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二十五家為裡,裡則各立社。
所謂的社,其實就是祭祀土地的神壇。
第五裡的社就坐落在那株大樟樹下,不大的屋子,普普通通,絲毫沒有神聖的光環,反而顯得很質樸。內部牆壁被百年來從未斷絕的香火熏得發黑,因為好幾年沒修整,外麵的牆皮都裂開了縫。
當第五倫走入裡社中時,沒有見到他想象中的“土地公公”,而是各路神仙大能的桑木牌位撲麵而來,加起來竟有一二十個之多。
定睛一看,擺在最正中央的,竟然是“涇河水伯”。
涇水橫穿列尉郡,這條河脾氣不好,堪稱低配版黃河,水裡泥沙大特彆渾濁,所以經常發生水患。就在前年,涇水在長陵以北的長平館雍堵改道,衝毀了隔壁師尉郡堤壩,無數百姓失去田畝家園。
這之後,百姓們心有餘悸,對涇水自然又敬又怕,可不得祭拜勤勉些。
而據裡中老人說,有人曾在涇水上見過水伯:“長得人身龍臉,頭戴冠冕。”
這形象第五倫聽著耳熟,暗道:“怕不就是涇河龍王的前身吧!”
而在涇河水伯邊上,他還瞧見了一個熟悉的家夥。
“蚩尤!?”
確實是蚩尤二字,第五霸朝那牌位拜了拜:“據族中老人說,這是吾家在齊地時祭拜的兵主之神。”
雖然遷入關中二百年,但作為外來移民,臨渠鄉八族還是保留了一些齊地特色,比如與秦腔略顯不同的怪異方言,以及難以割舍的風俗,祭祀齊地八神主,連節慶的日子都和本地土著有彆。
第五倫隻想著,往後有錢了將裡社再擴建下,整點銅來,弄個蚩尤塑像,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八肱八趾……
第三位主祭的神明是赤帝子,也就是漢高祖劉邦。
第五霸對祭祀與自家有“九世之仇”的劉邦沒什麼心理負擔:“有傳言說,前年多虧了長陵的高祖廟顯靈,涇水才沒有南流,讓臨渠鄉躲過了一劫。於是便一道祭了,為了不讓新室官吏以為吾等思念前漢蓄意謀反,隻稱赤帝子,不稱高皇帝。”
除了這三位外,還有陪祀的各路小神仙,諸如成國渠君、山公、社主、神魂。還有些是與本地有關聯的名臣,諸如翟王、蕭何丞相、韓延壽,也被納入了祭祀係統。至於太一、天地等,可不是他們小家小戶有資格祭拜的。
第五倫算是明白其中邏輯了:管他源自齊地還是秦地,是人神還是鬼怪,都拜一拜,說不定哪位就顯靈了!
“要是不管用呢?拜了之後依然收成不佳呢?”
“那就得換一批來祭,反正神仙多的是,可不能光吃饗不做事啊。”第五霸這話說得理所當然。
……
裡社的修補不是難事,工程量較小,而大夥需要賣力的,是位於裡社左邊的宗祠。
這是第五倫的主意,祠堂本來設在他家塢院內,隻有沒出五服的本家親戚才有資格祭拜。如今在外麵另起一座新祠祭祀祖先,好讓全裡族人,乃至其他各裡的宗親也能來拜。
等到這宗祠修得差不多,跟著第五霸移祖先牌位進去時,第五倫發現,除了齊王田榮、田廣外,他家還祭著田橫。
第五霸更透露了一個大秘密:“吾等的鼻祖,其實是田公諱橫!”
這就是個很長的故事了。
“聽族中老人說,楚漢之際,齊國被赤帝子(劉邦)滅亡時,齊王田廣戰敗被殺,其族人被一分為八,依次遷往關中,而田公帶著五百壯士逃到島嶼上頑抗。”
“後來田公受了高皇帝招降,在距長安三十裡時,覺得恥辱,說自己之所以來,隻是為了將新鮮的頭顱送給天子看一眼,便橫刀自殺了,臨死前隻求放過自己麾下五百壯士。”
聽說田橫已死的消息後,留在海島上的五百壯士也舉劍自刎,沒有一個活下來,鮮血染紅了碧藍的大海。士為知己者死,這故事頗有戰國之風,光聽著,就能給人強烈衝擊。
按照第五霸的說法,他們的遠祖是田橫庶子,害怕被牽連,便由宗族隱瞞了身份,混在田廣後代裡西遷……
第五倫知道,這種遷徙幾百年後子孫的追述,就是筆糊塗賬,姑且當它是真的吧。
遂十分恭敬地朝田橫牌位作揖,把田橫當成“英雄祖先”,多講述這個悲壯的故事,甚至編成史詩,剛好能凝聚族人之心啊。
說到這第五倫想起件事來:“大父,我聽說,當今天子也是齊國田氏之後。”
那他和王莽豈不是……親戚?
第五霸笑容有些怪異:“十年前新室代漢,我也這麼想過。”
“為此還去向郡裡的太學生打聽。”
“而那太學生告訴我,新室天子的鼻祖,乃是楚漢時濟北王田安,由項羽所封。”
而田橫兄弟三人,則是響應陳勝吳廣的齊地首義者,自認為有大功勞。後來項羽主持分封,恨他們不去巨鹿幫忙,遂將齊地一分為三。
田橫兄弟那暴脾氣哪能忍,於是就攻殺了田安這倒黴蛋,打響了反抗項羽的第一槍,吸引西楚霸王全部主力,然後順利讓西邊的老劉派韓信暗度陳倉撿了桃子……
這之後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隻是誰也沒料到,田安的後代改氏為王,傳到王政君成為漢元帝皇後,遂飛黃騰達,一門出了五位大司馬、十個列侯。王莽承四父及元後之勢,傾覆了漢家擁有天下。
既然後代闊了,田安便被追封為“濟北湣王”,進入新朝宗廟祭祀。
這下皇室與第五氏的關係總算捋順了。
第五倫頓時明白,為何王莽代漢後大賞同姓,天下姚、媯、陳、田、王五氏都列為宗室,還封了好幾個侯,臨渠鄉第一到第八卻沒份,原來還有這過節!
好家夥,第五倫直接好家夥。
“還認啥親戚啊,王莽沒秋後算賬,按照春秋公羊傳複我家個‘九世之仇’就不錯了!”
……
祠堂修好後,第五倫帶著裡民們,在裡社、祠堂背後搭了個寬敞的台子,眾人也不知這是作何用,第五倫隻道等秋社時,要用來“娛神”。
又讓人在空地上安了許多個木頭墩子,一共三排十二個,當然不是為了讓人看戲站上頭,等鋪上讓人跪坐的麥稈墊子,木墩上灑層沙子放根木棍,就能變成一個簡陋小課堂,搞發展也不能忘教育啊。
大樟樹的另一麵也有工程,搭起了一個尖頂屋子,一看就知道是糧倉,但小郎君也沒說究竟要用來乾嘛。
而裡社邊緣的窪地,則是裡中的大糞坑,不論人畜糞便都集中在此。第五倫令人在糞坑左右各建了間通風的廁所,男女分開,還告訴眾人,可以沒頂,但必須有牆。
活雖然挺多,但裡民在秋耕種宿麥時得了大宗恩惠,得以借牛、鐵犁,如今第五倫召喚,帶著還人情的心思,便全員上陣,夯土、造坯、燒瓦,眾人拾柴,進度倒挺快的。
糧食全部由大宗提供,煮的是黃橙橙的乾粟飯而非稀粥,保證眾人不餓著肚子乾活。
管糧食的第五格卻急了:“小郎君,日子不是這麼過的!”
他指著有幾個狼吞虎咽的家夥道:“彼輩乾活時磨蹭偷懶,吃飯時卻奮勇爭先,添了一碗又一碗,若讓所有人放開吃,家裡餘糧真要被吃完了!”
第五格作為管家,最是摳門,見小郎君如此敗家,心裡那個急啊。隻想著若是第五倫不辭孝悌之職,一年還能有好幾匹帛的進賬,這下可好!啥都沒了,坐吃山空!
他不由看向老家主,希望第五霸拿個主意。
但第五霸這幾日卻什麼事都不管,隻笑吟吟地看著孫兒撓頭思索。他就是要瞧瞧,第五倫是否能憑自己管下族人、裡人。
第五倫略加思索後道:“大父,裡下麵,不是還分了什伍麼?我想把什長、伍長們都找來。”
什伍製是秦漢時就有的,新朝也全盤繼承,什、伍內的鄰居若是犯了法,可是要連坐的——奇怪啊,這時候,一向厭惡秦政的朝廷卻忽然不講究儒家德治了。
“找來後欲如何?”第五霸讓第五倫先彆急,將計劃與他說說。
第五倫是打算,聚齊什長伍長後,宣布從今天起,所有乾活的人自帶碗、筒,改成食堂打飯的樣式,排隊一人一勺。
“什長、伍長都是兩勺飯,讓彼輩盯著各自什、伍的丁壯。每頓飯前,點出一個乾活最勤勉的人,加他一勺,有監督,有獎勵,或可杜絕濫竽充數。”
第五倫還特地解釋了下濫竽充數這成語,然後等著祖父誇自己。
但第五霸聽完後卻有些失望,搖頭道:“倫兒,汝若早生幾十年,去到西域,在西域都護和陳湯校尉軍中,能做什麼官呢?”
老爺子這是自問自答:“你為人處世的本領堪稱極佳,加上才思敏銳,什麼都懂一點,做個隨軍謀士甚至是文官長史不在話下。”
“但若是將兵,以你現在馭人用人的能耐……”
麵對第五倫期盼的目光,第五霸隻用他的小拇指,點著孫子道:“大概,隻能做一個帶兵50人的小屯長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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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好多年前就在看老佛的小說了,最近他新書裡還跟我來了一波聯動,感興趣的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