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城在特武縣以北一百餘裡,又叫靈州城,位於黃河西岸,乃是新秦中的中心。
此地的建設,還得追溯到漢武帝時,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於是漢武征發了六十萬人北上,開通溝渠,將萬裡牧野變成農田美宅。為了管理這些半兵半農的移民,朝廷在各郡設置了“農都尉”這一職務,主屯田殖穀,簡單點說,就相當於後世的生產建設兵團。
和前漢一樣,農都尉直屬大司農——現在叫納言管轄,吞胡將軍所轄上萬兵卒的糧秣,就由上河農都尉提供,但過去十年新朝數次對匈奴宣戰,常有兵卒入駐,將農都尉的存糧都掏空了,還需要豬突豨勇在其他縣搜糧作為輔助。
這才在新秦中落腳不到一個月,吞胡將軍麾下口糧就有些吃緊,所以才如此在意來自特武縣的糧食,若全部丟失,那損失可大了。
於是在得知隻是軍司馬汝臣被殺,而他所運的五千石糧食在第五倫的拚死保衛下得以幸免,並星夜運至大營,韓威不由鬆了口氣。
隻是死了人啊,那沒事了。
不過接下來第五倫稟報的事就有些難辦了:“下吏中了盜寇的聲東擊西之計,為救汝臣司馬及保障塞不失,帶人驅逐盜匪主力,不料彼輩卻有奇兵襲擊我糧隊,一千石糧食,全被燒毀了,連押糧的戴軍候也不幸戰死,倫有大罪啊!“
於是吞胡將軍隻能連夜召開軍議,討論第五倫的功過問題。
有人以為,按照軍法,第五倫丟失糧草,應該斬首!
這可嚇到了韓威,第五倫再怎麼說也是皇帝親自接見後欽定的附城,還賜了冠,雖然韓威嫌棄他太過怠惰不肯擔重任,可一言不合就殺了實在有些草率。
見將軍麵帶猶豫,軍法官也改口了,覺得撤職就差不多了。
還是收受第五倫太過賄賂好處的梁丘賜咳嗽一聲,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
“將軍,春秋之義,君子原心,第五倫之所以失了糧秣,是因為他急公好義,得知汝臣遇襲後,忙於去解救友軍,以至於不顧自身安危。正所謂誌善而違於法者免,不應苛責於他。”
梁丘賜雖得知自己的老部下戴恭死了,還是被盜匪極其殘忍的燒死,屍骨無存,頗為心痛,但舊人哪比得上新人?眼下給他獲利最多,甚至還讓天子也召見自己的,是第五倫啊。
若第五倫撤職或被殺,梁丘賜也要損失一員大將,可不得將他保住,更何況第五倫也承諾,若他能儘得特武縣,給梁丘賜的好處會更多。
此言一出,有人讚同,有人反對,軍法官反駁道:“梁丘校尉,軍法令行禁止,豈能用春秋決獄來判案?那些亂行之輩,失期之徒,亦或交戰之際迷途之兵,誰的原心是故意要觸犯軍法的?若按照梁丘校尉的說法,都用原心定罪來評判,豈不都要減罪?“
梁丘賜不愧是大儒梁丘賀的後人,貪財歸貪財,但嘴上功夫卻不差,正色道:”我隻是舉一例而已,就算不按春秋,第五倫此番也是功大於過!“
他給吞胡將軍講了一個故事:”前朝漢宣帝時,大將軍霍光出動五將軍討伐匈奴,結果因為匈奴遠遁,五位將軍都沒立戰功,唯一立功的,是使者常惠。“
“常惠奉命前往烏孫,聯合昆彌助漢擊胡,大破右賢王部,俘獲了三萬多人,牲畜數十萬頭,此乃大勝。可常惠卻也犯了錯,被烏孫人偷了官印、綬帶、節杖,按照律令,死罪也!”
“可當時朝中諸公合議,卻認為常惠的功大,而過小,於是非但沒有懲處,還封他做了長羅侯。”
“今日亦然,第五倫雖然喪失了一千石,卻救下了五千石,還阻止盜寇襲擊障塞,保住了特武縣南,若這樣還加以懲處,恐怕三軍寒心,日後諸君遭到盜匪胡虜襲擊,向友軍求援,誰還敢傾力來救!”
此言擲地有聲,說但眾人頻頻頷首,軍法官啞口無言,韓威也覺得有理。
於是按照梁丘賜的建議,如今縣南空虛,汝臣非但自己死了,手下豬突豨勇也逃了大半,且讓已熟悉特武縣的第五倫收攏整編,入駐障塞以備賊寇。
眾人散後,第五倫進來領命,答應十日內一定將損失的一千石糧食補上,便匆匆南下。
是夜,韓威越想,越覺得沒那麼簡單,遂招來梁丘賜道:“老夫始終覺得,此事有蹊蹺!“
”若此事發生在青徐、江夏也就罷了,可這邊塞上萬大軍在側,哪家盜賊吃了豹子膽,敢在白日裡襲擾我糧隊?”
“此外,盜匪劫掠,無非為錢、糧,但深入縣中,就算殺了軍司馬,那些輜重大車也無法運回,甚至還燒毀了我一千石糧。”
這已經不是普通盜賊能乾出來的事了,除非,他們的目的本就不是搶掠!
梁丘賜心中一驚:“將軍的意思是……此乃胡虜所為?”
隨著王莽對匈奴宣戰,還立了一個傀儡“須卜善於”,本來還想著和親的匈奴在一臉懵逼後,也做出了回應,左右賢王都率部南下,提防新軍出塞。
“胡虜還在卑移山的另一側,隔著戈壁大漠,還有我大軍駐紮於此,如何去得到特武縣?”
韓威麵色凝重地說道:“本將軍懷疑,是吾等身後,出了胡虜的內應!”
他讓人攤開地圖,指著特武縣南邊的廣延縣(三水縣)道:“特武以南,便是安定屬國。”
安定屬國,乃是漢武帝元狩間設立,作為漢朝版的羈縻州,安置匈奴渾邪部和休屠部內附部眾,首府就設在與特武一山之隔的三水,後來趙充國、馮奉世征西羌,戰敗的一部分羌人又從河湟被朝廷遷徙至此。至此安定屬國羌、胡混居,半耕半牧,戰時征召入伍抵賦稅,北軍八校之一的長水胡騎屢立戰功。
不過在王朝末期,這些雇傭兵卻成了邊塞的不穩定分子,更因為皇帝王莽將安定屬國各位羌胡歸義侯削爵之事,對朝廷頗有怨恨,韓威有理由懷疑,這次對他糧隊的襲擊,名為麻罩盜匪,實是有匈奴使者遷入,煽動屬國羌胡領主所為!
“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忌杆一石,當吾二十石,匈奴雖然不通兵法,但這個道理,卻是明白的。“
往深處一想,韓威隻覺得冷汗津津:“自從漢時南北和睦,幾代人不見烽煙,匈奴使者頻繁出入邊塞,恐怕早就滲透進了屬國,如今竟讓我部腹背受敵。”
於是自認為窺得匈奴陰謀的吞胡將軍拍案而起,立刻派人南下,去安定郡與皇帝王莽的堂弟,安定大尹王向通洽,陳述這嚴重的事實。
同時下令,將已去北方百餘裡“渾懷障”外駐紮的興軍司馬董喜調回來,所部一千正卒,六月份必須前往特武縣。
“不管是誰人指使,出於何種目的,盜匪任何時候都要剿,不剿不行!”
……
渠間障夾在秦渠、漢渠中間,因而得名,它是縣城以南的防線。
作為典型的邊境障城,東西兩百步,南北百餘步,開南北二門,牆垣高達兩丈,夯土夾壓蘆葦築成,牆上甚至還有馬麵,四角皆設望樓。
如此防備嚴密的障城,第五倫想破頭都想不明白,那天馬援是如何以區區七八十人就輕鬆破門而入的。
不過想想便明白了,新軍羨卒就連趕路急了點都能自行潰散,更彆說戰鬥了,汝臣苛待部屬,絕大多數豬突豨勇哪肯替他賣命,即便是少數親信,也是虐民欺卒有方,戰鬥禦敵無力。
不過這一切都已翻頁,從今天起,第五倫就是這座障塞的主人了。
第五倫入駐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汝臣剩下的那批散兵遊勇收編。
他披掛一身劄甲,頭戴王莽所賜麟韋之弁,腰掛桓譚贈與的長劍,站在障塞牆上威風凜凜地掃視麵前這四百餘人。
要知道,汝臣的部眾在路上橫死倒斃大半,隻剩下四百不到,在特武縣這月餘時間裡大肆抓捕丁壯,擴充到了八百,結果他一死,又打回原形了。
靠前的是汝臣生前的親信,當百、士吏們,個個挺著胸膛,希望能得到新長官的青睞,繼續騎在普通士卒頭上。
“汝臣司馬短兵親衛者,出列!”
眾人麵麵相覷,最後有七八十人踏了出來,汝臣吃空餉,壓榨普通士卒夥食,養的就是他們,而路上跟著興軍為非作歹的,亦是此輩。
第五倫官腔十足:“軍司馬,將之主也,短兵親衛百人,為何隻有汝等啊?”
為首的當百解釋說,當日一部分隨汝臣戰死了。
豈料第五倫臉色一板:“那汝等為何不死呢?“
“啊?”眾人驚愕不已。
第五倫大聲道:“軍法,倘若主官死去,親衛短兵護衛不力,便要依法處死,第七彪、第一雞鳴!“
”諾!“
“將彼輩統統緝捕!”
第七彪早就帶著兩百名第五營的豬突豨勇在後等著了,聞言立刻將這七八十人按倒在地,有人偏著頭喊冤道:“第五司馬,吾等當日不在汝司馬身邊啊!”
第五倫低頭問道:“為何不在啊?”
”因為,因為汝司馬令吾等駐守障塞。“
第五倫大怒:“這就是汝等不拚死護衛汝司馬的理由?障塞守住了麼?若非我及時趕到,此地已被賊人所奪,一樣有罪!”
言罷一揮手,這群人被第七彪等推到了障塞外,跪在地上。
這七八十人,全殺了肯定有人冤枉。
但隔一個斃一個,絕對有遺漏!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而第五倫又開始點名了,他看著所餘三百人,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顯得眼睛很大,都是過去半年裡,在汝臣麾下,被這群短兵親衛欺壓的豬突豨勇們,被矛杆鞭子催促著推攮車輿走了兩千八百多裡,僥幸活了下來。
也有在本縣好好過著日子,忽然有一天汝臣派短兵親衛打上門去抄糧,連人也一並被抓了壯丁。
“短兵親衛皆犯了死罪,現在缺少行刑之人,汝等誰願動手啊?“
半天沒人響應,隔了好一會,才有支瘦巴巴的手舉了起來:“我……”
有了第一個,接下來,舉起的手越來越多,漸漸成了一片森林,他們都是眾人中膽子較大的,眼睛通紅,心裡帶著報仇泄憤的怒火。
“我願!”
少頃,這群矮子裡拔高個的上百名,豬突豨勇,每人都發到了一柄環首刀,對準被綁得嚴嚴實實的短兵親衛們,顫抖著舉了起來。
雙方對視,過去高高在上的,如今成了階下囚,昔日被踐踏在腳下的,卻成了行刑者。
宣判權已經交給了豬突豨勇們,第五倫問他們:“汝等以為,裡麵可有平素行善積德,罪不至死者?”
隨著豬突豨勇一一指認,其中五六人被點到,離開了死刑行列,如蒙大赦,對著第五倫稽首不已。
“不要謝我,謝汝等自己。”
至於其他人……
第五倫在障塞上,高高舉起了手,若換了剛穿越時,這場麵他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心是何時變硬的呢?是揚雄死時,還是這兩千八百裡路上目睹的罪惡?
“替天行道,我不止是說說而已!”
隨著第五倫令箭扔下,刀光陣陣,血色將障外土地染紅,哭嚎聲響徹秦渠、漢渠中間,沒有絲毫憐憫,隻有痛快淋漓!
“殺!”
“殺!”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