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
陳正泰看了李世民一眼,接著道:“這畫像,其實也是上情下達的一種,想要做到上情下達,單憑書吏們下鄉,還是沒辦法做到的,因為時間久了,總能有辦法逃避。”
“嗯?”李世民瞥了陳正泰一眼,有點意想不到。
他還隻以為,陳正泰弄這聖像,單純隻是為了討自己的歡心呢。
當然,李世民自是心花怒放的,想想看,這曆朝曆代的帝王,誰能如朕一般呢?
可開心歸開心,但是陳正泰的本意,他原本猜測隻是單純的討好,當然,若是彆人做這樣的事,李世民這樣絕頂聰明的人,隻會覺得此人溜須拍馬過甚。
可偏偏辦這事的乃是自己的弟子,那麼……隻能說明是他這弟子對自己這個恩師,感恩戴德了。
其實這就是智子疑鄰,兒子和徒弟做一件事,叫孝順,彆人去做,反而可能要懷疑其用心了。
可聽到陳正泰說這聖像背後,也有其考慮,李世民便不禁打起精神,就忍不住問道:“何故?”
陳正泰道:“百姓們為何畏懼小吏?其根本緣由就是他們沒見過多少世麵,一個尋常百姓,一輩子可能連自己的縣令都見不到,真正能和他們打交道的,不過是吏和裡長而已。”
“這二者在陛下的眼裡,可能不起眼,可到了百姓們的跟前,他們所代表的就是陛下和朝廷。要破除這種心理,這聖像在此,若能讓人日夜瞻仰,百姓們方才知道,這天底下無論有什麼冤屈,這世上終還有人為他們做主的。”
陳正泰頓了頓,接著道:“這其實涉及到的,就是心理問題,就如讀史一樣,史書之中那些千古風流人物,人們看的多了,便不免會對從前的人物,產生輕視。”
“譬如廖化,人們提起廖化時,總覺得此人不過是三國之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可實際上,他卻是官至右車騎將軍,假節,領並州刺史,封中鄉侯,可謂是位極人臣,當時的人,聽了他的大名,一定對他生出敬畏。可若是翻閱史書,卻又發現,此人何其的渺小,甚至有人對他調侃。這是因為,廖化在眾多如雷貫耳的人麵前顯得渺小罷了。今日有恩師聖像,百姓們見得多了,自然倚賴陛下聖裁,而不會隨意被官吏們擺布。”
“看上去,這樣做似乎有些不妥當,若是民不畏吏,朝廷如何治民?可細細思來,若是人人畏吏,則在人們的心裡,這吏豈不是成了能決定他們生死的皇帝嗎?百姓們的生死榮辱都維係在了區區小吏身上,那麼當人們對官吏滋生怨恨時,最終,他們怨恨的還是恩師啊。破除了這心魔,未必是壞事。”
李世民也不知好壞,不過細細回味陳正泰的這番話,也感覺有幾分道理。
至少在這宋村裡,他所見所聞,比在其他地方平和得多。
李世民隨即跪坐下,這漢子的家裡依舊是家徒四壁,不過看著一塵不染的樣子,收拾得很好,便是地上稻草鋪的坐墊,似乎也沒什麼難掩的異味。
過一會兒,那漢子就回來了,又朝李世民行禮。
李世民笑道:“不必多禮,倒是你這盛情,讓人叨擾了。”
“哪裡的話。”漢子正色道:“有客來,吃頓便飯,這是應當的。你們巡查也辛苦,且這一次,若不是縣裡派了人來給我們收割,還真不知如何是好。再者說了,縣裡的未來一些年都不收我們的錢糧,地又換了,其實……朝廷的口分田和永業田,足夠我們耕種,且能養活自己,甚至還有一些餘糧呢,譬如我家,就有六十多畝地,隻要不是當初那般,分到十數裡外,怎麼可能挨餓?一家也不過幾張嘴而已,吃不完的。現在縣吏還說,明歲的時候還要推廣新的糧種,叫什麼土豆,家裡拿幾畝地來種植試試,說是很高產。這樣一來,哪裡有吃不飽的道理?”
頓了頓,漢子又道:“不隻如此,都督府還為咱們的餘糧做了打算,說是將來……大家糧食夠了,吃不完,可不糟糕嗎?因而……一方麵,說是希望拿出一些地來種植桑麻,到時縣裡會想辦法,和揚州新建的一些紡織作坊一起來收購咱們手裡的桑麻,用於紡織成布。另一方麵,還要給我們引入一些雞子和豬種,有了餘下的粗糧,就可用於養雞和養豬。”
說到此處,漢子露出了笑容,接著道:“那文告裡可都是寫著的,明明白白的,縣裡這邊也有其他的文吏偶爾來,記錄村裡的雞鴨、牛羊的數目,還有記錄桑田和麻田,說是明年可能就要引種了。”
“所以……”漢子很誠懇地道:“這一頓飯,算個什麼呢,隻是這粗茶淡飯罷了,隻怕不對官人們的胃口。”
這漢子說話很有條理,顯然也是因為長久和吏員們打交道,慢慢的也開始從中學到了幾分處事的道理。
偏偏他身上,又有淳樸的一麵,因而說話時很認真,也令人感覺很誠懇。
李世民聽了,心裡暗暗讚歎,這樣的人……若不是在這偏鄉,他如何會想到,這隻是一個尋常的鄉人呢?
其實人就是如此,渾渾噩噩的百姓,隻是因為見識少而已,他們並非是天生的蠢笨,而且他們特彆擅長學習,這文告接觸得多,和曾度這樣的人接觸得也多了,人便會不知不覺的改變自己的思維,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行為舉止,也不再是從前那般唯唯諾諾,毫無主見。
李世民感到很是欣慰,笑道:“如此說來,未來你們倒是有好日子了。”
“何止是好日子呢。”說到這個,漢子顯得很激動:“過一些日子,馬上就要入冬了,等天一寒,就要興修水利呢,說是這水利,關係著咱們耕地的好壞,因而……在這附近……得想法子修一座水庫來,大水來的時候蓄水,等到了乾旱時節,又可放水灌溉,聽說現在正在召集許多關中的大匠來商討這水庫的事,至於如何修,是不曉得了。”
李世民頷首:“不錯,農閒時理當未雨綢繆,如若不然,一年的收成,遭遇一點災荒,便被衝了個乾乾淨淨。”
李世民說不錯時,眼睛瞥了陳正泰一眼。
他似想起了什麼,又定定地看著漢子,接著道:“這樣說來,你們服徭役,也是甘願的了?”
漢子不假思索的便道:“怎麼不甘願?不說這是為了咱們宋村子孫後代們的百年大計。此次官府的文告還說的很明白了,但凡是服徭役的,糧食都不必帶,自有一日三餐,每餐確保有米一斤,菜一兩,三日得見葷腥,如若不然,便要追究主事官的責任。而且還根據工期,每日給兩個大錢,兩個錢是少了一些,可聊勝於無啊,冬日乾下來,積攢起來,就可以給妻兒們添置一件新衣,過個好年了。”
漢子滿懷著希望的樣子,他似乎對未來的生活充滿著信心。
緊接著,他不由感慨著道:“當初,哪裡想到能有今日這般清平的世道啊,從前見了差役下鄉就怕的,現在反而是盼著他們來,生恐他們把我們忘了。這陳都督,果然不愧是天子的親傳弟子,真正的愛民如子,處處都考慮的周到,我宋阿六,現在倒是盼著,將來想辦法攢一些錢,也讓孩子讀一些書,能讀書識字便可,也不求他有什麼才學,將來去做個文吏,哪怕不做文吏,他能識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公文。噢,對啦,還可以去做大夫。”
原來這漢子叫宋阿六。
李世民心裡想,方才隻顧著問東問西的,竟忘了問他的姓名,李世民此時心情極好,他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四個字——‘政通人和’,這四個字,想要做成,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做大夫?”李世民對這個還是有點意外的。
宋阿六則是認真地點頭道:“前些日子,縣裡在招募一些能勉強認得一些字的人去縣裡,說是要進行簡單的傳授一些醫學的知識,等將來,他們回到各村,閒時也可以給人看病。我們村裡就去了一個,到縣裡已有兩個月了,迄今還未回,不過想著年前學成了,就該回了。”
“從前我們村裡,是沒有大夫的,真若是得了病,需去數十裡外的集市去,或去縣裡,隻是……那兒價格都貴,尋常小病,大家都忍著,可成了大病,人一送去,幾乎人就不成了,還是一個死字。可若是將來,能有個大夫在咱們村子裡,偶爾一些頭昏腦熱,去請教一番,想來…也是有好處的,而且聽說他們學的,主要是疾病防治,反正我們也不懂,也不曉得學成之後如何,就隻知道學了東西,總比什麼不會的好。”
李世民心裡詫異起來,這還真是想的足夠周到,說是麵麵俱到也不為過了。
過一會兒,那宋阿六的婆娘上了飯菜來。
還真是粗茶淡飯,不過米卻還是很多的,實實在在的一碗米,油星是少了一些,隻一些不知名的菜,唯一隆重的,是一小碗的臘肉,這臘肉,顯然是招待客人用的,宋阿六的筷子並不去動。
李世民一點都沒有嫌棄之意,簡單地吃過,心情很好地道:“我來此,見到這個樣子,真是欣慰和可喜,揚州這裡……固然百姓們還是很辛苦,可比起其他的各州府,真如那陶公所寫的《世外桃源》一般。”
宋阿六嘿嘿一笑,隨後道:“不都蒙了陳都督和他恩師的福氣嗎?如若不然,誰管我們的死活啊。”
他顯得很滿足,也顯得很感激。
實際上,以後世的標準而言,這宋阿六比之赤貧還要赤貧,幾乎和街上的乞丐的境遇沒有任何分彆。
可人就是如此,之所以現在生出對生活的希望,不過是因為從前更苦罷了。
這揚州的改變,其實很簡單,不過是零到十的過程罷了,若是整個答卷是一百分,這從零跨步到十分,反而是最容易的,可偏偏,卻又是最難的。這種進步,幾乎肉眼可辨,放在這個世道,便真如世外桃源一般了。
陳正泰在旁也會心地笑著,對於大家生活質量上能起到好轉,他心裡也很是高興。
其實他在都督府,隻抓了一件事,那便是上情下達,因而狠狠的整肅了官吏,其他的事,反而做的少,當然,利用一些二皮溝的資源也必不可少。
比如二皮溝那兒需要大量的桑麻來紡織,揚州也需引入不少的產業,這是未來稅賦的基礎,除此之外,就是拿世族來開刀了,因為很簡單,官府的運行,就必須要稅賦,你不收世族的,就少不得要盤剝百姓。
上一次,稅營直接破了揚州王氏的門,將家產查抄,並且罰沒了他們隱瞞的三倍稅賦,一下子,效果就立竿見影了。
其他世族見狀,哪裡還敢偷稅漏稅?於是一麵破口大罵,一麵又乖乖地將自家真實的人丁和土地情況上報,也乖乖地將錢糧繳納了。
一個世族所繳納的錢糧,比數千上萬個尋常百姓繳納的稅賦還要多得多,他們是真正的大戶,畢竟有幾百年的積蓄,人丁又多,耕地更不必提了。
這揚州的府庫,一下子豐盈起來,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多餘的錢糧,推行有利的善政。
李世民帶著淺淺的笑意,自宋阿六的屋子裡出來,便見這百官有的還在屋裡吃飯,有的三三兩兩的出來了。
他們大抵也問了一些情況,隻是此時……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說實話,若是沒有此前那蘆花村裡的所見所聞,尚且還可以大放厥詞,可在這揚州和那下邳,兩相比較,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若是再多嘴,便實在是吃了豬油蒙了心,自己犯賤了。
杜如晦一臉尷尬的樣子,與李世民並肩而行,李世民則是背著手,在村口踱步,回望這依舊還是簡陋和樸素的村落,低聲道:“杜卿家有什麼想要說的?”
杜如晦正色道:“已到了這個地步,看來揚州新政已無法動搖了。臣說句不該說的話,倘若這天下都是如此,陛下的功績,足以直追三皇五帝,那秦朝,亡於殘暴,隋煬帝,也亡於此,可是臣讀過秦時和隋時的律法,卻發現這律法之中,也不乏有愛民的舉措,可這又如何呢?這些舉措,沒有效用,下頭的官吏和豪強們,隻挑選對自己有利的律令推行,對自己沒有好處的,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若是對他們有害的,索性便充耳不聞。陳正泰這一套方法,固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可至少……有用,也可用。能做到這個地步,這揚州的新政,算是開了一個先例,此子乃是經略的大才,臣不如他。”
杜如晦說的話,看上去是謙虛,可實際上他也沒有謙虛,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李世民則是滿意地不斷點頭,道:“是這樣的道理,朕也與你感同身受。”
李世民說著,目光卻又落在身後一個灰頭土臉的人身上。
正是那禦史王錦,王錦蹭了飯,乖乖地低著頭跟在後麵,卻是一言不發。
此前他還很囂張,現在卻好像被閹割了的小豬似的。
李世民帶著彆具深意的微笑看著王錦道:“王卿家為何不發高論了?”
“我……臣……”王錦張口欲言,卻發現搜腸刮肚,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了。
今日所見的事,史書上沒見過啊,沒有前人的借鑒,而孔夫子的話裡,也很難摘抄出點什麼來議論今日的事。
最後,他才苦笑道:“臣無話可說,臣輸了,陳正泰的新政,確有許多可取之處。”
李世民則道:“不挑錯處了?”
“這……”王錦覺得陛下這是故意的,不過好在他的心理素質好,依舊振振有詞地道:“沒有錯,為何還要挑錯?臣此前不過是捕風捉影,這是禦史的職責所在,現在既眼見為實,若是還處處挑錯,那豈不成了公報私仇?臣讀的乃是聖賢書,夫子沒有教授過臣做這樣的事。”
李世民歎了口氣,不由道:“是啊,揚州的新政,朝廷隻怕要多支持了,唯有如此,我大唐的希望、未來在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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