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一千裡路程,有的地方不能騎馬,因為需翻山越嶺,甚至還需泅渡,哪怕是有橋,這橋的承載力也不一,隻靠步行,可能需要幾個月時間。
可有的地方就不同了,快一些,三四日就可抵達。
這也是為何大漠中的敵人讓中原王朝頭痛的原因,這上萬裡的邊境線,對方今日襲這裡,明日襲那裡,若是不修長城,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讓敵人深入腹地燒殺劫掠。
而對方的馬快,又是一馬平川,換誰都受不了。
李世民抬頭看著陳正泰:“公主府營造在了朔方之後,此後呢?如何守住,如何營造,又有什麼作用?”
陳正泰自是早就想好了這些問題,便道:“有了公主府,自然應當築城,此城依舊為朔方,而後再遷民,在周遭進行農墾、放牧,等人漸漸多了,便是我大唐的一枚在大漠中的棋子。進,可控製草原各部;退,可依城而守,使大漠的敵人如鯁在喉。
李世民當然清楚這朔方的意義。
當初大漢朝在朔方築城,不是沒有道理的,隻是他手指敲擊著案牘,歎道:“如此靡費甚大。”
這是老實話,他畢竟不能學漢武帝一般,窮兵黷武,大唐也不可能將所有的國力,拿去那荒漠中消耗。
“與其如此,不妨羈縻各部。”
陳正泰就道:“隻是陛下,依靠羈縻,能夠讓胡人們死心塌地嗎?大唐吸收的胡人越多,強盛時倒也罷了,一但國力衰退,亂大唐天下者,必是這些胡人。學生並非是危言聳聽,隻是羈縻隻能作為權宜之策,也決不能作為大唐的國策。至於築城所費錢糧,陳家這裡,倒是有一些。”
“有一些是什麼?”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著陳正泰。
公主府是遂安公主的。
城是你陳家造的。
這家夥的心思很深哪。
陳正泰毫不猶豫道:“前期,打算先拿三十萬貫,至於以後……還會陸續增加。”
這話一出,李世民瞠目結舌了。
三十萬貫……
這是一個何其恐怖的數字啊。
而且顯然還隻是前期,人家陳正泰都說了,後頭陸續增加呢。
三貫錢,幾乎是一戶人家的開銷了,而三十萬貫價值多少呢?
李世民便忍不住問道:“後續能陸續增加多少?”
陳正泰苦笑道:“這可說不準,不過……再出數十萬貫是肯定的。若是將來需求更大,便是百萬貫也不是可能。”
李世民算是徹底的服氣了,還有這樣的好事?
陳家出錢,到大漠裡建一座城,這座城對於大唐而言,顯然是大有裨益的。
大唐之所以不願效仿漢朝,其實就是無法承擔這個巨大的資金成本,何況還浪費大量的民力。
畢竟,漢武帝可是通過了文景之治積攢下來的大量財富,又通過打擊豪強以及鹽鐵專製方才積攢來的大量錢糧,可大唐哪裡有這個餘力,錢要用在刀刃上。
現在陳家肯掏這個錢,那還有什麼說的?
李世民倒還是很厚道地道:“築城不易,一不小心,這一切便要化為烏有了。”
陳正泰道:“這些錢雖是陳氏的,可若是不能為天下分憂,緊守著這些財富又有什麼用呢?錢鈔畢竟是死物,若是能以此,而有益於社稷,學生縱是散儘家財,也是甘之如飴的。”
李世民不禁欣慰,露出笑容道:“若天下的世族都如陳氏這般,這天底下,哪裡還會有那麼多事呢?朕也就可以無憂了。你放手去辦吧,朕下旨出六萬貫,再加上糧食十一萬石,修築公主府,工部也會調撥出一批匠人,其他再多的,朕也給不了啦,朕有許多女兒呢,再加上太上皇也有許多子女……”
其實李世民這已算是很舍得了。
陳正泰頷首道:“恩師已經十分大方了,學生一定將這些錢統統花在有用的地方,絕不浪費一分半點。”
李世民高興起來,這算不算四兩撥千斤?
相比於天下其他的各姓,陳家倒確實是乾了一樁大好事,他萬萬想不到,陳正泰居然想將自己族人遷徙去大漠。
這樣的要求,真可謂是聞所未聞了。
此時,李世民倒是恨不得將其他的世族,也統統趕出去得了,眼不見為淨嘛。
不過很明顯,沒有人如同陳氏這樣‘傻’。
此時,李世民的心情自是很好,隨即便想到了一件事,於是道:“真聽聞長孫衝和房遺愛都已入了學堂,料來他們會有所不適吧。”
陳正泰便正色道:“恩師,他們倒是乖巧,自入了學,便一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李世民聽到這裡,自是一臉不信的樣子。
即使是李世民,可也知道這兩個家夥可謂是臭名昭著,長安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好幾次百騎密奏,都是說此二人成日花天酒地,吃喝玩樂,日夜不休,而且還橫行長安,四處與人衝突。
若不是看在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的份上,這樣的惡少年,李世民早就下旨收拾了。
李世民心裡就認定了,陳正泰所謂的用心讀書,十之八九不過是飾非掩醜的說法,不足為信。
李世民道:“隻要他們不出來害人,也未嘗不是壞事,倒是有勞你掛心了。不過房卿和長孫卿家,很惦記著他們的孩子,又不好去問你,卻成日問到朕這裡來,朕也煩惱。你自己斟酌著辦吧。不過……畢竟他們是少年人,若是他們有什麼過錯,你多幾分耐心。”
這兩個家夥,屬於任何人看了,都會放棄治療的那種。
李世民甚至不指望這兩個家夥出仕,這樣反而是最安全的,人能活著就好,反正大唐總還養得起兩個廢物。
陳正泰也算是服了這兩個渣渣了,不但這惡名,連皇帝都知道,而且陛下這口氣,倒像是隨手解決了兩個垃圾一般。
大抵的意思是,這兩個垃圾你捂好了,彆讓它們的臭氣散出來,這就算是你陳正泰的大功勞了。
陳正泰有些哭笑不得,也隻好訕訕應下。
李世民心情很舒坦,突然覺得這陳正泰就像幫了自己解決了兩個大難題,想了想,又囑咐:“其實觀音是極上心長孫衝的,畢竟是親侄嘛,若是能教就教一些學問。不過此子甚惡,朕可不指望他能讀書,婦道人家嘛,總是覺得孩子還小,長大就懂事了。可這世上,哪裡有這樣的事,小時尚且如此,大了,那還了得?你也不必太擔心,真要鬨出什麼事來,朕來給你做主。”
陛下顯然是站在他這邊的,陳正泰心裡自是感激又高興,點頭道:“恩師辛苦了。”
“哪裡辛苦。”李世民板著臉道:“倒是你辛苦了。今年……發生了這麼多的事,不過到了明年,一切便好了………這公主府,其實朕該多給一些錢糧的,可是今年……哎,明年再說吧,若是明年關中豐收,朕再賜你一些,築城可不能隻靠錢,還需糧………”
說到了明年關中豐收……
陳正泰記得,貞觀初年這些日子,好像豐收的年景不多啊。
明年就是貞觀五年了。
現如今已到了十一月,貞觀四年很快過去。
他記得自己曾去西安的博物館裡介紹過什麼事……說是有一個村落,在貞觀五年埋入了水下……
噢,是了,明年如果不出意外,可能要發生洪災,地點就在流經了長安的渭河。
這渭水河乃是黃河最大的一條支流,也是整個關中區域的生命線,關中地區,自秦朝開始在此定都之後,隨著人口越來越多,大肆的進行砍伐,使的原本茂密的森林,日漸減少,而一旦遇到了巨大的暴雨,則立即成災,直接將整個關中平原,變成一處沼澤之地。
這若是到時真來一場洪災,隻怕這關中又要生靈塗炭了。
陳正泰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若有所思著,一時不說話。
李世民見他不做聲,便不由道:“你又在想什麼?”
陳正泰當然不敢烏鴉嘴,隻是訕訕笑道:“恩師提到了豐收,學生就在想,這關中這麼多年來,災難頻繁,又是旱災,又是蝗災,說不準還要遇到水災呢……”
李世民聽到此,不禁落下臉來,皺眉道:“你能不能少在朕麵前提這些,旱災和蝗災剛剛過了,想來近些年來不會再發生了。至於水患,這二十年來,渭水一直平緩,並沒有出現什麼大患,固然……這災情一來,誰也說不準,可你成日說,若是上天有了感應……當真降下災厄呢?”
陳正泰一臉無語,卻也理解李世民的心情,畢竟古人們真信這玩意。
他抬頭看了看天,不過此時隻能看到宮殿巨大的梁柱,於是咋舌道:“恩師說的有道理,學生也隻是隨口一說,以後一定注意。”
於是默默的歎息一聲,乖乖告辭出去。
出了太極宮。
陳正泰卻是尋了馬周來,馬周在詹事府裡做右春坊的學士,平日的事不少,可是一聽陳正泰召喚,卻是興衝衝的來了。
馬周是小跑來的,喘著氣道:“恩主有何吩咐?”
陳正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說,嗯,我是說如果哈,如果這渭水河發生了水災,會怎麼辦?”
馬周一頭霧水,很是納悶地道:“渭水河自隋時起,就沒有發生過災情了,恩主怎麼突然杞人憂天了。”
陳正泰生氣了,當著皇帝的麵,自己被罵一頓,當然不敢說啥,可當你馬周的麵,我陳正泰還不能發脾氣了?
於是陳正泰就道:“什麼叫杞人憂天,杞人憂天是好詞嗎?我是說如果。”
馬周倒是不再反駁了,便認真地道:“如果的話,倒是後周孝閔帝二年,渭水發生了一次水患,大水直接衝刷了關中,當年糧食減產了四成,餓死了七十餘萬,當時百姓饑饉,已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陳正泰現在聽到人相食,便覺得毛骨悚然,他皺眉道:“如果當初這樣的水災,可以提早防範嗎?”
“倒不是沒有可能,最大的辦法,就是提早將低窪的地方,修成水庫,而後等水患一來,便掘了此地,將水引入低窪之處,引了這洪水形成湖泊,如此一來,雖是可以淹沒一些地方,但至少可以保下關中。隻是……真到大水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洪災之前,會有暴雨,而且暴雨連綿而下,想要引洪,哪裡有這般容易。”
馬周博聞強記,幾乎文史方麵的資料都記得清楚。
陳正泰若有所思:“也就是說,理論上而言,隻要放棄低窪的地方,就可以拯救關中,可為何沒人去管呢?”
馬周便笑道:“低窪之處,就意味著是良田啊。恩主你想想看,低窪之處最容易受大水衝刷,衝刷之後,有大量的淤泥,隻要洪水退去,自然而然,就會有人搶占這些土地,將這些土地種植上莊稼,這樣肥沃的土地,誰肯放棄。而偏偏越是這樣的肥沃土地,越是價值不菲,為了保住收成,朝廷反而要在這些地方,加築堤壩,如此一來,反而不易衝垮了。”
陳正泰一時無語,頓了半響,他才突的道:“詹事府這些日子,得去辦一件事。”
馬周很是乾脆地問:“何事?”
陳正泰一臉正色地看著他道:“你帶著人,多走一走,看一看哪一處地方適合蓄水的,若是找到了,就想辦法將這些地拿下來,然後再想辦法將其改造成一個人工的湖泊,到時我有大用。”
馬周一愣,他張口,又想說陳正泰杞人憂天。
可看著陳正泰很是肅然的樣子,細細一想,也不對,雖說近二十年不曾有大水,可誰能保證以後呢?恩主這分明是未雨綢繆,看上去是愚蠢,實則卻是利國利民之舉。
馬周倒是越發覺得恩主明智,隻是還是得不得道:“隻是這些土地,大多肥沃,就怕地的主人不肯賣。”
陳正泰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是下了決心,便道:“你儘力去辦便是。”
馬周隻好道:“喏。”
馬周走了,陳正泰才開始乾真正要緊的事。
既然陛下恩準了營造公主府,那麼大量的人,就應該事先遷徙過去,做好營造的事前準備。
比如探勘好附近有足夠的岩石,預備大量的材料,甚至糧食也要先行運過去一批。
隻是……這麼多的錢糧和物資先行送過去,若是不能得到安全上的保障,隻怕最後就是給人做了嫁衣了。
那麼最好的方法,還是得有一兩年的喘息時期,至少得保證這一兩年的安全。
思來想去,陳正泰決定給歸義王突利修一封書信。
自從突利成為東突厥的可汗,內附了大唐,因為無法籠絡所有的突厥人,在大漠之中的實力已經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可兩三萬騎兵還是能拉的出來的。
陳正泰在書信之中,表示了自己對突利的想念,表示這裡還有一批美酒,願意直接送給突利當做兄弟之間的饋贈。
而後話鋒一轉,說是自己打算在朔方建一座小城池,以此為據點,增進自己與突厥部之間的貿易。
當然……他絕口不提這座城池將是陳氏未來進入草原的一個軍事重鎮。
畢竟他知道,突利也不是傻子,一旦未來大量的漢人在陳氏的帶領之下,進入草原,那麼他這突厥部,生存空間勢必遭到打壓。
陳正泰隻提貿易相關,打著的則是遂安公主的幌子,希望突厥部能夠派駐一些騎兵,保護匠人們的安危,隻要這邊的工程不出問題,將來必還有厚報。
說實話,這封書信的迷惑性很大。
陳正泰還是有些良心不安的。
可轉念一想,自家兄弟嘛,騙了也就騙了。
兄弟都不騙,他陳正泰還能騙到誰?
於是,他頓覺得心裡踏實了,忙讓人馬不停蹄地將信送去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