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岑公,乃是中書省侍郎岑文本。
岑文本很得皇帝的信任,一方麵是他文章作的好,什麼詔書,經他潤色之後,總能出彩。
而且他為人很低調,這也符合李世民的性情,畢竟入值中書省的人,掌握著機要,若是過於張揚,難免讓人不放心。
而這位行事低調,做什麼事都不露聲色的岑公,自然而然也就在三省之中有了立足之地。
方才他聽了李秀榮的一番話,覺得心口堵得慌。
那小妮子,真是要人命啊。
若是房玄齡和杜如晦這樣有名望的人,都隻得一個‘康’的諡號,那他這個中書侍郎,又如此低調,豈不也成了隱?
岑文本的身體原就一直不太好,他年紀很大了,越是到了這個年齡,越是不免想著身後的事。
他並不指望自己的仕途再進一步,取代房玄齡和杜如晦,成為真正的宰相。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夠在自己死後,朝廷若是格外開恩,不敢追求文成、文貞,但至少也該給個文忠、文憲之類。
可是……現在好了。
全完蛋了。
有了公主這麼一攪和,又說要堅持原則,不能私相授受,還要放出去給新聞報,讓天下人公議,這下子的……說不定到時候真說他屍位素餐,給一個隱字,那就真的白忙活了一輩子,啥都沒有撈著了。
他心裡很恐慌,再加上身體又不好,聽著這一番紮心的話,就直覺得心口疼了。
眾人見他如此,連忙七手八腳的讓他躺下,又給他喂了溫水。
岑文本這才勉強的吐出了一口長氣,開口便道:“咳咳……這可不成啊,陸公屍骨未寒,怎麼可以這樣侮辱他呢?”
陸貞……
大家才想起來了,這陸貞若是這一次得不到諡號,就是開了先河啊。
表麵上好像沒什麼。
可實際上呢,這樣的先例一開,其他人還好意思要諡號嗎?
可是諡號關係著大臣們死後的榮耀,看上去隻是一個名聲,可實際上……卻是一個人一生的總結,若是人死了又得不到什麼,那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要彈劾公主殿下,不能容他胡鬨了。”
“怎麼彈劾,哭求諡號嗎?一旦彈劾起來,這件事便會鬨得天下皆知,到時還要登報,全天下人就都要關注陸相公,他人剛死,生前的事要一件件的挖掘出來,讓人非議,我等這樣做,怎麼對得起亡人?”
眾人又沉默了。
很顯然,事情很棘手啊,總不能每一個人上諡號的時候,都彈劾一次吧!
人隻能死一次,死都不能好死,還得把生前做的事都翻出來大家七嘴八舌來品評一二,這日子還能過嗎?
最重要的問題是,這政事堂裡的諸公,每一個人都會死,大家誰都逃不掉。
想一想自己死了,朝堂和市井之間,人們爭論著自己做過什麼好事壞事,便不禁讓人打寒顫,這是死都不能瞑目哪。
“拖不得了啊。”有人氣咻咻的道:“再拖下去,陸家那邊怎麼交代?”
眾人又默然。
這是很棘手的問題,甚至關係到了這裡頭的每一個人的福利。
…………
而在另一頭,李秀榮和武珝回到了鸞閣。
武珝笑道:“殿下方才的一番話,讓諸相公一句話都不敢說。”
李秀榮抿嘴微笑道:“其實是不是有些強硬過頭了?”
“當威望不足的時候,必須昭示自己的強硬,讓人生出畏懼之心。隻有等到自己威加四海,大家都畏懼師母的時候,才是師母施以仁義的時候。”武珝正色道:“這是曆來權謀的原則,若是破壞了這些,隨意施加仁義,那麼威望就蕩然無存,陛下賜予殿下的權力也就崩塌了。”
李秀榮聽罷,驟然間有了明悟。
威望不夠的時候,就要建立起威望,所以得用強硬的手腕,用毫不退讓一步的決心使人屈服。可等到大家屈服了之後,才可以用仁義的手段,讓他們感受到你的仁慈。若是顛倒,在還沒有威望的時候就給人善意和仁慈,隻會讓人軟弱可欺。
李秀榮越發覺得,武珝好像天生就是一個宰相。
她微笑道:“隻是他們會屈服嗎?”
“沒有這麼快。”武珝道:“他們不會甘心的,所以接下來,就要表現出師母的鐵腕了。不過……從諡法上切入,其實師母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李秀榮不由道:“這又是為何呢?”
“朝中的大事,一曰禮法,二曰國計民生。若是用國計民生的事來迫使他們屈服,這是大忌,因為這牽涉極大,譬如近日,淮南大災,三省議定了賑濟的詔書,頒布出去。若這個時候,鸞閣橫生枝節,就會延緩賑濟,到了那時,一旦引發了人禍,便是師母的責任了。”
“所以,要迫使他們屈服,就隻能從禮法入手。禮為國家的根本,涉及到了禮議,就是確定國家的方向,所以禮議之事,看上玄而又玄,實則又至關緊要。既然確定了禮議,那些宰相們個個博古通今,師母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既然如此,那麼就往他們的痛處入手,我們不講仁義,不議道德,隻議這禮議中最薄弱的諡法,諡法可是和諸相公們息息相關,此乃維係朝廷的根本,可又不會橫生枝節,專打諸相公們的痛處,令他們痛不可言,可是……這又是不可言說之事,再痛,那也得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咽。”
李秀榮捋了捋亂發至耳後,認真傾聽,慢慢的記下,而後道:“若是他們彈劾呢?”
“若是彈劾,那就再好不過了,那就鬨的天下皆知,大家都來評評理。”
李秀榮便道:“可是他們學富五車,真要評理,我隻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他們引經據典,師母隻需一句話就可破解。”
“嗯?”李秀榮詫異道:“什麼話?”
“說他們有私心,現在為陸貞索要諡號。是為了將來自己死後,好得個好名聲。一旦以此來破解,他們便無詞了。因為他們無論說的怎樣天花亂墜,也無法和自己死後之名切割。”武珝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繼續道:“畢竟人是不可評價自己的。”
李秀榮不禁嫣然一笑:“你真是機智過人。”
當日下值,李秀榮和武珝同車,一起打道回府。
陳正泰早在門外翹首以盼了,見他們回來,便道:“第一次當值如何?”
“太精彩了。”武珝搶著道:“師母將諸相公們打的人仰馬翻,聽說禦醫都去了。”
陳正泰:“……”
李秀榮恬然一笑:“夫君不必擔心,鸞閣裡的事,應付的來。”
陳正泰恬不知恥的樣子:“我可一丁點也沒有擔心,該擔心的是彆人才是。”
這是實在話,陳正泰一丁點都沒有騙人。
或許彆人不知道,可陳正泰卻很清楚,武珝在政治方麵的天賦,堪稱無敵的存在,在一個封建男權的社會裡,即便大唐對於女性有諸多的寬容,可是曆史上,這個女人可是憑借著自己的手段,壓製所有的世家還有無數文臣武將,輕鬆駕馭他們,甚至直接開創自己的王朝和年號的人,有這樣的人協助李秀榮,現在三省裡的那些老油條算個啥?
李秀榮笑了笑,她以為陳正泰隻是故意安慰自己。
可誰知,接下來陳正泰對於他們在鸞閣裡的事直接不聞不問了,果然是一副甩手掌櫃的態度,好像一丁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李秀榮方才知道,陳正泰此言不虛。
………
此時,在宮裡。
張千匆匆的到了紫薇殿,而後在李世民的耳邊耳語了一番。
李世民詫異地抬頭看著張千道:“是嗎?”
“是的,陛下。”張千老實的回答道:“現在三省已經亂做了一團,陛下是否要出麵乾預一下?”
“乾預什麼?”李世民笑了笑道:“朕隻是沒有想到,秀榮居然出手得如此的乾脆,直接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朕原還想著讓她好好磨礪幾年呢,可沒想到此番卻是老辣至此,果然不愧是朕的女兒啊,這一點很像朕。”
李世民露出欣慰的樣子。
他所害怕的,就是這些重臣們不好駕馭。
這些可都是經曆了亂世的開國功臣,是他親自選拔出來的人精,可以說,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哪一個挑出去,都是讓人畏懼的人。
李世民所擔心的是,自己現在人還在,當然可以駕馭他們,可若是人不在了,李承乾的性子呢,又過於冒失。太子在了解民間疾苦方麵有專長,可駕馭群臣,隻怕麵對這無數的有功老臣,十之八九要被他們帶進溝裡的。
這也是李世民決定讓穩重的遂安公主來試一試的原因。
李世民甚至打算好好的教導一番,做好了讓李秀榮吃一些虧,而後再慢慢教導她上手的心理準備。
可哪裡曉得,李秀榮當值的第一日,就先來了一頓亂拳。
李世民麵帶微笑道:“朕隻在旁瞧瞧熱鬨。”
張千乾笑道:“岑公叫了禦醫去,不過好在沒有什麼大事,吃了一些藥,便慢慢的緩解了。”
李世民歎息道:“真是沒有出息,這才剛開始,身體就不成了嗎?這做大臣的,不該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處大變而不驚的嗎?”
“隻是可憐了陸家那裡,還在等旨意呢,旨意不下來,就不好下葬,墓誌也不知怎麼寫了,現在家裡是亂做了一團,到處打聽消息。”
李世民唏噓道:“確實可憐,陸卿在生前,沒有什麼過失。”
“那麼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繼續道:“可秀榮說的對,他生前也沒有什麼功勞。”
張千咳嗽道:“那麼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便道:“朕不是說了嗎?朕好好看著!秀榮令朕刮目相看,看她如此,朕倒是需好好的觀察了。”
…………
次日,李秀榮入宮,至鸞閣。
不久,有宦官又送來了一遝遝的奏疏,於是她認真起來,每一份都觀看。
有時不懂的地方,便詢問武珝,武珝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這令她輕鬆許多。
隻是……其中一份奏疏,卻還是關於為陸貞請封的。
“這個如何處置適合?”
“丟到一邊。”武珝很乾脆地道:“看也不看。”
李秀榮笑著道:“隻怕讓三省的人知道了,又得要氣死。”
“就是要氣死他們,讓他們知道,要嘛乖乖和鸞閣彼此合作,親密無間。若是想將鸞閣踢開,那麼就讓他們生不如死。”
李秀榮道:“可是並不見他們妥協。”
“那就繼續加碼。”武珝從中撿出一份奏疏:“這裡有一封是關於恩蔭的奏疏,說是中書舍人許敬宗的兒子許昂成年了,按照朝廷的規定,大臣的兒子成年之後就該有恩蔭。這份奏疏,是禮部例行上奏的,我覺得可以在這上頭做文章。”
李秀榮詫異地道:“這裡頭又有什麼玄妙?”
“這個許昂,按律,確實要給恩蔭,賜他一個散職。不過我聽說,此人的名聲很不好,與人私通,還被人發現,惡名昭彰。因而唐律之中,也有規定,若是有子不肖者,可以不賜恩蔭。不如師母就將這份奏疏駁回吧,嚴令禮部不賜這許昂散職。”
李秀榮頷首:“好。”
她提筆,直接在奏疏裡寫下了自己的建言。
這在李秀榮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
等奏疏都處置好了,便讓人送去了三省。
可想而知……
三省那兒,又炸了。
許昂是個什麼貨色,其實大家都知道,許敬宗就在中書省供職,是個舍人,在諸宰相之中,地位並不高。而他教子無方,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因而許敬宗一看到鸞閣送來的建言,幾乎要昏厥過去。
其他人看了,也是麵色凝重,滿臉愁雲。
於是政事堂裡,大家又吵得不可開交了。
“這是違反了朝廷的定例,不能再縱容下去了。”昨日幾乎要昏厥的岑文本暴怒道:“欺人太甚哪。”
許敬宗坐在角落裡,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房玄齡已經能感受到宰相們的怒火了。
之所以大家暴怒,是有原因的。
許敬宗的兒子許昂是不是個混蛋?沒錯,這就是一個混蛋!
按律,是不是可以不賜散職?理論是可以的。
可事實上,真的可以嗎?
不可以!
因為大家的規矩是,所有人討封,最後都會批準。
畢竟誰家沒準也出一個敗類呢?
這是什麼?這是蔭職啊,是憑借著父祖們的關係發放的。
可以說是人手一份,童叟無欺。
算是朝廷對大臣們的撫恤。
今天要是不給許昂這個蔭職。
那麼明天,是不是也可以以其他的理由,不給房玄齡的兒子,或者不給杜如晦的兒子,亦或者不給岑文本的兒子?
大家都有兒子,誰能確保每一個人都沒有犯過錯誤呢?
問題的關鍵就在此,這和不給諡號是一樣的道理,你今日不給陸家美諡,明天這刀就要落在其他人的身上了。
“我們該據理力爭。”
“怎麼據理力爭?”房玄齡無奈地皺眉道:“鬨的天下皆知嗎?到時候讓天下人都來評斷一下許昂的好惡?”
此話一出,頓時所有人都啞了火。
真要天下皆知,有人將許昂的惡行統統曝露出來,三省的諸公還冒著天下之大不諱,給許昂一個蔭職,這就真的是貽笑大方了。
“房公,不能這樣下去了啊,自從有了鸞閣,我沒一天好日子過。”岑文本捂著自己的心口,痛心地道:“肯定活不了幾日了。”
房玄齡深吸一口氣,道:“那麼諸公看該怎麼辦呢?”
大家都不吭聲。
說句實在話,為許昂這樣的人去辯護,是有點難為情的。
連他親爹許敬宗都低垂著頭,一言不發,他其實心裡也怕,怕事情鬨大了,自己兒子的醜事都曝露出來,到時說不定非但彆想得蔭職,還要獲罪。
當然,現在大家麵臨了一個問題,就是許昂的蔭職可以不給。
那麼以後……是不是其他人的兒子,也是這個要求了?
少年人都會有過錯,今日不給許昂,明日就可能不給其他人的兒子了。
眾人長籲短歎著,越發覺得這好日子到頭了。
倒是靜默了半響後,許敬宗突的道:“其實……三省鸞閣為何非要彼此難堪呢?”
此言一出,眾人的心一沉。
隻見許敬宗隨即又道:“鸞閣此舉,依老夫看,不過是報複而已!上一次,她們提出設財政部,又要求尚書的人選乃是魏征……此後三省不肯,因而才徹底的觸怒了鸞閣吧,難道魏征為尚書,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
他這話……若換做在以前說,肯定是要被人罵個狗血淋頭的。
怎麼,你許敬宗還想引狼入室,讓一個婦人來對我們三省說三道四不成?
可現在……大家卻都不吭聲了,因為……顯然大家都已意識到……現在不是想不想,願不願意的問題了,那個婦人已經開始說三道四了。
………………
第二章送到,沒有人給點月票啥的嗎?哎……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