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倫“挾持”了柴戎,一起來到前陣後,事情發生了有趣的變化。
柴戎被迫隨第五倫的指令傳話,告知郡兵各軍司馬、軍候、士吏,先前在屬令史熊號令下不動如山,弓拉不開弦兒凍住的郡卒竟開始聽話地向五鹿城行進,雖然動作依然很慢。
第五倫暗想:“這就是王朝末年的常態啊,朝廷指揮不動郡二千石,因為封疆大吏們各懷心思,坐等成敗者不知有多少。”
但二千石一邊不再畏懼中央權威,他們自己空降而來,卻也指揮不動各縣和豪強,隻能依賴仰仗。
最後還是本地豪強說話頂用,因為郡兵被層層壓榨,連衣食都無法保證。大豪強卻可以直接拿出利益分給軍吏們,再通過他們控製底層,就如眼前這一幕,柴戎說話,比第五倫和史熊加起來還好使。
不論秦漢靠征兵製打下了如何大的江山,天下無兩百年不腐朽之製度,漢武帝時已見端倪,軍功爵失效,征兵製接近敗壞,倒是募兵製越來越香,出錢代役者無數,使得官府索性征收一筆”代役錢“,直接征募壯者。
至今百年積弊,更是無可救藥,地方上吏治越發鬆弛,又被王莽打匈奴、句町幾味猛藥折騰下,兵卒已經得靠拉壯丁來湊數。
至於郡兵們,甘心來乾這一行,難道是為了虛無縹緲的榮譽、無法兌現的功勞麼?當然是為了錢帛和混口飯吃!
理論上的朝廷公卒,就這樣變成了雇傭兵。誰給飯,誰就是爹!
第五倫基本控製了郡中數縣財權,手頭有飯,卻不太想喂他們,無他,隻因為郡兵太過油滑,不可信賴,戰鬥力也是個迷。
第五倫可聽說了,那些隨景尚去泰山剿滅樊崇的兗州郡兵,光趕上十裡路,腳步稍微快一點,都能把自己走潰散嘍。
好在他們的對手也不高明,行至五鹿城,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流民群盜。
總計七八千之眾,亂糟糟地站在一塊,沒有陣列,沒有旗號,就跟著鄉黨渠帥走。來自平原的流民盜們一路上也打下了幾個鄉邑,奪了點甲胄兵器,但占比依然極少。
從他們的武器上基本能判斷淪為流民前的職業:持鋤、鍁的是農夫,用魚叉披漁網的是漁父,被集中起來使弓箭的是獵戶,都是活不下去的窮苦人,被大水和苛政逼得沒了退路,聚集起來,隻求活命。
“所以彼輩為何要攻打五鹿城?”這是第五倫沒有想明白的,流竄於河濟之間,專打小鄉邑是很輕鬆的,能不斷靠搶掠得到食物,但這支隊伍卻頭鐵來碰五鹿城,勢必引來各郡馳援啊。
他們連像樣的攻城器械都沒有,已經攻打了五鹿城好幾天,以蛾附攻城——就是烏合之眾群聚攀附牆壁,緣物而上,但卻如同飛蛾撲火般,隻留下倒斃牆下的屍體數百,五鹿城依然沒能攻下。
畢竟裡麵的幾百守軍也知道,要讓流民們進來,毀了元城孺王(王賀)、陽平頃王(王遂)的塚,他們就算當場不死,也會被憤怒的皇帝處置。
馬援騎在馬上遙望後眯著眼道:“彼輩雖眾,然而多散亂無列,不足畏也。”
他可是以百人擊破數百黃澤賊並將其順利收編的,知道賊人的意誌和秩序較郡兵隻會更差,隻遙指流民之中簇擁著一輛車的數百人:“那是賊人精銳,稍有紀律,瞧那車上,應該就是渠帥遲昭平所在吧?”
流民們已經停止了攻打五鹿城,調頭亂哄哄地朝向郡兵,他們雖然以遲昭平為首領,底下卻分許多股小渠帥,對遲昭平執意要攻打五鹿城本就持反對意見,見果然將官軍吸引來了,竟還不猶豫開始撤離戰場,帶著部眾往他處跑去。
這一跑,流民頓時大亂,也都想跟著溜,他們一向是避敵強而擊弱,倒是遲昭平讓親信殺了幾個人,穩住陣腳,因為對五鹿城不死心,遂派了幾個渠帥來試探魏成郡兵成色,看他們是否如河平、壽良兩郡那般廢物。
郡兵再怎麼腐朽,也有甲兵之利,再無秩序也有旗鼓號令,看著兵甲森然,傻子才硬上,隻有那些對遲昭平宣揚的“神仙”之言信之不疑的流民,認為掘了王莽祖墳,他們的老家就能從水患中得到解救,隻大喊著衝了過來。
郡兵是很會看形勢的,眼看流民動真格,他們也不先要求犒賞了,手裡弓弩無序地射出去,將十數人釘死在地上,同伴的慘呼和血,也叫後麵的流民清醒過來,立刻終止了衝鋒,退了回去。
自行撤退的渠帥越來越多,遲昭平一半的人手都在撤退,她又估算郡卒多達兩千,加上五鹿城、元城守軍,己方隻怕不敵,遂也讓人駕車後撤。
看到流民一觸即走,史熊大喜:“大尹,正好乘機追亡逐北,定能斬獲頗豐!”
然後呢?王莽會給你和士兵犒賞麼?沒見郡兵們都已經收攤坐到地上了麼?更何況第五倫對這些走投無路被迫為賊的流民,總帶著些憐憫,對他們進行屠殺,總不如砍匈奴人腦袋那般毫不猶豫。
但第五倫仍是示意馬援,稍稍追擊,原因無他,隻是為了讓練了兩個多月的新兵們見見血,就如他當年拉著豬突豨勇去打盧芳的目的一般。
馬援帶來的新編兵們,與郡卒有顯著區分,不止是因被第五倫視為嫡係傾儘武庫加以武裝,甲兵更加精銳,還因他們頭上,都裹著黃巾。
說起來,這些新兵大多也是魏郡的流寇,第五倫先前還擔心他們對流民下不了手,可當馬援帶眾人去追擊時,新兵們的表現卻讓第五倫大為驚訝。
“第五公衣我食我,第五公讓打誰,就打誰!”
甚至還有人如此自我開解:“吾等多少河內、東郡、魏地人,言語相同,可這些流民,卻是下遊的外郡人,口音不同的,殺了也不算殺人。”
於是這些“黃巾軍”奉命對窮苦兄弟們舉起屠刀時,是毫不留情的,有些人甚至還有點仗勢淩人的興奮,與懶洋洋跟在後頭的郡兵形成了鮮明對比。
虧得第五倫事先強調,隻以將流民們驅逐出境為目的,不論斬首,隻算生俘,這才勒住追擊不止的黃巾兵,抓回了部分俘虜和一個跑得慢的小渠帥。
這可得好好審審了,第五倫覺得黃泛區也是不錯的兵源地,和黃澤一樣,插根旗管飯肯定能募得不少兵,但得搞清楚其成分才行。
再者,這時代的百姓少有國家民族意識,極其排外,地域歧視嚴重,口音不同者皆視為異類。不同郡的士卒,必須分幾個營才行,否則自己就能乾起來,招兵之事不能急,得從長計議。
柴戎對第五倫大拍馬屁,奉承他指揮自若,擊潰大敵。
史熊倒是意猶未儘,還在為流民大隊人馬撤走而遺憾,卻不知這是第五倫故意為之。
第五倫瞥著郡兵大爺們:“這些郡卒成事不足,若要用來對付武安李氏,他們不足倚仗,但敗事卻有餘。倒不如借口就近保衛皇帝祖墳,將柴戎與一千郡兵調到元城來,如此能讓他分心,省得關鍵時刻我不放心後背。”
柴戎是個隱患,但不能殺他——不能由第五倫自己來殺。
第五倫看向史熊:“我要扶持一下這廢物屬令史熊,利用今日之事稍加離間,讓他和柴戎上下一日百戰,使得二人相互製衡,都需要我的支持。”
於是等放了柴戎離開後,第五倫便招來史熊,歎息道:“大尹掌民而屬令掌兵,本朝慣例了,今日之役,本該讓屬令指揮,可倫卻越俎代庖,還望恕罪。”
“我明白,這是非常之時隻能用權。今日幸而大尹在,否則流民能不能擊退,還能兩說。”史熊有些尷尬,郡兵擺他那幾道,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倒是第五倫略施手段,讓他眼前一亮。
史熊隻暗道:“多虧了第五大尹,我才看清,原來阻礙我控製郡卒的人,就是柴戎啊,隻要挾持了他,亦或是除掉他,郡兵便能聽我號令……”
“我學會了!”
……
遲昭平等人是向東北方退卻的,這趟攻打五鹿城的冒險,先在城下折損數百,遭到第五倫派新兵追擊又損失數百,渠帥們乘機各行其是,導致她在黃泛區聚攏的七八千人,起碼散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遲昭平仍不住回頭去看五鹿城。
元城、五鹿、王家祖墳,這是她對朝廷憤恨的具象化標誌——憑什麼吾等下遊的無辜者,要替皇廟擋災?
一無所有的人更喜歡賭博,她自己都有些相信那些話了。
“打下元城,就能報仇;毀掉暴君祖廟,平原的大水就會消退!”
遲昭平已將這當做了自己下半生的目標,她起兵時間太短,接下來,必須不斷給部眾們宣揚,讓他們也信以為真,願意用性命去做這件事。
但這次試探,也讓遲昭平明白,打元城不比擊小鄉邑,是絕對會引來官軍迅速支援的,她的力量實在不夠。
“那就尋找外援。”
遲昭平靠六博八投起家,手裡的骨色子除了賭博外,也能用來占卜,她將色子高高拋,落入手心後展開一看,是大吉的數字!
“大河兩岸有傳言,說‘江湖有盜,自稱樊王,姓為劉氏,萬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動秦、雒陽’!”
“眾人都說,樊崇,就是十多年前和翟義一同起兵的劉信,他一定也痛恨新室,想要掘了皇帝的祖墳。”
“派人去東方,去泰山,尋找樊王!”
“就說,平原遲昭平,願意做他手下的‘巨人’!”
……
魏地元城縣(山東冠縣)往東四多百裡外,便是泰山。
此時此刻,遲昭平口中的“樊王”,卻是一副極儘草根的形象,樊崇有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虯須讓他臉顯得很大,靠在虎皮的石榻上胡坐。
樊崇一隻手高高抬起,捉著腋下的虱子,它們最愛在頭皮和下麵寄生,尤其是冬天長期不洗澡的情況下,樊崇隨手就是一隻,一掐後噗呲作響,絲毫不在意形象,他幾十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聽到抓來的王師斥候戰戰兢兢稱他為樊王,不由哈哈大笑。
然後便臉色一板:“推下去砍了!”
“乃公最煩彆人胡亂編排我身世。”
樊崇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拎著瓢打水喝,邊喝邊罵道:“我家在琅琊,八代人都是佃農貧戶,平生最痛恨那些王侯將相,誰再敢亂說我是劉信,以‘王’稱我,必殺之!”
樊崇是苦出生,受夠了被人踩在身上踐踏的日子,如今翻身成了天下知名的大盜渠帥後,竟沒有像陳、吳那樣,也來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反倒要求手下和他一樣,依然保持草根的稱謂。
樊崇自稱“三老”,他手下的乾將琅邪人逄安、東海人徐宣等是號為“從事”,再往下則是卒史,都是鄉下人所知的鄉吏之名,至於平素的泛稱,則是“巨人”。
所以樊崇喜歡彆人叫他樊巨人、樊三老,親切!
雖然隊伍已經壯大到了數萬人,可依然沒有繁文縟節,隻規定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以言辭為約束,無文書、旌旗、部曲、號令。
可就是這樣一支看似鬆散的隊伍,在樊崇帶領下卻戰鬥力極強,從琅琊打到泰山,成了氣候,重創郡兵,吸引了朝廷派遣將軍景尚來擊。
隨著開春,景尚開始聚攏數萬大軍,從西邊的東平向泰山靠攏,景尚自將一路,兗州牧為一路,青州牧又為一路。
他們的軍事決意,是一群人相互幫掐著虱子談論出來的。
“管他幾路來,我隻聚集部眾,盯著景尚打!隻要能打掉他,其餘州牧郡兵根本不用擔心!”
樊崇將一隻吸血到脹大發紫的虱子拍死在石案上,仿佛這就是王師。
和遇到強敵就退卻的遲昭平不同,樊崇等人根本不畏,景尚已經圍剿他們大半年了,不知有多少人的家眷鄉黨死在王師手中。縱是飛蛾撲火,但他們早就沒了選擇,隻能和王師戰到底!
就在泰山腳下,大戰一場!
有人提出:“官軍郡兵裡,也有許多壯丁民夫,和吾等一樣衣衫襤褸,等交戰時若不加以區彆,恐怕會殺錯人。”
和魏地那位黃巾大頭領不同,樊崇等人被官軍困在泰山附近,是困難到連弄點頭巾裹額都辦不到的,但樊崇卻大笑道:“這還不簡單?”
他來到石穴外麵,春雨剛剛下過,山上泥土濕潤,樊崇隻彎腰捏起一捧土,他們這些農夫最愛的土,山上有紅壤,呈現赭褐,這也是底層和囚衣的顏色。
樊崇就這樣糊了一手赭泥,一點點抹在自己眉毛上,造就了一對誇張的赤眉。
泰山賊眾有樣學樣,都跟樊崇一般,蘸著泥漿,相互幫忙,將其抹到了眉毛上,相互看後,都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帶著簡陋的武器,唱著齊魯之地的歌謠,隨樊崇去與官軍決戰!
是日,泰山萬人儘赤眉!
這將成為他們的標誌和新名號。
“赤眉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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