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虎叫罵一聲,卻總還帶著幾分重整旗鼓的幻想。
雖是連斬數十人。
可依舊阻不了頹勢。
兵敗如山倒的時候,驚慌的敗兵是殺不儘的。
此後……便聽戰馬的馬蹄轟鳴。
隨即便見染血的鐵甲飛騎而出,自鄧宅的方向,追逐著敗兵,一路砍殺,就像是獅子進了羊群。
敗兵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宅外本還有數千軍馬,不過大多都是輔兵和老弱,一見到敗兵出來,已是膽寒了。
等見鐵騎殺出,又是惶然。
這戰爭打的本就是氣勢而已,對方人馬不過五十,可氣勢卻猶如千軍萬馬一般追殺著敗兵,而敗兵竟絲毫沒有與之對敵的勇氣,竟隻曉得奔逃,結果又衝擊了外頭的叛軍。
一時間,叛軍們無措起來,這些人大多都是部曲和驃騎府兵,本就不如敗兵精銳,現在見狀,已徹底的膽寒,於是紛紛敗退。
陳虎見此情景,既氣,竟又覺得好笑,隻區區五十人,竟如入無人之境,四處追殺,人馬不歇,策馬便在敗兵之中殺了幾進幾出,而自己的本部人馬眾多,竟連反擊的勇氣也喪失了。
這是……大勢已去了。
當然大勢已去。
陳虎作為武將,本身就非常清楚,人一旦喪膽,在這樣亂糟糟的局勢之下,是根本沒法子將人組織起來的。
畢竟此刻,陳虎沒有傳音的技藝,已無法做到將自己的意誌傳達到每一個士卒的耳裡。
那鐵騎生生的發起衝擊,竟直接在敗兵群中殺穿,這般反複的分割,再飛馬進行合圍,可見帶隊的騎將是個隨時能在千軍萬馬之中保持清醒頭腦的人。
敗兵就算好不容易恢複了些許勇氣,想要結陣自保,可這策馬飛馳的鐵騎總能很快察覺,而後瞬間而至,反複衝殺,如此幾次,便再沒有人有勇氣了。
陳虎心中氣悶不已,可他再如何的不甘,也曉得要完了。
陳虎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於是陰沉著臉,帶著親衛,直接飛馬朝著後隊去。
後隊那裡,吳明等人已是惶惶然。
見陳虎奔馬而來,吳明迎麵大喝:“陳將軍,如何不立即帶兵迎頭而上?”
陳虎咬牙,隨即吐出兩個字:“敗了。”
吳明要吐血,嗬斥道:“我等尚有數千兵馬,如何就敗了!”
在吳明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這人數如此懸殊,居然還能敗?
“數千隻羊,如何對獅虎?”陳虎本是懶得解釋,可終究還是忍不住道:“事到如今,快走吧,來不及了。”
吳明不舍,身後其他軍將和世族,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卻見那五十鐵騎,居然已開始朝吳明等人的方向一頭紮過來。
起初還隻覺得這五十人不過是一團黑影,可隨著那戰馬奔近,五十整齊劃一的戰馬,似乎帶著無窮的威勢,叩擊大地,頓時讓人心寒。
吳明心裡驟然間悲涼起來,口裡道:“事情怎麼會到這樣的地步啊。”
而後他瞬間警惕。
他可是此間老手,畢竟是做過刺史的人,心知這樣的局麵,最該防範的未必是守軍,而是從前與自己歃血為盟的夥伴。
若在此時,有人取了他的頭顱去降,保全自己,那便真是死得冤枉。
於是他警惕地看了身後心亂如麻的軍將和世族一眼,再不敢遲疑,立即對陳虎道:“陳將軍,此時往哪裡走?”
對陳虎,他是暫時信任的。
畢竟他和陳虎都是首惡,可謂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就算是降,那也必死。
陳虎隻瞥了他一眼,便沉聲道:“先走了再說,將來未必沒有生路,不如到了海邊尋一艘海船,出海去吧,或許還有生機。”
揚州有渡口,可以直通大海,隻是到底能不能走脫,就說不清了。
吳明現在隻一心想著逃命,哪敢有猶豫,立即策馬,帶著殘部,和陳虎飛馬奔逃。
其餘人早已膽寒,皆沒了主見,也紛紛追了上去。
可身後的五十鐵騎,似乎早已咬準了吳明等人似的,窮追不舍。
吳明驚懼不已,一麵飛馬,一麵對陳虎道:“陳將軍,追兵如跗骨之蛆,如之奈何?”
陳虎此時倒還算淡定,畢竟他是有經驗的,當初南征北戰,逃亡的經驗多的去了。
他自信滿滿地道:“他們乃是重甲,又衝殺了這麼久,很快便要力竭,追不上的,我等隻顧跑了便是。何況真要窮追不舍,我們等他們筋疲力儘時,未嘗不可反殺。”
吳明回頭,見身後有數十軍將,又有數百親兵和精卒,這都是有資格騎馬的精銳,於是一下子大喜:“不錯,先耗了他們的精力,到時還要仰仗陳將軍。”
陳將軍很威武啊,這個時候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隻要反殺了這五十鐵騎,未必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他們都是輕騎,而身後那些人又都是重甲,戰力很快便要到極限了。
再者說,他們還殺了一陣,肯定要吃不消了,反觀自己這邊,養精蓄銳,對方現在威勢不可阻擋,等他們力竭時,就是反殺的機會。
吳明此時從慌亂中冷靜了下來,便道:“或者我們先投越州方向,越州刺史與我有舊……”
陳虎很是不喜,覺得這個家夥特彆多事,厲聲道:“此時還有誰信得過?先逃了再說。”
吳明就再不多言了。
……
吳明等人一跑,外頭的叛軍便更如無頭蒼蠅一般。
倒是此時,婁師德不失時機地帶著一隊人衝了出來,開始招降叛軍,口稱隻追究賊首,其餘之人不過是被賊首蒙蔽,可以不論。
叛軍們其實已逃了一半,其餘人被殺得懵了,此時婁師德又殺出來,這家夥更狠,手提大刀,先斬幾個小將,嚇得士卒們隻當是神兵天降,紛紛跪地。
婁師德看著遠去的蘇定方等人,心裡不由歎息。
這蘇定方,心真大,帶著人便衝殺,也不顧後頭,難道就不怕這裡的敗卒又重新組織攻宅?
婁師德很想對他說一句,你是不是對老夫太有信心了?
可細細一想,此時若是不立即斬了賊首,到時真讓賊首穩住了陣勢,反而更加不妙。
何況,外頭這些人群龍無首,倒未必能對鄧宅這裡有威脅。
最重要的一點是……
這老蘇還是對他還是頗有信心的。
這讓婁師德很滿意。
英雄惜英雄嘛。
於是他立即著手收降,讓他們不得站起,丟了武器,隻允許原地坐下,讓差役們看押。
畢竟是做過縣令的人,而且顯然他並非是單純的武將,而是文臣,這方麵的事,尤其的精通!
先將降卒們安撫住,卻一麵急著令鄧宅裡的婦孺們開夥做了蒸餅和稀粥,先趕著送了幾桶粥和百來張餅來,而後讓人分發給降卒。
降卒們起初是驚恐不安的,偶有人想逃,又覺得自己絕不會有好下場,雖說其餘不論,可曆來殺降本就是常有的事,這是要命的大事,誰能信得過?
他們現在並不知道鄧宅中還有多少兵馬,而且已膽寒,所以才匆匆聽從。可一旦察覺鄧宅裡人手不足,可能就是另一個念頭了。
隻是當有人提了粥桶和蒸餅來。
熱騰騰的稀粥和蒸餅在中央一放,食物的香味霎時飄溢進每個人的味蕾!
為首的乃是一個婦人,正是婁師德的妻子趙氏帶著幾個婦孺親自拿著勺子來。
一下子,大家便定下了心來。
請你吃,本就是一種善意。
而且古人對糧食格外的看重,若是壓根不想讓你活命,是絕不會糟踐糧食給你吃的。
這婁師德的妻子又是慈眉善目,招呼了大家來,熱騰騰的粥用荷葉裝了一些,又發一個蒸餅。
一下子,降卒們紛紛圍攏上來,各自取粥和蒸餅!
吃過之後,肚子暖嗬嗬的,人吃飽了,便有些困乏,而且方才還廝殺了這麼久,此時心也安了。
婁師德從中挑選了數十人,讓他們暫時管束,人心便徹底的定了。
…………
而在另一頭,吳明等人一路奔逃,本以為隻要對方氣竭,便有反殺的機會。
隻是一路狂奔了十幾裡地,坐下的戰馬已是氣喘籲籲,這一路,總有人戰馬失蹄,隨即被後頭的追兵殺上來,直接斬殺。
後頭的哀嚎聲傳出來,前頭的敗兵心裡更慌了,隻好繼續埋頭狂奔,隻是這一路的奔跑,早已人困馬乏。
吳明忍不住了,對那已是氣喘籲籲的陳虎道:“追兵為何還沒困乏?”
陳虎自己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這騎馬也是體力活啊,他還承受得住,身後的其他人卻都已是疲憊不堪了。
陳虎忍不住道:“我如何得知?”
敗兵們隻靠一口氣吊著,可下頭的馬卻大多吃不消了。
而後頭的追兵依舊窮追不舍,像是依舊鬥誌昂揚的樣子。
一路上已殺了數十上百個落隊的。
再走數裡,吳明左右四顧,這才發現,跟隨自己的敗兵越來越少,他實在是支撐不住了:“追兵氣竭了吧?”
陳虎回頭,隻見遠處黑乎乎的騎影依然沒有緩步的跡象,此刻他不禁想哭。
這些人,都是銅皮鐵骨不成?
廝殺了這麼久,騎了馬就殺出來,追了十幾裡地,這般疾奔,而且還穿著重甲,結果卻是,自己這些人,氣喘籲籲,喪家之犬一般跑的筋疲力儘。而他們倒還鬥誌昂揚,難道每日吃肉長大的?
見陳虎不吭聲,吳明就再沒有多言。
隻能繼續埋頭跑。
到了傍晚,已不知跑了多少裡的路,再仔細回頭點檢,才發現自己身旁隻剩下了數十人。
陳虎下頭的馬,已是口吐白沫,哪怕是陳虎,整個人也從馬上直接栽倒下來。人一倒在馬下,便再沒有氣力站起來了,隻是像拉風箱一般的大口呼吸。
其餘之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亦紛紛從馬上跌落下來,一個個再沒有了氣力!
那吳明體弱,更是趴在地上,一下都沒動彈。
可是……
噠噠噠……噠噠噠……
那熟悉的馬蹄聲,依舊不間斷地傳來。
陳虎徹底的懵了。
他想強行站起,可實在沒有了絲毫的氣力,此時覺得又餓又累,真的一下子都不想動彈了。
吳明蒼白著臉,在旁氣喘籲籲地道:“為何……還未氣竭?”
陳虎不由得罵罵咧咧:“我哪裡知道!”
他聲音微弱,氣若遊絲。
吳明一口氣沒提上來,心裡不免埋怨,早知如此,還不如拚了呢。
現在好了,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坐下的馬也已癱了一般。
可是不管他們怎麼後悔。
片刻之後,一隊驃騎已至。
他們看著地上一群已是筋疲力儘的人。
為首的驃騎,正是蘇定方,蘇定方低頭看了他們一眼,卻不急著上前。
他道:“看來這就是賊首了,你們取了他們的頭顱。”
他說你們,令後頭的驃騎們一時振奮!
這些驃騎很清楚,蘇將軍不是個搶功的人,本來按理,這些功勞就算都給蘇將軍,那也是理所當然,可蘇將軍卻讓大家夥兒動手。
這分明是要將大功勞勻出來,分給大家。
蘇將軍平日裡雖是操練苛刻,可是分錢和分功勞的時候一直想著大家,這也是大家心服口服的地方。
於是數十個驃騎紛紛下馬,取出腰間的短刀,短刀的刀鋒泛著耀眼的寒光。
有一人直接上前,見陳虎還想拚命掙紮著爬起來,他一腳踹了陳虎的心窩,陳虎瞬間又倒下,那短刀便銀光一閃,直接在陳虎的脖上一切。
這短刀雖是削鐵如泥,可要砍斷人的頸骨,卻是不易的,需要十分嫻熟的手藝。
可這在驃騎手裡,卻是輕車熟路,猶如庖丁解牛一般!
陳虎整個人悶哼一聲,隨即脖下鮮血湧出,他不甘心自己堂堂將軍,竟被一小卒如牲口一般的斬殺,眼睛瞪大,可下一刻,他的身軀一挺,抽搐了片刻,這腦袋便落在了那驃騎的手裡。
腦袋直接被懸掛在了馬下,其餘驃騎紛紛動手,有人見這般殺人的景象,發出驚呼,他們滿眼恐懼,可驃騎們並不在乎他們的呼喊。
吳明的腦袋,也隨之落下,這數十人,可謂死得輕而易舉。
………………
李世民已回了長安。
整個長安城,其實自從得了揚州來的消息,說是陛下竟私自去了揚州,竟還殺了高郵鄧氏滿門,已是一片嘩然。
這鄧氏在朝中,也不是完全沒有親朋故舊,這雖不是一等的世族,卻也是有一些名氣的。
以往有人謀反,隻要是世族子弟,往往隻殺首惡,他的家族,卻向來是不追究的。
這一點,乃是自東漢以來大家默守的成規。
可哪裡想到,陛下無緣無故就將鄧氏一門給滅了,這等於是直接壞了規矩,如此行為,已和隋煬帝沒有了分彆。
於是……朝中議論紛紛,房玄齡那邊,遭受了極大的壓力。
起初禦史們紛紛彈劾,開始痛罵。
要嘛是說陛下豈可如此殘暴。
又追究陛下私訪的事。
又或者表現出了擔心。陛下擅殺鄧氏滿門,難道不怕江南世族人心儘失,半壁江南反了嗎?
這般罵了很久,很快大家發現,我們都在罵,你房玄齡、杜如晦等人,作為宰相,為何不罵?
於是,氣瘋了的大臣們,又給房玄齡等人扣了一個曲意逢迎之輩,為了保全相位,對陛下竟有吮癰舐痔之卑,這樣的人,何以執宰天下。
朝中的禦史和大臣們氣瘋了。
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今日可以誅滅鄧氏,來日豈不是我家有罪,還要誅我滿門嗎?
後世電視劇裡,總是動不動就誅族,實際上,在隋唐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世族,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也隻有當初禍亂天下的侯景,方才敢做這樣的事,當然,侯景之亂之後,侯景的下場也是極慘,全家被誅滅了。
而今大家是逮著人必須要同氣連枝,若是不肯上奏彈劾的,便被視為是和陛下同一立場。
房玄齡自己,很快就被無數的彈劾奏疏所淹沒。
房玄齡哭笑不得,這李二郎,真是把他給坑死了。
現在他若是不跟著罵,便要被人罵。
可一旦罵了,陛下在江南誅鄧氏的情由又不清楚,他是宰相,又不是愣頭青,罵個什麼勁。
而且他很清楚,現在大家都在怒火中燒,就算他也上了彈劾奏疏,若是罵得不夠狠,肯定還是要給人罵的,反正橫豎自己都要倒黴的,那倒不如再看看。
等到李世民一回京。
李承乾已蹦蹦跳跳開心至極地跑去迎接了。
等迎了聖回來,李世民回到了宣政殿,召了房玄齡和杜如晦等人到了麵前,卻見房玄齡等人一臉委屈的模樣、
李世民不疾不徐地道:“朕離京師日久,不知京中如何?”
房玄齡這時心裡真的想罵了,你李二郎不厚道啊,你一聲不吭就跑去了揚州,結果回了來,裝作沒事人一般?
在揚州做的那些事,現在鬨得群議洶洶,我這宰相都要做不下去了,你卻隻輕描淡寫地來一句,不知京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