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激動得想作舞了。
第三名哪。
是我兒子,親的。
一年前,他的這兒子還是個浪蕩子呢,成日遊手好閒,飛鷹走狗。
長孫無忌寵溺歸寵溺,可也不無擔心。
老子在朝堂上爭權奪利,是為了啥?難道就隻是為了自己?還不是為了子孫後代嗎?
碰到這麼個不爭氣的兒子,長孫無忌為了家族謀劃的心情也就更加的迫切了。
畢竟,直到他兩腿一蹬之前,他能積攢多少家業便要積攢多少家業,如若不然,若是家底不夠厚實,誰曉得這個敗家玩意,會折騰到什麼程度!
這半年,其實長孫無忌淡然了許多,兒子終於穩重了,這令他欣慰,隻要兒孫們尚有一些出息,長孫無忌反而不至為了一些蠅頭小利,在朝中花費太多心思!
畢竟,長孫家的家底已夠厚了,沒必要瞎折騰,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是長孫無忌活得最舒適的一段日子了,每天按時辦公當值,偶爾與友人踏青飲酒,便是麵對李二郎,他的心裡也淡定從容了許多。
兒子不爭氣,才需要老子去奮鬥。
現在兒子漸漸穩重,那勾心鬥角,自然也就大可不必了。
自己也活得輕鬆一些,畢竟長孫家已出了皇後,自己又是吏部尚書,其他的兄弟多有官職,說是位極人臣也不為過。
現在自己的兒子……真正有出息了。
將來一定能繼承自己的衣缽,自己又有什麼可以憂愁的呢?
他心裡歡喜又激動,二話不說,直接舉起了桌上的酒盞,深情地凝視陳正泰。
第三啊,天下十道,關內道文風最鼎盛,一個本沒出息,被許多人都看不起的兒子,居然名列第三,長孫家不以文學見長,這是多麼榮耀的事。
他看陳正泰時,眼裡幾乎要冒出小星星。
越發覺得陳正泰魁梧偉岸,英俊瀟灑,親切可人!
他將杯中酒水一口飲儘,隨即就道:“陳詹事,有勞……”
話不多,可意思儘到了,這是當真感激涕零,畢竟以他的身份,總不能抱著陳正泰的大腿嚎啕大哭吧。
長孫家也是要臉的。
眾人都看著長孫無忌,麵上多是一臉羨慕的樣子。
有子如此,夫複何求呢?
現在看來,長孫家至少還可延續三代公卿了,是至少……
許多人心裡則是不是滋味了,那長孫衝,從前似狗一般的人,哪一個不嫌棄?在這長安城裡麵,那家夥可謂是惡名昭彰,誰曾想到,現在真是出息大發了。
陳正泰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也舉起酒盞!
飲一杯酒,歎了口氣,他才道:“這前三都是大學堂的子弟,我陳某人與有榮焉,雖然這都是他們奮發圖強的結果,我陳正泰也沒做什麼,不過是因材施教,平日裡管束嚴格一些,偶爾傳授他們一些大道理,給他們一些提點而已,可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是他們為我爭了一口氣啊。”
眾人:“……”
這話說的……
陳正泰自覺得自己已很低調了。
而殿中,那赤裸著上身,袒露著大肚腩的吳有靜,身體卻依舊僵硬,此時像是魔怔一般,麵上還表露著一個大儒和名士應該有的氣度,隻是這等氣度,僵在此刻,竟仿佛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時間……對於吳有靜像是靜止了。
李世民龍顏大悅,心裡也不免感慨!
長孫衝,便是自己那外甥啊。
這個家夥……居然中了第三。
他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啊,上一次能中秀才,他就覺得,已經十分的難得了。
誰料到,衝兒這個小子,還有這般造化。
是了,還有那鄧健,一介寒門,聽聞他家境貧寒,讀書對他已是萬分幸運的事,竟也如此的爭氣。
李世民最看重的,是鄧健這個身份。
若是出是鐘鼎之家,自幼飽讀詩書,能中第一,其實並不稀奇,可似鄧健這般,在逆境之中,因為被大學堂收留,從而鯉魚躍龍門,這其中付出的艱辛,自然是尋常人無法體會的。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傑啊。
張千繼續念下去。
一個又一個的名字。
隻是讓人所詫異的是,這些名字之中,絕大多數人,聞所未聞。
可是大家看陳正泰眉飛色舞的樣子,顯然……這裡頭,隻怕大學堂的生員,占了絕大多數。
這……就讓人覺得恐怖了。
一開始,大家都鄙視大學堂,結果在州試之中,大學堂大放異彩。此後大家認為大學堂不過是讓人死記硬背而已,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們能行,我們也可以學,哪裡曉得……大學堂依舊還是直接碾壓了過去。
這說明什麼?
說明此前對於大學堂的印象,完全錯誤。
你瞧不起人家,人家還瞧不起你們這群廢物呢?
這麼多人的中舉,包攬前三,這就已不再隻是運氣和簡單的死記硬背這樣簡單了。
這裡頭,一定有一套深奧的方法,最恐怖的是,豈不是將來,隻有進入大學堂讀書,才能得到功名?
若如此,這天下的族學,還有從前大家所津津樂道的所謂家學淵源,不是都成了笑話?
當念到第三十五位的時候,張千頓了頓,唱喏:“房遺愛。”
房遺愛……
又是一陣嘩然。
房遺愛是誰,百官們當然是有耳聞的。
就是那個……從沒有禮貌的小子,聽聞從前隻和不良子們廝混,跟從前的長孫衝一樣的貨色的家夥,壞透了。
大家都曾笑談,房家有二寶,一個是房夫人,另一個便是這房遺愛了。
有了這兩個寶貝,才塑造了當今宰相房玄齡穩重的形象,畢竟,房公可是楷模,連一個小妾都沒有。
房玄齡本是穩穩的坐著,此時聽到了自己兒子的名字,心裡驟然百感交集,他一時之間,竟是腦海一片空白,眼睛都已直了。
又中了。
似乎名次比上一次還好。
吾兒才多大啊,就已這樣的有本事了。
他努力的想使自己繃著臉,好教自己當著君臣們的麵,依舊能保持著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
可嘴角就像是抽筋一般不自禁地裂開,還是樂了。
他意識到,大家的關注點,都在自己的身上,便又努力地想將臉繃緊。
好在張千繼續唱喏著名字,一個個名字,在大殿中回響。
等到所有的名字,統統都唱喏完了,眾人卻還疑如夢中一般。
而此時,吳有靜心已亂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熟悉的一些秀才,在這份皇榜名單裡,竟是一個名字都不曾出現在裡頭。
一個都沒有啊。
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站在殿中,就如一個小醜一般。
此刻,隻恨不得立即穿了衣,躲到角落裡去,最好再沒人關注自己。
可是自己如此的鮮明,如此的引人注目,如黑暗中的螢火蟲,怎麼可能……沒人關注?
張千念罷,便將皇榜收了,而後趨步上前,弓著身道:“恭喜陛下,擇了一百三十五位賢才。奴來時還聽說,這二皮溝大學堂在此次大考,可謂是大放異彩,其中關內道參加考試的生員有一百二十五人,而中榜者,竟有一百一十九人之多。這一百三十五位新舉人,二皮溝皇家大學堂,占了巨大多數。”
張千是個很聰明的人,說到了二皮溝皇家大學堂的時候,他故意念了全名,尤其是皇家二字,他故意咬得很重。
大學堂太厲害了,你看,皇家也是有份的,名字上不就寫著嗎?
而顯然大家矚目的重點更多的是……
高中一百一十九人……
殿中百官,覺得自己呼吸都凝固了。
而吳有靜的臉色,更是蒼白如紙。
要知道,這學而書鋪裡的秀才,可是一個都沒有中。
再看看人家。
李世民自是大喜,隨即他四顧左右。
他已看出,群臣所表現出來的驚駭了。
實際上,李世民也是很驚駭啊,因為他實在無法理解,陳正泰這個小子,到底是給那些生員們喂了什麼槍藥,怎麼那些人,一個個都像瘋魔了似的。
能將弟子調教到這個程度,這……太讓人驚歎了啊。
李世民嘴角含笑,頷首道:“好,好的很,這鄉試能有如此佳績,朕心甚慰,陳正泰是有大功的。”
一句大功之後,目光卻不免落在了吳有靜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也隨著李世民的視線,落在了吳有靜的身上。
很顯然,此時的吳有靜站在殿中,無所適從。
李世民哈哈笑道:“吳卿家方才一席話,實在是精彩,卿家曾言,要為朕作舞,是因為卿家隻能依靠舞蹈來取悅朕。這一點……吳卿家倒是頗有幾分自知之明。不錯,卿家的舞姿,倒是比卿家的才學更佳一些。”
吳有靜:“……”
眾人再看吳有靜時,方才吳有靜所表現出來的魏晉名士風采,現在已是蕩然無存了。
剝除了他身上的光環之後,隻用肉眼去看這吳有靜的模樣,這家夥……活脫脫一個小醜。
雖然許多人,有子弟也去考試,卻大多是铩羽而歸。
可此時……反而有一些憤恨了。
他們自是不恨陳正泰,陳正泰再如何,人家這麼弟子高中了,那是人家的本事,他們恨得是此前那些侃侃而談,說是大學堂不過爾爾的人。
若不是因為如此,當初他們如何也會受這些人的蠱惑,最後對大學堂嗤之以鼻,甚至瞧不上眼?當初不說將子弟送去大學堂,就算是虛心一些,隻怕也未必會耽誤自己的子弟學業。
李世民則繼續凝視著吳有靜,道:“噢,朕倒想起來了,吳卿家是在書鋪裡傳授學問,吳卿家,那些秀才,有幾人參加科舉了?”
吳有靜覺得自己有些無法呼吸了。
他不能回答,也沒辦法回答。
張千倒是適時地在旁道:“奴聽說,吳先生傳授的子弟,參加考試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那有幾人高中?”李世民很滿意的看了張千一眼,他淡淡然的詢問:“將名字報來,既是吳卿家的弟子,朕自當格外的青睞一些。”
張千張口要說……
可方才,還如沐春風的李世民,突然狼顧張千一眼,厲聲斥責道:“朕這一次,沒有問你,朕在問的是吳卿家!”
這突如其來的厲喝,驟然使殿中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眾臣再看李世民,方才的李世民,還一臉和藹的模樣,可轉瞬之間,卻如一尊威嚴的金剛石像,雙目有神,神色冷峻,身上的冕服,竟也無法遮蓋李世民渾身上下肌肉的緊繃。
此時的李世民,更像一頭咆哮的猛虎,渾身上下,帶著駭然的氣勢,似乎此刻正盯梢著獵物,隻稍有丁點的異樣,便要一下子咬斷獵物的脖子。
吳有靜此刻竟是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理智告訴他,他一定不會有事,這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們吳家,曆經數百年,不知經曆了多少天子了,誰敢輕易動他們?
可就偏偏,當李世民這一聲詰問之後,他竟感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彌漫了全身。
此時他又羞又憤,更多的卻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懼,他本是昂首,眼睛直視李世民,可李世民那如炬的目光與他的目光觸碰,刹那之間,吳有靜竟猶如失了魂魄似的,整個人竟不由自主地趴下了,身如篩糠。
“朕在問你,你傳授的那些弟子裡,有幾人中榜?”李世民的聲音,殘酷而冰冷,略顯不耐煩。
“草民……草民……”吳有靜極艱難地道:“無……無一人中榜。”
“無一人中榜?”李世民大笑,聲震瓦礫,隨即繼續道:“哈哈,爾不是自恃學識高深嗎?如何無一人中榜?”
吳有靜已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鑽進去了。
而李世民則繼續道著:“你不是還說,陳正泰不過是邀功取寵之徒,徒有虛名嗎?那麼……你呢?”
“臣……臣……”
“大膽。”李世民大喝:“爾一庶人,也敢稱臣!”
吳有靜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徹底的慌了,竟發現自己好像說什麼都不對:“草民,草民……萬死。”
李世民冷笑道:“死不死,不是你說了算,朕要你死,便可教你闔族無分老幼,縱是家中雞犬,亦是不留一個。”
吳有靜:“……”
李世民依舊直直地盯著他,緩緩道:“可朕若不下旨,你也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