是西鄂縣人吧。”劉秀道:“吾兄伯升在西鄂縣也認識幾位豪俠,不知子昭可認識?”

劉秀一一道出那幾人的名姓,果然都是西鄂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一二人陳俊還打過交道。他殺氣稍減,罵道:“劉秀,你這是何意?等待不及,要報出謀逆的同夥麼?”

劉秀搖頭道:“若我說他們真是同黨,子昭要報予郡府知曉麼?若彼輩在西鄂響應,子昭的宗族能夠保全麼?”

見陳俊麵露猶豫,劉秀乘機道:“如今綠林北上,近在咫尺,而官軍不能禁止。眼看南陽即將大亂,我家這才與李氏合謀反新,如今舉事在即,雖然李氏敗露被困,但舂陵遠在南方,難道郡上還能神兵天降去阻止麼?”

“劉秀隻是舂陵劉氏一個普通子弟,有我不多,無我不少,子昭擒殺我無關大局,甚至得不到太多賞賜。但隻要舂陵舉事,南陽形勢必將大變,一旦我兄長成了事,子昭豈不是要和劉氏結仇?”

“反過來,若是子昭能放了我,這份恩義,劉氏謹記於心。”

“這其中的利害,還望子昭考慮清楚。”

陳俊隻猶豫了一會兒,他奉命跟隨長吏追捕劉秀,沿途但見各縣豪門名士紛紛庇護於他,哪怕是素不相識,隻要報出劉伯升之名,就有人甘願被連累致死,也要出手相助劉秀,真是令人心驚。

思索劉秀所言確實有理,再想想,好啊,這大新朝已經好幾個月沒法月俸了,小吏們卻還要受其馭使,為了官府結這大仇作甚?

於是陳俊遂讓開了一條道:“你走罷。”

“隻望他日能與子昭再會!”

劉秀朝陳俊再作揖,匆匆離開這條死巷,一摸後背,儘是冷汗。

朱祐暫時是找不到了,劉秀隻能孤身南下,就這樣跌跌撞撞跑到新野鄧氏,得到了二姊丈鄧晨、好友鄧禹接應,才算安全。

鄧晨和鄧禹都參與了舂陵劉氏的謀反計劃,如今聽說事情出了大紕漏,宛城李氏自身難保,沒法裡外響應,都不由大驚。

尤其是鄧晨,他自兄長死後,已經接管了家中大權,是碩大一個鄧氏的家主,要為上下幾百口人、乃至於上千名私從徒附考慮。

“文叔,大事,還能不能舉?”鄧晨肅然詢問劉秀。

鄧氏萬不能再掉鏈子了,劉秀連忙道:“雖然李氏失策,但吾等最初本就沒指望他家,兄長的計劃是……”

“我不想知道伯升如何想。”鄧晨卻指著劉秀道:“我想知道你如何看!”

鄧晨道:“文叔,我之所以願意賭上宗族性命,協同舂陵劉氏舉事,是因為你啊!”

“我?”這是劉秀未曾想到的,頗為動容。

鄧晨卻道:“伯升行事衝,若非文叔阻攔,他早在前年就像舉兵了。要論名望驍勇,文叔不如伯升,但若要比對形勢的判斷,文叔卻勝過伯升。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文叔做事,多是篤定能夠功成才會做抉擇,這也是旁人以為你行事怯鈍的緣故。”

“事關鄧氏宗族存亡榮辱,還望文叔告訴我,反新之事,能不能成?”

劉秀深吸一口氣,說道:“暴兵累年,禍連不息,刑法彌深,賦斂愈重,導致匹夫僮婦,鹹懷怨怒,而江湖赤眉、綠林風騰波湧……”

這番形勢分析還沒說完就被鄧晨叫停了:“我相信文叔,隻需文叔說能,或不能。”

“能!”劉秀篤定地點頭:“隻要劉、鄧齊心協力,大事必成!”

……

離開新野時,劉秀心裡暗暗盤算道:“鄧氏一旦舉族響應,其地四五百頃,各支係子弟加一起,再發動所有門客私從,能得兩三千人。”

鄧氏靠的是家族興旺,支係龐大,而新野的另一支大族陰氏,靠的則是滾雪球般的經營兼並,如今有地七八百頃,賓客徒附兩千多。

陰氏家主恐怕是不願意卷入舉事的,但沒關係,陰家嫡子陰識,是仰慕劉伯升多年的小弟,他已經從常安太學歸來,劉秀與陰識夜會,他甘心響應劉氏。

回首望向陰氏的高門大宅,隻要舉事成功,劉秀將不再是一個普通地主家的小兒子,無官無爵,他們將重新豎立漢家旗幟,做將軍,做執金吾,還有堂堂正正的“劉秀”之名,也不用進了常安藏著掖著,被王莽奪走的一切都能拿回來。

到時候,劉秀也就能光明正大地踏入陰家,向心上人陰麗華提親了。

一念及此,劉秀加快了步伐,直趨舂陵而去。

劉秀回到老家的時候,已是冬至日,在靠近白水鄉的時候,他竟在道旁遇上了好幾戶趕車牛車驢車往外逃的舂陵族人,絡繹不絕。

一問之下,原來是先前茫然不知劉伯升想要造反的宗室們,忽然被暗中參與此事的家中子弟告知冬至要舉大事,還要引南方綠林來,頓時大驚。

一些膽小的遂帶著細軟跑路,打算逃避躲藏,遠離禍害,遇到了劉秀後,以為這個平素“怯鈍”的劉家老三不知情,還衝他吐訴道:“伯升這是要將舂陵劉氏全都害了啊!“

劉秀默然未言,隻是在路上更換了衣裳,身著紅衣,頭戴大官,甚至將鄧晨交給他的甲胄披上,又解開鄧家連夜繡的“漢“字旗幟,跟鄉人借了竹竿,就這樣舉著漢旗騎馬前行。

路上聞訊後避難逃離的舂陵劉氏族人還有不少,當他們看到劉秀竟一身漢家衣冠,手擎漢旗出現在路上,逆向而行時,都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劉秀,嘟囔道:“像文叔這樣的謹厚之人,也要和伯升一同造反麼?”

劉秀環顧眾人,想起姊丈鄧晨對自己的厚望,沒錯,兄長是家族的矛,而他,則是家族的盾,讓人安心,這場舉事,少不了他。

“是啊。”

劉秀露出了敦厚的笑,對眾人道:“這世道,連我這樣的老實人,也被逼得不得不反了!”

……

白水鄉舂陵劉氏,鄉邑之外,聚集了數不清的子弟、賓客,今日是冬至日,劉縯和弟弟約好舉大事的日子。

但即便是劉氏內部,意見也沒統一。

舂陵劉名義上的家主,是劉良,他乃漢平帝時的孝廉出身,曾做過蕭縣令,後來因為新朝建立,前漢宗室不得做官的,灰溜溜回了老家。

但劉良對朝廷頂多抱怨幾句,從沒生出過造反的念頭,甚至覺得王莽對他們這些前朝遺老其實算不錯了,至少沒有動輒誅殺,而是寬厚待之。

劉良萬萬沒想到,自己親手養大的劉縯兄弟,居然瞞著他做了好大事!早已暗暗謀劃多年,而劉良早已放權養老,毫不知情,直到冬至日這天,才被劉伯升來“通知”了一聲。

“叔父,我不做新朝的百姓了。”

“我要複漢。”

劉良還以為伯升是在說笑,豈料出門一看,好家夥,全宗族的年輕子弟,全都被發動起來,聚集在鄉邑外,加上劉伯升豢養招攬的賓客、仰慕他名聲加入的本地鄉民,加起來足足有數千之眾!

半個鄉的人都知道要反,而我身為家主叔父,最後才知曉?

劉良是又驚又怒,胡須都氣得發顫,隻指著劉伯升說不出話來,難怪啊,難怪他平素不事家人居業,傾身破產,交結天下雄俊,原來是為了今日!

但族中不願反叛者也不在少數,都神色惶恐地聚集在一起,希望能再勸勸伯升,不要帶著宗族蹈火。

劉縯很瞧不上叔父和宗族年長者們苟且偷生的做派:“叔父做過漢家孝廉、官吏,而諸位也在前漢活了幾十年,既為劉姓,難道就甘為亡國之人麼?“

劉良被懟得說不出話來,隻說道:“我家世係偏遠,就算要複漢,也輪不到吾等……為何不等著漢宣帝的子孫先舉事呢?”

劉縯哈哈大笑:“隻要身上流著高皇帝的血脈,對大漢的興亡,就難辭其責,豈能論血脈遠近而避之,諸父當年享受宗室待遇免除賦稅時,怎麼不論遠近?”

“更何況,官府已知我家欲反,回頭?來不及了。”

“你!”老劉良都要哭了:“納言大將軍就在南方,他可是名將啊,朝廷也隨時能調撥大軍過來,你是要害我家麼!”

劉縯道:“我已經援引綠林軍渠帥為助力,叔父還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新市、平林已攻克隨縣,若是我家不響應一起造反,他們也要打上門來了!”

劉良無言以對,而恰在這時候,劉秀也絳衣大冠,著戎服持漢旗而歸,他身後居然是先前匆忙逃離,想要避難的劉氏族人,他們覺得劉伯升毛躁,直到遇上劉秀,見這老實人也一起反了,心中竟然安定下來,覺得這事說不定能成,遂跟著一起回來。

劉良更氣了,還指望劉秀來幫忙勸勸,豈料這濃眉大眼的家夥,也跟著一起作亂了,遂罵道:“文叔,你與伯升誌向操守一向不同。現在伯升給宗族帶來滅門之災,你非但不阻止,反倒共謀如是,真是氣煞老夫也。”

說著就擺手讓人扶他去休憩,卻在間隙心裡暗念道:“既然文叔也參與,看來此事確實是不做不行了,也罷也罷。”

劉秀擎旗登台,拜見了兄長,低聲對他講述了李氏事泄被圍,以及陰、鄧兩家的籌備,最後又對麵色還有些遲疑的宗族子弟們高呼道:“我在宛城得知了消息。”

“赤眉軍,已經在東方大敗新軍!那更始將軍、太師十萬之師覆沒,連他二人都被殺了!官軍不堪一擊!”

此事尚未傳到南陽來,卻是劉秀瞎編的,這一吆喝,卻安了眾人之心,能夠認真聽劉伯升的講話。

“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連年,兵革並起,賦稅無常,此乃天亡之時。為了避免舂陵被官兵、賊人往來侵擾,落得廬落丘墟,田疇蕪穢,父子流亡,夫婦離散的下場,不如搶先響應,援引綠林數萬大軍,助我反新!”

劉縯振臂高呼道:“吾輩當攘除禍亂,誅滅無道,複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光複漢家社稷,使炎精更輝,在今日也!”

“光複漢室,炎精更輝!”劉秀站在兄長身旁,舉旗呼應,而舂陵劉氏子弟,尤其是年輕一輩,更是鬥誌昂揚。

他們不像綠林、赤眉一般隨時冠一個稱呼,而是抬出了一個被人遺忘已久的名號,一個在中原大地上遊蕩了十餘年的幽靈!

“漢兵!”

一麵麵各家各戶偷偷繡好的炎漢赤旗被舉起,正值日落時分,天上正赤如丹,下亦有旗幟紅光動搖承之。

這紅光映在每個人臉上,也閃爍在劉秀的眼中,一向冷靜的他,此時此刻,亦是熱淚盈眶。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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