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世民眼微微闔著,手上抱著茶盞,低頭思咐,一時出了神,以至於熱騰騰的茶盞涼了,下意識的喝了一口,便忍不住皺了皺眉。
而後他抬頭起來,瞥了一眼陳正泰道:“方才你說,百濟可為藩國標榜?”
“正是。”陳正泰篤定地道:“曆來大唐的羈縻之策,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便是隻對藩國的王侯進行封賞。而王侯得了封賞,卻拿天朝上國的賞賜,用來收買人心,因而他們是否為藩屬,隻在其王侯一念之間。這藩國上下,隻知有其王,卻不知有上邦。”
陳正泰頓了頓,繼續道:“而對大唐而言,這樣的做法,除了得了一個好名聲外,又有多少的好處呢?倘若大唐不能在藩國中得到利益,不能讓大唐的經濟和文化深入其心,不能掣肘他們的朝廷,所謂的藩屬,隻是流於表麵,今日萬邦來朝,明日這些番邦就可能成了我大唐的心腹大患。”
見李世民動容……
其實李世民顯然是會動容的。
平日扣扣索索的過日子,沒好處的事,確實乾的不是滋味啊。
此時,隻見陳正泰又道:“臣的建議裡,每一樣都把握了一個度。設立監察院,卻不實際去控製他們的朝廷,一方麵可以間接操控。一方麵,也讓這小朝廷規矩一些,同時懲治一些貪贓之事,可得百濟人心。可又因為不是實際操控,百濟王依舊還可號令他的百官,雖失了監察職權,卻依舊不失王位,所以……他們極有可能妥協的。另一方麵,則是利用水師保護和威懾他們,令他們習慣了我大唐水師的保護,起初的時候,他們比是會對我大唐水師生出警惕之心,可是時日久了,就會滋生惰性?當他們感受到大唐的水師並不會威脅他們的統治?甚至某種程度而言?是在保護他們之後。他們便再難有心思去籌建他們自己的軍馬了,大量的稅賦?寧願拿去給自己享用?也不願為自己招兵買馬。男兒們寧願醉生夢死?也絕不願入伍征召。自此之後?他們便會永遠脫離不開大唐。”
“操控和保護之後?便是要從百濟牟取實利了?若是沒有實利?又如何維持長久呢?於是商賈的作用便出現了?我大唐無所不有?大量的寶貨販送至了百濟,便是價值連城,到時少不得無數的商賈湧入,這些商賈,會將我大唐的文化,統統帶入進百濟,並且賺取大量的利差,時日一久,甚至可以直接與地方州縣的世族,形成利益共同體!陛下,有此三樣,便足以讓百濟永世為我大唐藩屬。隻要這一套在百濟能夠成功,那麼便可推而廣之,移植至大唐其他藩屬那裡,有何不可?”
李世民極認真的聽著,邊聽陳正泰說邊頷首點頭,而後籲了口氣道:“自秦漢以來,中原對於藩國,大多采取輕視的態度!正是因為這樣的輕蔑,所以除了一個朝貢的架子之外,根本沒有多少實質的國策去鞏固朝貢的體係,建立一個有效的機製。正泰算是有心了,聽你說的這般麵麵俱到,朕倒是有心起來,想知道這一套,是否行得通。”
任何東西,理論上看上去美好,可是否經得起實踐,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世民道:“用百濟來做標榜,這樣很好。可朕就擔心,此事不成,反而徒留人笑柄。你現在已是國公了,按舊製,國公當開府建牙,設立長史,那麼……這百濟諸國的朝貢之事,就交你處置。若是成了,則可推廣至天下各藩,若是不成,也好給朝廷留一個體麵。”
可以說,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李世民深知一旦拿出來,勢必又要在朝中引發巨大的爭議。
既然如此,那麼索性就讓陳正泰來主持這件事吧。
能否逼迫百濟人退讓,此後能否有效的執行下去,這些若是陳正泰辦好了,那麼自然是大功一件。即便沒辦好,那也沒關係,陳正泰還年輕嘛,年輕人胡鬨而已,你們為啥就這麼較真呢?
陳正泰似乎已經明白李世民的意圖了,笑了笑道:“既如此,那麼兒臣就卻之不恭了。”
他對這一套,倒是有信心的,便又道:“隻是既然讓兒臣來辦,那麼水師就必須置於國公府的管轄之下,還有三海會口,不妨劃出一個地來,就叫天津衛吧!在此地,設立一個水寨,這個水寨,兒臣也得領著。此外……還有百濟、新羅、倭國的遣唐使,但凡來朝,都需兒臣來負責交接,即便禮部,也不能過問。鬨出了天大的事,也和朝廷無關。”
李世民笑了,沒有反對的意思,他此時對陳正泰已是信任到了極點。
某種程度而言,畢竟天下是李家的,在李世民看來,宗王的威脅,都比外姓要大的多。
何況這陳正泰一直致力於打擊世族,這樣被無數人恨得咬牙切齒的人,自然而然,也沒有聲望去動搖李家的統治。
當然,對李世民來說,還有一點是重中之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親女婿,還是自己的門生,李世民素來就對陳正泰有著極大的信任。
今日發生的事,讓李世民意識到,陳正泰這個家夥,是個重情義的人,哪怕拚了性命,該救人的時候也要救。
李世民很直接地大手一揮,豪邁地道:“一切照準,若當真能成,這也是能彪炳青史的大事了。”
陳正泰會心一笑,隨即道:“那麼兒臣若是向朝廷討要一些人員呢?這些人員,是否也可聽憑兒臣借調?”
李世民沒有多想便道:“五品以下的大臣,隨你借用吧。”
陳正泰暗暗鬆了口氣,他就喜歡這樣的溝通方式,隻要給予全權,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當然,百濟的遣唐使,顯然也不是吃素的,這一次肯定是有備而來,他們雖然吃了虧,卻還是有徹底倒向高句麗的可能,如何能逼迫他們接受大唐的條件,卻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李世民笑著看了看陳正泰,而後對長孫無忌道:“無忌啊,你也要多聽聽陳正泰的一些建議,他總是有許多的奇思妙想,仿若朕年輕的時候,可惜……朕老啦,你也老啦,現在隻想著守成,遠不及現在的年輕人了。”
長孫無忌心念一動,忙道:“陛下說的極是,我那犬子現在在禮部觀政,若是正泰急需,借調犬子去國公府聽用也可。”
他算是表了個態,自己的兒子聽候陳正泰的差遣,這是隱隱以自己吏部尚書的身份來支持一下陳正泰的意思,將來若是陳正泰做出一點朝中群議洶洶的事,有長孫無忌做這個壓艙石,大家也不敢造次。
另一方麵,他對陳正泰刮目相看,而自己的兒子若是按部就班的在禮部觀政,還不知要多久才能有前途呢,雖然如今他家衝兒已得了陛下的信任,可信任是一回事,能耐又是另一回事,年輕人若是不多立一些功勞,即便再如何信任,未來的基礎也不夠牢固。
於是他眼巴巴的看著陳正泰。
陳正泰欣然應允:“若是長孫衝來,那便再好不過了,我又多了一個左膀右臂。”
這下自是皆大歡喜了。
坐了一個多時辰,見紫薇殿那裡,並沒有傳出長孫皇後的壞消息,說是長孫皇後已經安然睡下了,一切如常,君臣們便放下了心,陳正泰等人這才告辭出宮。
而後的這幾日裡,陳正泰照舊還是時常入宮去,佩戴了紫魚袋,入宮確實方便了許多,甚至是禁苑,也是如履平地一般,當然,這一點陳正泰是很謹慎的,若是沒有宦官引領,他絕不會輕易踏入半步。
即便是進去,也隻是去紫微宮寢殿,看一看長孫皇後身體調理得如何了。
隻是……陳正泰雖然看著輕鬆,卻已悄然開始羅織了一個班底了。
朝貢體係的改變,乃是決定未來千年外交模式的一件大事。
若是辦得好,則大唐即便不可以做到永絕後患,卻也可以令這大唐數百年內,再無外患。
何況陳家的大量商品,都急需擴產,需要銷路,未來若是能打通海外,可謂是互利共贏的善政了。
到了月底,遣唐使果然匆匆抵達了。
水師突襲了百濟之後,其實已經引發了整個大東北區域的震動。
無論是直接受創的百濟,還有與之相鄰的新羅,以及那隔海相望的倭國,立即能感受到的是,原本平穩的格局瞬間被這大唐水師打破了。
從前在所有人的眼裡,此三國的鄰國是沒有大唐的,畢竟……雖然和大唐是隔海相望。可是這汪洋大海,本來就如天塹一般,可當大唐的水師可以抵達百濟的時候,就意味著……大唐的觸角,也可以直接伸出這海峽兩地了。
正因如此,除了百濟匆匆準備了遣唐使,便是新羅和倭國也迅速的做出了反應。
一方麵是要試探大唐的深淺,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增加一些聯絡,免使此後雙方鬨出什麼誤會,造成什麼誤判,這一不留神的,突然大唐水師出現在自己的領海,換誰都難受。
他們的艦船,先是抵達了三海會口,而後迅速的被接引入朝。
陳正泰則令長孫衝前往迎接。
另一方麵,扶餘威剛、婁師德、馬周等人,已開始擬討對策了。
三國的遣唐使,抵達大唐之後,卻發現迎接他們的,竟不是禮部,也不是鴻臚寺。
而迎接他們的大臣,竟自稱來自於韓國公府,這一下子,卻讓這遣唐使懵了。
其實三國從前不是沒有派過遣唐使,規矩他們都懂,到了地方,自有鴻臚寺的人進行接待,而後等著禮部的人進行接洽,這過程,一切都很愉快。
可這一次,顯然就有些不同了。
那百濟遣唐使最先坐不住了。
此人叫扶餘洪,乃是當今百濟新王的叔父,同時也是被俘來長安的百濟王的親弟弟!
他此番而來,目的有兩個,一方麵是試探大唐的心意,另一方麵,則是探望舊王。
扶餘洪再三懇請禮部,希望自己能和百濟舊王見上一麵。
可禮部倒是很老實,現在你們的事,不歸我們管了,請出門左轉,有個叫二皮溝的地方,到那裡,找一個叫陳正泰的人。
這扶餘洪急了,便又四處打探陳正泰的背景,越打聽,越心驚,一時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好在過了幾日,便有人尋上門來了,這一次,扶餘洪遇到了一個老熟人,正是百濟當初的水師大將軍扶餘威剛。
扶餘威剛麵帶從容的笑容,他顯然在大唐過的挺滋潤的,一見到扶餘洪,咧嘴便笑。
扶餘洪則是怒目而視,眼帶恨意,狠狠地道:“是你,你這斷脊之犬……”
扶餘威剛自是不生氣,隻是道:“良禽擇木而棲,大唐乃是上邦,我而今至上邦為臣,有何不可?哎……世道變了,連大王都被擒來了長安,難道現在,你還沒有想明白嗎?我現在是奉韓國公之命,請你去公府拜見韓國公。”
扶餘洪心裡不禁悲憤,經過一番打探,他已經了解過這個韓國公的底細了,襲擊百濟,都是此人所為,此時他若去見了這韓國公,隻怕少不得要受巨大的羞辱。
而且此人讓扶餘威剛來請他,在他看來,顯然是不懷好意的。
倘若他去了,少不得要受恫嚇了。
扶餘洪並不愚蠢,他很清楚,憑借現在的百濟,麵對對方的威壓,是斷然無法輕易保全自己的。
於是他悵然地歎了口氣道:“我去拜見,自是理所應當的,這是禮數,不過……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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