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打開報紙,其實心裡是帶著幾分期待和莫名激動的。
不過方才貨郎吆喝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提及到他文章的事,這一度讓李世民以為,陳家是不是印錯了。
不過這映入眼簾的第一版,便看到了自己的文章,頓時讓李世民醒悟過來,理應是涉及到了皇帝,所以貨郎不敢用這個做賣點叫賣。
隻是李世民的文章,依舊還是列在了頭版,非常的醒目!
李世民隨即細細看了這熟悉的文章一遍,大抵覺得沒有什麼錯誤,心裡才舒了口氣。
茶肆裡同座的人,此時也都打開了報紙,能來此喝茶的人,不說非富即貴,往往家裡是略有浮財的,所以買報紙的人不少!
消息這東西,就是如此……第一次看的時候覺得是新鮮,可第二次看的時候……就開始慢慢養成習慣了。
畢竟,看過了報紙之後,可以拿裡頭的消息和人攀談,若是彆人看過,你沒有看,便很難和人交流了。
隻是這一次,有人打開了報,瞬間臉色就變了,口裡不由自主地道:“不得了,不得了了。”
說話的人,一臉凝重的樣子,臉都白了。
其他幾個有些舍不得買報的人,一下子給吸引了注意力,又不好湊上去借彆人的報看,見這人打開報紙後如此,心裡便百爪撓心,心說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於是再顧不得心疼那三十文錢,索性叫住了那即將下樓繼續去販售的貨郎,急匆匆的道:“我也來一份。”
貨郎的精神,頓時備受鼓舞。
今日報紙的銷量,比之昨日更佳,這一份報,他自己便可掙兩文錢,這工作雖然辛苦,倒是足夠養活一家老小了,於是忙殷勤的繼續販售,而後下樓去。
大家心裡正急著呢,拿到了報紙,便迫不及待的打開了,隨即……皇帝的文章便映入了眼簾。
這對於尋常百姓而言,簡直就是破天荒的事啊!畢竟上頭的署名,可是明明白白……真是聞所未聞啊。
事實上,對於尋常百姓而言,皇帝距離他們太遠了,他們接觸得最近的,不過是小吏而已!
哪怕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在他們的眼裡,也是極了不得的人物了,再往上,任何一個即使再不入流的大臣,對他們而言也很嚇人了。
可現在……突然見著這個……換做是誰也覺得受不了。
他們瞪大著眼睛,直直地看著這報紙,像要鑽進了報紙裡一般,恨不得眼睛貼著報紙裡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辨認,顯得極其認真。
其他版的消息,他們顯然一概沒興趣了,而是將這文章細細的看過了幾遍,這才恍然之間抬起頭來。
李世民顯然很注意人們對於自己文章的反響,因此表麵上也低頭認真看報的樣子,麵上卻是不露聲色。
此時……一個老儒生模樣的人突然哎呀一聲,隨即搖搖頭道:“這……這真是陛下所撰寫的文章啊!否則,誰敢這樣的大膽,口氣這般的大?哎……這真是聞所未聞啊。”
這番話一出,整個茶肆裡,頓時沸騰了。
這的確是破天荒的事……
“這新聞報,竟可勞動陛下親自動筆撰寫文章,實在是……實在是……老夫早就曉得它背景深厚了。”
李世民見眾人駭然的樣子,心裡忍不住想笑。
另一邊,一個中年商賈模樣的人亦忍不住道:“陛下這一篇文章,說的乃是勸學,勸軍民百姓都儘力讀書,此書……我誦讀了幾遍,卻不知……陛下修撰此文,又發在這報上,乃是何意?”
茶肆裡的人頓時熱鬨起來,那老儒生捋著須,搖頭晃腦地又道:“勸學嘛,自然是有深意了,當今皇帝,雖是馬上得的天下,可終究知道,馬上得天下,下馬文治天下的道理,這人人若是都能習得孔孟之道,豈不就是人人能知書達理,最終不就能天下大治了嗎?陛下聖明,真是一下子便抓住了天下大治的要害啊。”
李世民聽了,不禁莞爾。
那商賈不由道:“可上頭也沒說要學孔孟之道,隻是勸學而已。”
老儒生便氣咻咻地道:“學……學……學……這天下的學問,不就是孔孟嗎?其他的學問……都是雜學,不入流。”
另一邊一個年輕的人便不滿了:“我看也不儘然,陛下豈會讓天下人都學孔孟?若如此,那其他的東西都不必學了,人人都之乎者也得了。”
李世民聽到這裡,也不由的笑了。
張千小心翼翼的看著李世民的神色,一時也猜不出陛下的心思。
倒是另一邊有人道:“若隻是勸學,陛下何須寫這文章呢,依著我看,是因為科舉要開始了,當今陛下,對這科舉最是重視,此文或許是鼓勵這些即將會試的舉人所作。這些舉人……若是能高中,將來前程勢必不可限量。”
“這也未必了……若是舉人,頒布一道旨意即可,可放在報上……一定彆有深意吧,帝心難測啊……”一個商賈壓低了聲音,接著道:“我聽聞,因為科舉,許多世族子弟落榜,作不得官,已經開始跳腳,莫非……是以勸學的名義,敲打和警告這天下的大姓不成?”
許多人一下子支起了耳朵,顯然……人們喜歡往這方麵去猜想。
不過細細想來,也有道理,人家是皇帝啊,皇帝是啥,皇帝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文治武功,不然好端端的寫一篇文章做什麼?
那老儒生也不和人爭執了,眯著眼,一副忌諱莫深的樣子:“也有可能,那些世族子弟,竟連二皮溝大學堂都考不過,聽說這一次,也是磨刀霍霍,非要在會試之中一展雄風。陛下借此寫此文,或許……正有此意。陛下就是陛下啊,果然高深莫測,我等小民,如何猜測得了他的心思。”
李世民覺得這些人,猜測的已經有些過分了,不由咳嗽道:“咳咳……或許,隻是皇帝的一時興起,即興而作呢?寫時未必有什麼深意。”
李世民話音落下,這茶肆裡便安靜了下來。
人們鴉雀無聲,個個一臉看白癡模樣地看著李世民。
那老儒生聽到這裡,忍不住要跳將起來,道:“你懂個錘!”
李世民:“……”
老儒生臉上略帶激動,搖頭晃腦地道:“堂堂天子,會和你這樣的尋常百姓一般,即興而作?你以為皇帝是你嗎?這陛下日理萬機,後宮佳麗還有三千呢,人家吃飽了撐著,隻為即興寫這個?寫完了還讓人刊載出來?”
李世民的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他居然覺得,好像這老儒生的話,竟很有道理!
坐在隔壁座的一些護衛,一下子緊張起來,紛紛看著李世民的臉色。
可見李世民的臉色恢複了些許的正常,他們這才心裡鬆了口氣,於是繼續安靜地坐著。
見李世民沒回嘴,這茶肆裡的人便又開始議論紛紛:“陛下啊,這真是陛下親書啊。”
有人說著,一臉激動:“這報紙,我得帶回去,要親自裝裱起來,好好地掛在家裡的堂上才行,有這九五之尊的文章,可以擋災。”
也有人若有所思地道:“我從前還在想,我家裡那小子不太肯讀書,他不肯,那也就罷了,畢竟……我家也不是那些大族大姓,還好家裡還有些餘錢,勉強能供養,可現在看了陛下這文章,卻覺得,陛下既這樣鼓勵,十之八九,將來讀了書的人,還是大有可為的!不求他中進士,便是能做個秀才,也是好的,回去之後,我非要教訓教訓那不聽話的小子才好。”
有人頓時應聲道:“是了,是了,讀書才是正業啊。”
李世民聽眾人議論紛紛,在尷尬之後,心裡卻猛地驚起了驚濤駭浪。
看著這裡每一個圍繞著他的一篇文章而各種反應的人,他這時候漸漸的察覺到,自己隻不過是隨意所作的一篇文章,所引發的反響,竟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這小小的茶肆裡,就因為一篇文章,竟讓人起了無數的心思,甚至……可能改變著許多人的想法。
李世民不由道:“諸位……”
眾人見李世民又開口,大家總覺得李世民這個人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氣,和大家格格不入,因而大家不太願搭理他。
可李世民非要插話,大家倒還是維持著基本的禮貌。
李世民道:“我倒記得,從前門下省也曾頒過皇帝的旨意吧,依稀記得,也有勸學的。”
李世民說罷,就立馬有人回了話:“門下省和我等有什麼關係?”
李世民一下子就被問住了。
倒是那老儒生,似乎比其他人更深諳一些這種內情,他瞥了一眼李世民,道:“郎君莫不是家裡是官宦之後吧,這就說得通了。你們是官家,或許能聽聞門下的旨,可這其實和我們這些尋常小民,實無乾涉。那門下發的旨,送到了六部,六部再送相關的衙署,做官的得了旨,便再難有什麼後文了!就說勸學吧,送到了禮部,禮部那裡,十之八九也是裝裝樣子,表示遵從旨意,而後用公文將旨意的意思送至天下各州,天下各州的州官再送去縣裡,縣裡呢,就尋一些好學的讀書人來,層層報上去,便算是勸了學了。而至於尋常小民,與這旨意,就實在毫無關聯了。”
李世民聽的一頭霧水……這和他原以為的完全不同呀,原來……是這樣的?
這樣說來,絕大多數旨意,其實都是在州縣以及各部還有三省裡轉圈圈,就如貓抓著自己的尾巴一樣?
而許多時候,他本以為傳達至天下每一個角落的旨意,雖然會有各州回應,可實際上呢……這些回應,與民無涉啊。
李世民一時無言,竟覺得臉微微一紅。
不過他還是有些不服氣,於是道:“就算是如此,可能有官吏怠惰,卻總有一些精乾的吧。”
這話題繼續到這裡,老儒生有點不高興了,冷冷看著李世民道:“怠惰其實算是好的,老夫說實話,這朝中的大臣,哪一個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無論是乾練還是不乾練的,都是高高在上的世族出身!即便有人想要乾練,其實也是對於下民懵然無知的。老夫是從陝州來的,現在京裡做賬。就說我們陝州吧,前年的時候,發生看了大旱,當時朝廷也是好意,派了一個觀察使來檢視災情,來之前,我等小民聽了,一個個喜出望外,因為早就聽聞這觀察使擅文詞,善談論。而馭事簡率,同時兩袖清風,此等清官,小民是最喜歡的,都說此次有救了。哪裡曉得他上了任後,卻隻以器韻自高,不屑細故,權移仆下,每日呢,隻談文詞,卻絕不問實務。甚至百姓訴旱,告到了他那裡,他卻指著自己庭院裡的樹罵:‘此尚有葉,何旱之有?’,於是便認為這百姓刁滑,當即命人鞭撻,趕了出去。你看看……這已是官聲極好的官了,至少不肯在旱災中貪墨錢糧,隻可惜,多是這樣的糊塗蛋。指望這樣的人,如何做到上情下達呢?”
李世民聽到這裡,整個人竟懵了。
前年……陝州的觀察使……李世民一下子對這個人有了一些印象。
他依稀記得,吏部對此人的評價是很高的,是個能吏也是個廉吏,他這個做皇帝的好像還褒獎過這人呢。
可是聽眼前這人的敘述……這個人竟真糊塗到這樣的地步?
百姓們遇到了旱災,跑去傾訴,他居然指著自己庭院裡的樹,說這樹上明明還長了葉子,哪裡還有旱災,便下令責罰來告災的人?
這老儒生的話,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鳴,有人道:“老翁倒是遇到了一個好的,隻是糊塗而已,若是碰到了那凶惡的,還不知如何呢。”
大家都深有同感地紛紛稱是。
隻有李世民的臉格外的陰沉,他緊緊抿著唇,抓著手中的茶盞,手臂顫了顫,隻是拚命忍著,不便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