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聖駕到西寧(1 / 1)

任何的文化都是在經濟基礎之上的。

當農耕繁榮的時候,關外的土地對於掌握了權力的人而言,沒有絲毫的價值。

就如那高昌,若換做是從前,世族們對於攻打高昌是沒有太多積極性的。

那遠在千裡之外的地方,跟我有什麼關係?

即便是占領了高昌,那又如何?花費了這麼多人力物力,還要駐紮一支兵馬,為了供應這些兵馬,需要源源不斷的輸送大量的糧食。

因而,某種程度而言,王朝興盛的時候,像高昌這種地方,若是天子的意誌堅決,固然能夠占領。可是……那天下的臣民,都仿佛自己和高昌沒有任何的關係。

畢竟……絕大多數人,不會天天拿著一個輿圖,來看看大唐的疆土有多大。

而一旦朝廷衰弱,大家巴不得將浪費錢糧的兵力收縮回關內。

因為,除了讓輿圖上多一塊土地,讓邊疆安全一些之外,像高昌這樣的地方,和天下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關係的。

可現在……卻不同了,棉紡流行了,裡頭有巨大的利益,百姓們需要穿衣,帶動了棉紡業的發展,商賈們開了作坊,需要棉花供應,現在世族們拿下了土地,開始種植棉花,這棉花種植出來,世族們發了財,商賈們也發了財,陳家跟著發了財,百姓們也有了穩定的棉布,可以用較為低廉的價格買來更舒適和溫暖的新衣。

這其中牽涉到的,是一個廣大的利益鏈條,從收租的陳家,到種棉花的世族,再到負責耕種和采摘棉花的部曲,到負責運輸的勞力,再到作坊裡的工人。

未來,至少有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直接或者間接的圍繞著高昌維持生計。

到了那個時候,若是高昌但凡出現一點風險,勢必要天下振動,朝野嘩然了。

即便陳家不出兵保護高昌,隻怕那朝中的宰相和百官,都要急紅了眼睛,要求朝廷立即征發大軍,前往高昌了。

正因如此,西寧新城,這裡人的風氣,卻和保守的長安人不同,正因為這裡有大量的商賈,日夜進行貿易。商貿的繁華,讓遷居於這裡的世族,也可從中分一杯羹。

也因為有人能從中牟取到好處,掌握了文化的世族子弟們,也慢慢的轉變了思維。

以往在關內的那一套儒學,顯然已經很不對這些世族子弟們的胃口了。

轉而有人開始崇古,即突然察覺到……漢儒的思想,似乎與自己契合。

這一下子的,公羊學的書,居然賣得格外的火熱。

這公羊學,乃是漢武帝獨尊儒術時的官方正統儒家學派,和當時漢武帝開拓進取的心思相契合,主張的乃是大一統、大複仇以及天人感應的思想。

說穿了……就是鼓勵儒生們開拓進取。

當然,之所以能夠盛行,也是因為不少人察覺到,公羊學比之當下的儒學,更適應他們現在的生存狀態。

他們從關內遷徙到了關外,生活環境已經改變。

因而發現,原有的儒經已經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了。

反而是公羊學提倡‘繼治世之者,其道同,繼亂世之治者其道變。’

這什麼意思呢?

意思便是,萬事萬物,到了一定程度就要變化,國家、律法、百姓、社會風氣、信仰和行為,都會隨之而變。

唯一不變的,就是‘道’,所謂的‘道’,便是精神,隻要精神不變,那麼其他的東西你愛咋改就咋改。

於是公羊學的讀書人,掛在嘴邊的話永遠是‘通其便,使民不倦’,又或者是‘三代不同法,五代不相複禮’。

大抵意思是,如果三代之內,就要改變法令,五代之內,禮儀方式就要發生變化。如若不然,百姓就要厭倦。

正因這公羊學開始慢慢的流行,以至於世族子弟開始愛好刀劍起來,他們往往請作坊專門定製名貴的刀劍,佩戴在身上,彰顯自己的主張。

在西寧市場,刀劍鋪子的生意格外的好,一日可以售出一百多柄刀劍。

且人們更傾向於那種裝飾少一些,卻鋒利的刀劍。一方麵,是因為河西地廣人稀,出了城遊曆,倘若沒有一把武器傍身,若是當真遇到了歹人,也可自衛。另一方麵,公羊學比較剛猛,大抵教授的學問精髓就是:你得用道德去感化彆人,如果道德感化不了,那就用你的語言去感染彆人,如果語言也解決不了問題,那就用拳頭去解決掉提出問題的人。

當然,如果拳頭都解決不了,那就直接動刀劍就好了。

公羊學的文化人,大抵都是如此的做派。

當然,到了後來,這個學說之所以開始被統治者們打壓,也不是沒有道理。

一方麵是天下已經開拓得差不多了,大家已經厭倦了戰爭,而你們公羊學的人成日都鼓吹今日要報複這個,明日要乾那個,大家都很討厭。

另一方麵是……雖然理論上而言,你先用道德和語言去感化彆人,實在不成的話,就乾死他們。

可是絕大多數公羊學的讀書人,顯然覺得前者比較麻煩,所以他們直接簡化了流程,省去了講道理和辯論的時間,直接乾就完事。

這就導致當時的社會,因為剛烈得太多,動不動就玩刀子,造成了大量的社會性的問題。

最後……這公羊學慢慢的衰弱,直至絕跡。

畢竟……當王朝的擴張到了極限之時,公羊學也就慢慢失去了滋養它的土壤。

可西寧不一樣,人們渴望佩戴刀劍,渴望複仇,甚至還有人翻出舊賬,當初哪些胡人入了關,還有哪些胡人侵占了西域,不管,反正論證了就完事,總之我們被欺負了,要報仇。

這等強烈的情感,充斥著西寧的大街小巷。

以至於連天策軍中,都開始被帶偏了。

公羊學某種程度而言,其實是最適合天策軍的,此前他們就教授了讀書寫字,大抵通曉了大義,一群軍人,往往又比較粗暴直接,而長史鄧健,平日裡也對他們多有一些教誨和啟蒙。

如今,不知哪個書生到處印了許多公羊學的小冊子,四處拿去免費分發,於是這小冊子被人帶進了營裡,而後這公羊之學迅速的傳開了。

而那書生,牛叉就牛叉在,他知道公羊學的理論知識太多,一般人很難理解,所以他另辟蹊徑,大大簡化了學術的內容,實際上……鼓搗出來的卻是公羊學的傻瓜版。

這傻瓜版是最通俗易懂的,若是用一句話來概括,大抵就是:乾就完事!

鄧健在軍中,看到最近軍中盛行的公羊學,也是一臉懵逼的,他讀了這麼多書,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公羊學’,可偏偏每一次,給將士們授課的時候,大家提出許多問題,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這個。

鄧健隻好給他們講天人感應,給他們說大一統,講了一大通。

但是他很快發現,這些理論和學術上的東西,其實大家都沒多少興趣。

大家都是奔著乾就完事去的。

畢竟有一種理論,支持你用最簡單的辦法去解決問題,而這簡單的辦法,恰恰是你最擅長的,這對於將士們而言,自然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鄧健很快就發現,好像將士們的思想開始偏離自己的預想,可此時,他卻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將他們拉回原來的軌道了。

生活環境的改變,對於人的思維轉變,是有著巨大影響的。

以至於……不少的世族子弟,思維上開始和商賈合流。

而這些,其實從報紙就可看出來,新聞報在關外銷量賣的並不好,大家不喜歡這裡頭的內容。

反而在西寧這裡,建立的一個四海報館,這四海報,賣的格外的火熱。

而四海報的內容,大抵都是從公羊學的角度,闡述一切關內外發生的事。

…………

一支軍馬,火速的朝著西寧而來。

他們如當初的天策軍一般,先是動用了火車,抵達了朔方,而後一路西進,連續疾行了六七日,這西寧的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

李世民最擅長的就是奔襲。

他曾經做到連續十幾日不斷的遊走,而後對敵人采取突然的行動。

隻是當初年輕的時候精力充沛,並不覺得疲憊。

可現在……李世民覺得自己體力已經有些不支起來。

夜裡的時候,營地搭建起來,引燃了篝火,李世民覺得自己的兩胯已被磨破了,整個人氣喘籲籲。

而更慘的乃是張千。

張千非要跟著來,可後來他才發現,這樣的奔襲,真比殺了他還難受。

起初的時候他還騎馬,到了後來,不得不被人綁在了馬背上繼續前行。

以至於……下了馬的時候,人們將他的繩索解開,他便攤在了地上,紋絲不動,口裡則是吐著白沫。

夜半三更時,張千躡手躡腳的到了大賬,卻見李世民正在自己倒水淨臉,張千連忙一個跨步上前,恭謹地道:“陛下……奴來……奴來……”

李世民拿著帕子,擦拭著自己的手,回眸看張千,很是隨意地道:“你不是已經撐不住了嗎?難道還想要真照顧你不成?”

張千立即露出苦瓜臉,一副無奈的樣子道:“陛下……奴萬死,奴……也想不到這白日騎這麼久的馬,竟這樣的辛苦,不過奴方才休息了一會兒,已是好了一些,陛下恕罪。”

李世民點點頭:“不必如此,來,坐下吧,朕自己淨淨手就好。”

張千便感激的欠身坐下。

李世民又道:“這是常有的事,馬上太顛簸了,久而久之,人若是實在撐不住了,會感覺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可是朕呢,又不能將你留在半途,這裡可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若是有什麼閃失,你便再也見不著朕了。不過也不必怕,你再顛簸個幾日,就差不多可以慢慢的適應了。人哪,都是熬出來的。”

張千:“……”

李世民又道:“不過到了明日,便要進入河西的境地了,哎……朕真的擔心啊,也不知那侯君集反了沒有,朕真是養虎為患,當初為何就沒有察覺到侯君集此人的狼子野心呢?若不是朕一直提拔他,他又怎麼會有今日?哪裡想到……此人竟是如此的險惡。”

李世民說到這裡,臉色更是差的厲害。

他一臉鐵青,很是凝重:“若是此時,侯君集當真發難,隻怕……陳正泰便算完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朕有什麼麵目去見秀榮啊。而繼藩,小小年紀便沒了爹,唉……”

說到了這裡,李世民搖搖頭,唉聲歎氣。

張千便道:“陛下放寬心,郡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失的。而且……他狡猾……不,他聰明得很,一旦遇到了危險,就會跑的沒影了,奴覺得……他肯定能苟全性命的。”

李世民皺眉看著張千:“是嗎?可是依朕對他的了解,他定會死戰到底,與那侯君集拚死相抗。”

張千心裡嗬嗬,默默地道:陛下,你對陳正泰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當然,在這個時候,張千是不敢爭辯的,隻是乾笑道:“想來就是如此吧。”

李世民依舊憂心忡忡地道:“哎……朕這幾日都在做夢,每每夢到陳正泰托夢給朕,說他被侯君集殺了,請朕為他報仇。這些年來,陳正泰為朕立下了多少功勞啊,可就因為朕誤信了侯君集,才有今日的彌天大禍。這都是朕的緣故啊……”

李世民處在深深的自責之中,口裡又道:“明後日,我們可能就要抵達西寧了,到時我們奔襲到筋疲力儘,卻還需有一場鏖戰,真到了戰場上,朕可保護不了你。一旦遭遇到了侯君集部,朕決不能讓將士們休息,奔襲的精要,在於有備襲無備。一旦休息,便要誤了大事了。”

李世民似乎對於侯君集集恨極了。

而張千忙道:“陛下放心,奴絕不扯陛下的後腿。”

李世民點點頭,隨即吩咐:“你早些睡下吧。”

張千便起身,告辭而去。

等張千離開後,李世民獨自脫了甲胄,睡下。隻是內心卻是依舊不能平靜,陳正泰的身影總在他的腦海裡晃動,這令李世民焦慮不安。

直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拂曉時分,張千便又進賬來,見李世民神色不好,便道:“陛下,何不再休息休息,遲一些趕路亦是無妨的。”

“來不及了。”李世民已穿戴了甲胄,心急火燎地道:“侯君集必反了。”

張千不由道:“或許……或許還沒有呢?”

“嗬……”李世民冷笑道:“朕早就傳詔他班師回朝,若是當真班師,此時朕的軍馬,也該已和他相遇了。可這沿途而來,哪裡有侯君集部的影子?那是三萬軍馬,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敢抗旨不尊,那麼……還不就是謀反了嗎?”

頓了頓,他便冷聲道:“傳令,大軍繼續進發,不得有誤。”

於是,他又馬不停蹄地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繼續向西狂奔。

這一路……都是荒無人煙,好不容易,到了傍晚的時候,一個塢堡卻是若隱若現。

看著那遠處的景物,李世民精神一震,此時,他其實已疲憊到了極點,先是命斥候上前,而是領著本部軍馬至這莊園。

而緊接著,卻有一人帶著數十個家眷,匆匆地迎接了上來。

“臣朱文建,見過陛下。”

“朱文建?”李世民皺了皺眉,沒什麼印象啊!

這朱文建便連忙道:“臣出自江左朱氏。”

李世民一聽,臉色立馬鐵青起來。

他頓時想起是誰了,不就是那朱文燁的親眷?

江左朱氏,已是遷居至此。

不過因為朱氏得罪了不少人,即便是遷徙而來,分得的土地也比較邊緣一些,這莊園附近十幾萬畝地,都是朱家的,隻是這裡卻是離西寧有一些距離。

此時見朱文建惶恐不安的樣子,很顯然……這朱家因為朱文燁的壞影響還未散去,尤其是陛下突然帶著兵來,更讓朱文建心裡惶恐不安。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李世民,卻見李世民坐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而後劈頭蓋臉道:“侯君集反了?”

啊……

朱文建聽罷,似乎反應了過來,是……是了……陛下是因為侯君集的事來的。

他心裡鬆了口氣,隨即便道:“是,侯君集已反。”

李世民聽罷,臉色已經陰沉到了極點。

這猜想的事已經成真,最後的一點僥幸也已經蕩然無存了。

李世民忍不住道:“陳正泰呢,陳正泰是死是活?”

“死?”朱文建詫異的看著李世民。

卻見李世民聽他一個死字,臉色就更加的難看了。

他本就疲憊不堪,承受了這麼長時間的顛簸,此時身子一晃,竟有些搖搖欲墜:“死了?”

“沒死呀。”朱文建道。

李世民大怒,提起馬鞭狠狠的拍在了朱文建的頭上。

朱文建啊呀一聲,卻聽李世民怒不可遏地道:“這平生最恨的便是說話半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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