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心裡是很不舒服的。
在他看來,民意如水。
而作為君主,若是能順水而行,順勢而為,方才稱的上是明君。
眼下全天下都在為一個玄奘揪心,宮中表示一下對這玄奘的慈悲之心,便可收獲大量的民意,這有何不可呢?
可李承乾這個家夥……似乎對此後知後覺,一點覺悟都沒有。
反而是他的兩個弟弟,所表現出來的行為,現在仔細一琢磨,倒是覺得頗對胃口。
這兩兄弟,都是楊妃的兒子,性子比李承乾要穩一些,辦事也牢靠。
李世民於是起身道:“觀音婢,朕該去文樓了,你好生歇著吧。”
說罷,便領著張千擺駕至文樓,此時文樓裡早就擺好了奏疏,李世民端坐,張千則給他奉茶來。
李世民突然抬頭道:“法會是什麼樣子?”
“人山人海。”張千道:“萬人空巷。”
“噢。”李世民頷首點頭:“將恪兒和愔兒明日叫到朕的麵前來,朕有話和他們說。”
張千便點頭:“喏。”
………………
陳正泰這些日子,都在鼓搗錢莊的事。
錢莊的業務鋪展得很快。
一方麵是欠條越來越流行,那麼將欠條貨幣化,已是勢在必行。
當然……貨幣化是水到渠成的,因為欠條本身就已變成了貨幣。
而此時,唯一的問題就在於,貨幣該和什麼掛鉤而已。
當下的欠條,乃是和銅掛鉤,也就是說,大唐采掘出多少斤銅,這天下便自然而然的產生了多少的貨幣。
而隨著煉銅業的發展,以及銅礦的采掘,這銅的儲備越來越多,那麼理論上,流通於市麵上的銅也就越來越多了。
不過當下而言……是沒有太多問題的。
雖然貨幣大量的流行於市場,可隨著作坊規模的不斷增加,貨物的出產也在膨脹,市麵上……依然對於欠條如饑似渴。
物價雖是在溫水煮青蛙一般的慢慢上漲,形成了某種良性的通貨膨脹,可實際上,卻並沒有引發什麼亂子。
也就是說……隻要生產力還在增加,理論上,一貫錢的欠條,能買的商品價格是較為穩定的。
除了商品價格,資產價格也是如此,按理來說,資產價格是較為固定的,譬如土地,它的價值會隨著貨幣的增加而不斷上漲,可實際上……
此時的大唐,土地的資源隨著陳家開發了朔方、高昌以及河西,其實也保持了一定的穩定。
畢竟,當土地的資源都在不斷的擴張,那麼,隨著陳家錢莊的欠條越來越多,可實際上,增長卻是乏力。
隻有在土地資源恒定不變的情況之下,才可能推高未來資產的價格。
當然……這種事在未來必然發生,卻不是現在。
尤其是世族大規模的遷徙河西之後,土地價格竟還有略有降低的事情發生。
這幾乎是當今天下最好的時代,煉銅業一日千裡,發出無數的欠條,而欠條則流通於天下,百姓們手中的貨幣增加了,能買到的商品和資產也日益增多,購買力不斷的變強。
於是,百姓們毫不猶豫的又將手中的資產,以儲蓄的方式,回流到錢莊。
錢莊每年下來,儲蓄的資產不斷的攀升,而後再想儘辦法,將這些欠條以放貸的形式,貸款給世族和商賈,讓他們有了足夠的資金,去開發高昌、朔方以及河西,或者是新建和擴大更多的作坊,更大的利用土地,提高生產力。
隻今年,才不過七月,煉鋼的產量,就遠遠超過了去年一年的鋼鐵產量。
一切都是欣欣向榮。
於是,財富日益增加,錢莊儲蓄的資金如滾雪球一般的壯大,若是還繼續將這一張張流通的紙票,稱之為欠條,便有些過頭了。
因而,第二代的錢票推行便勢在必行。
一方麵,陳家研究出了最新的紙張,除此之外,在油墨方麵,也大作了文章,除了防偽,最新的印刷機,也已預備,為的就是替代當下市麵上流通的欠條。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單憑讓紙票在大唐以及河西等地流通是不成的。
至少當下,在蘭州就遇到了許多的困境,各地的胡人紛紛前來和大唐互市交易,如此大規模的交易,可實際上呢,還處於比較原始的以物換物的階段。
他們帶著自己的貨物,來到了大唐,而後用這些貨物,換來欠條,再用欠條,購買大量的大唐特產,而後,再帶著這些特產回到本國。
這個過程……增加了大量的損耗,也是費時費力,某種程度而言,任何一種交易所產生的障礙,其實都在嚇退老實本分的商賈。
倘若隻是尋常的交易,這樣也就罷了,可若是大宗的交易,那麼交易的難度就在不斷的增大。
雖然已有一些胡人商賈,會儲備一些欠條,可還遠遠沒有達到流通的地步。
現在錢莊堆積著大量的儲蓄,欠條又隻在大唐流通,這便讓陳正泰有些頭痛了。
因為任何一個搞錢莊的人,最擔心的就是兩件事,其一是擔心自己的儲蓄金太多,生恐自己的錢不能放貸出去,產生大量的利潤。其二,就是怕自己貸出去的錢,碰到了坑貨,欠錢的成了大爺,最後引發壞賬。
既然如此,陳正泰想在其他方麵,做出一點嘗試。
“卻不知陳正雷他們現今如何了。”陳正泰突然感慨一聲,唏噓不已,而後在書齋裡,長籲短歎起來。
其實這幾日,武珝都在書齋裡幫陳正泰料理錢莊的事,此時不由道:“恩師現在上心的不是錢莊嗎?怎麼又突然擔心起玄奘和尚了?”
玄奘和尚的事,武珝也是知情的,她知道這事正在風口浪尖上,引發了全天下的關注。
可對於武珝而言,她不在乎。
這普天之下,時運不濟的人如過江之鯽,一個和尚遇險,卻是滿天下人關心,那遭遇了大病,孤苦無依的勞力,還有那日夜操勞的農人,難道就不值得憐憫嗎?
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吃飽了飯的人多了,閒得發慌而已。
她覺得恩師不該關心這些事,這世上過的不好的人多了去了,倘若真有同情心,哪怕隨便給身邊的乞丐一些錢,讓人可以衣食無憂,也比關心這萬裡之外的事要好。
陳正泰卻笑著道:“玄奘的命運,與我們陳家的錢莊息息相關啊!他若是能平安返回,我們陳家錢莊,就有新的業務了。”
武珝若有所思,一時不明就裡,便忍不住問道:“什麼業務?”
陳正泰便道:“貸款給天下諸國。”
“呀。”武珝聽罷,皺眉,她覺得陳正泰有些異想天開。
於是她道:“隻怕錢借出去,有去無回呢!恩師……錢莊的業務,還是要以穩妥為主,這是你教我的,若是沒有保障……”
“你不懂。”陳正泰道:“這叫國際業務。國際業務的本質……其實並不是害怕他們不還錢,而是害怕他們不借錢。”
武珝蹙眉,一臉不解地道:“恩師,學生還是有些不明白。”
陳正泰便道:“貸款給一個國家,和貸款給一個人一樣,一個沒有嘗試過貸款的人,他永遠不會想著貸款的事。所以他每日隻會想著量入為出,以防一旦自己沒了儲蓄,讓自己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對不對?”
武珝點頭。
於是陳正泰又繼續道:“可若是突然有了貸款,我開始給與一個人一定的信用額度,而這個人可以憑借著借錢,便可解決眼下的危機,那麼,此人會如何呢?”
武珝想了想,便道:“這……會繼續借?”
“對。”陳正泰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依賴,也叫飲鴆止渴,借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以至最後,不得不新債來補舊債,所以……往往習慣了第一次借債的人,可能從此以後,他的一生都在借債,至死方休。而任何的債務,都有利息,此人一月辛勞下來,用不了幾年,辛苦勞作的一半收入,都用於償還債務,因而……這世上最一本萬利的事,便是借貸。”
“你看……從前的時候,那些世族是靠什麼來牟取暴利的呢?真以為他們就是依靠著安安分分的耕種土地,經營田莊,而後收獲餘糧?”
武珝皺眉道:“那麼恩師方才說……”
“人是如此。”陳正泰道:“一個國家也是如此,我們並不怕它償還不起,貸款到了最後,終會有償還不起的一天,可這債務源源不斷收獲的利息,其實早已得到了遠超他們償還不起的本金了。我們現在最擔心的……恰恰是他們不肯借債,隻怕借了這第一次,那麼自此之後,他們便永不會收手了。”
武珝似懂非懂,卻還是糾結地道:“可不怕他們賴賬嗎?”
“隻有債務纏身的人,才會賴賬。”陳正泰道:“可一個人債務纏身的時候,其實已經病入膏肓了,他這個時候,恰恰是更需要借助新債來解決問題的時候,恰恰就是這種人,最是不敢賴賬的。”
陳正泰說著,打起了精神,而後取了筆來,親自給武珝比劃:“來,倘若你每年有一百貫的收入,可你欠了十貫錢,你會賴賬嗎?”
武珝想也不想的便搖搖頭道:“不會。”
陳正泰道:“若是欠了一百貫呢?”
武珝還是搖搖頭:“節衣縮食,或許未來還是有償還的可能,想來,不會吧。”
陳正泰便繼續問:“若是一千貫呢?”
武珝想了想,這一次顯然是顯得遲疑了。
“你想賴賬?”
武珝看了陳正泰一眼,這一次默默地點了點頭。
陳正泰便歎息道:“不,你不會賴賬。因為欠了一千貫的人,其實已經十分拮據了,你需要衣食住行,房子需要修葺,孩子在讀書,處處都要錢。這個時候,你非但不會賴賬,而且還會想辦法償還舊債。”
“因為你必須得有錢才能維持生計,而一旦賴賬,你本身的錢,是不足以讓你擺脫困境的,所以這個時候,你一定要維持信用,絕不敢欠錢不還,因為真到了這個地步,那麼就陷入了死地。為了維持信用,你需找到新的債主,賒欠更多的錢,償還舊債,如此……你就永遠陷入這泥潭裡,永遠都無法翻身了。”
陳正泰看著認真聽他分析的武珝,繼續道:“而國家也是如此,倘若波斯國一年的收入是一百貫,當他們可以輕易借貸的時候,他們的開銷,可能就變成每年兩百貫了,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所以最後債務隻會不斷的擴大,等到債務越來越多,它就必須大舉去借新債,來償還舊債!”
“到了那時候,讓他們提供任何的抵押,要求他們提供任何便利的條件,它們也隻能應允,因為一旦賒欠不還,那麼就失去了信用,可是那時候,他們一月的開銷,已經固定到了三百貫,憑借他們自己本身,是永遠無法維持的。要嘛他們繼續飲鴆止渴下去。要嘛他們便是痛定思痛,賴賬不還,從而引發自身國內的困局,出現財政危機,各處的諸侯和都督們看出波斯王的虛弱,開始挑釁,百姓們已沒辦法維持原有的生活,開始烽煙四起。”
武珝想了想,覺得這畢竟對於陳正泰而言,隻是理論上發生的事而已,實際上如何,當今天下,並沒有出現過實例。
當然,她也覺得陳正泰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
故而武珝道:“所以當務之急,是怎麼讓大家肯來借錢?”
“是這個道理。”陳正泰道:“不過也需先讓玄奘等人平安返回長安,才能擴張這個業務。這錢莊的推動,事關重大,到時隻怕得要為師親自出麵來主持大局才好。”
武珝心裡倒是期待起來。
陳正泰接著道:“何況錢莊的擴張,借出去的乃是欠條,不,也就是現在我錢莊自己流通的錢票,將錢票借出去,他們將來償還,就必須得用錢票來償還,如此一來,這錢票,也可借此機會,大肆的擴張。這是一舉兩得的事,隻是……救援玄奘的行動若是失敗了,那麼便有些糟糕了,這事就得緩一緩再說了。”
武珝倒是忍不住道:“他們……當真能營救玄奘回來?”
陳正泰眼中精光一閃,篤定地道:“有六成的把握,我們這是有備突襲無備,那大食人,隻怕一輩子都想不到,他們會被人這樣的突襲。當然……即便計劃再如何的縝密,也有疏漏的時候,倘若失敗,隻怕就要貽笑大方了。”
“為師之所以布置這個行動,便是因為想用最小的代價,試一試能否直接乾涉萬裡之外的事務,若能成功,收獲之大,便難以想象了。”
正說著,外頭有人匆匆地進來道:“殿下……”
來人乃是陳福,陳福氣喘籲籲的樣子,顯得有些急躁。
他自是深知陳正泰是不喜他貿然闖入書齋的,可是事關重大,不敢怠慢,於是道:“殿下,陛下傳來口諭,說是明日便是大慈恩寺的法會,陛下已下旨大赦天下,親作表率,賜了大慈恩寺十萬貫香油錢,其他王公,如蜀王、吳王等,也都賜錢三萬貫上下,陛下說了,陳家也得表示一下,不要吝嗇了。”
陳正泰一聽,頓時無語。
這不是逼捐嗎?
陳正泰便忍不住道:“陛下怎麼突然心血來潮?”
“聽說是因為那吳王和蜀王,在今日清早去見了駕,也不知和陛下說了什麼,陛下龍顏大悅,當著房公等人的麵,誇獎吳王和蜀王有慈悲之心,因而也順勢給大慈恩寺賜了錢,似乎又覺得太子殿下和涼王殿下您無動於衷,所以私下下了口諭,提醒殿下和太子……也表示一二。”
陳正泰道:“幾萬貫而已,我們陳家出不起嗎?隻是……我不喜歡這般,這是什麼風氣啊,那大慈恩寺有不少的田產,每年的香油錢,更是不知多少,更彆說,現在人人都去添錢,僧人們早就富得流油了。”
陳正泰憤憤不平地發了一通牢騷。
有這錢,乾點啥不好呢!
可陳正泰想了想,便道:“看太子吧,太子畢竟是東宮,我們陳家也不能財大氣粗,僭越了太子,太子添多少錢,我們陳家便少一些,你先去東宮那裡探一探風。”
陳福噢了一聲,便匆匆地去了。
可過了小半時辰,陳福卻又喘著大氣地去而複返,急匆匆地道:“殿下,東宮……東宮那邊……”
“東宮怎麼啦?”陳正泰直勾勾地盯著陳福,讓陳福不禁覺得有些瘮人。
他知道陳正泰最討厭這說話留一半了,可是……他實在是覺得有點難以啟齒,遲疑了老半天才道:“東宮那邊,呃……捐納了一貫錢,說是看在陛下的麵上的,還說這一貫錢,是給僧人們去吃頓好的,其他的,就沒什麼交代了……那我們陳家……”
…………
快過年了,這幾天有點小忙,人到中年,好慘啊,很多事躲不開,會儘力更新,努力,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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