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煙花三月下揚州(1 / 1)

陳正泰略一沉吟:“已看過了。”

其實關於越州來的奏疏,吹捧李泰的內容是常態。

陳正泰也不知這些人的腦子是怎麼想的,硬要他找一個理由,或許是因為李泰和他們臭味相投吧。

不過陳正泰不喜歡李泰,倒不是因為他和李泰關係不親近,陳正泰憑借的是一種直覺,覺得李泰這個人不真誠。

一個不真誠的人是沒有感染力的,或許後世網絡之中,人們總是吹捧著那些所謂的奸雄或者小人,可實際上,這樣的人給人一種疏離感,哪怕他再如何如沐春風,再如何親切,再怎樣將厚黑學玩得爐火純青。

陳正泰深信不疑的是,任何一個如流星一般劃過曆史夜空的英雄,都會一種特殊的感染力。

誠如李世民這樣的,李世民也會有帝王心術,也有自己的心思和手段,可他抒發感情時,同樣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他能讓身邊程咬金這些人,一眼能看穿他的情感,繼而為李世民效死。

即使這個人臉上一直帶著笑容,一直很是溫雅,可這些永遠都是表層的東西!

若內裡,你永遠猜不透的人,真的會有人會為這樣的人賣命嗎?

沒有人會為一塊冰冷的石頭去死!

你騙不了他們的!

李世民凝視著陳正泰,他已經將陳正泰視做自己的親信,自然而然,也願意去聽取陳正泰的建言:“正泰以為,青雀如何?”

陳正泰收起自己的心思,口裡道:“越王師弟熟讀四書五經,我還聽說,他作的一手好文章,實為人傑。”

李世民猶豫道:“隻這些嗎?”

陳正泰道:“他在揚州,視百姓為肱骨,關心農桑,賑濟災民,深受江南百姓愛戴……”

李世民搖頭,打斷陳正泰:“你當知道朕要問你何事,朕要詢問的是,太子和李泰,誰可以承大統?”

這似乎是李世民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

當李世民說出自己的心意時,陳正泰則是嚇了一跳。

他一直以為,李世民將李泰擺在重要的位置,隻是想借用李泰來遏製李承乾!

可哪裡想到,在貞觀四年,李世民就已生出過這樣的念頭。

陳正泰心裡倒抽了一口涼氣,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恩師居然還在打這個主意?

陳正泰原以為,李承乾既立為了太子,那麼至少現在的地位是穩如泰山的。

後世許多研究曆史的人,也都認為隻是李承乾自己過於敏感,所以自暴自棄,令李世民失望,最終這才將李承乾逼迫到了造反的地步。

可細細思來,若不是早有一絲這樣的念頭在李世民的心頭盤桓不去,何至於到父子反目的地步?

隻是現在擺在陳正泰麵前,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極力支持太子,當然,這樣可能會起反效果。

原本陳正泰和李承乾之間的關係就不請不楚,這隻會給李世民一個你陳正泰支持李承乾,完全是出於私心的觀感。

而後一種選擇呢?

隻在一瞬間,陳正泰的心已經千回百轉,此時笑著道:“現在來看,太子不拘一格,而越王師弟老成持重,都是繼承大統的好人選。隻是恩師尚在壯年,現在思慮此事,是否……”

這話說的很中肯,隻是……

李世民擺擺手,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何況朕隻是和你隨口閒言而已,你我師徒,不必有什麼避諱。”

說著,他一口酒下肚,繼續凝視陳正泰:“朕看你是還有話說。”

陳正泰頷首:“學生鬥膽,猜測一下恩師的心思吧。恩師其實挑選的不是太子和越王,恩師其實是在做一個選擇。”

“嗯?”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著陳正泰,不禁微笑:“什麼選擇?”

陳正泰道:“倘若恩師以為天下安定,隻要我大唐沿襲隋製,便可使我大唐享萬年江山,則越王李泰最合適,越王是墨守成規之人,他好就好在老成持重,他日若能克繼大統,定是蕭規曹隨。”

“可若是恩師以為,若是繼續沿襲著隋製亦或者是此時的方法走不通。那麼太子為人堅韌,行事果決,不輕易受人擺布,這樣的性子,卻最合適大刀闊斧,使我大唐可以煥然一新。”

李世民哈哈笑了,不得不說,陳正泰說中的,正是李世民的心事。

這樁心事一直藏在李世民的心裡,他的猶豫是可以理解的,擺在他麵前,是兩個艱難的選擇。

是像魏晉時期一樣,依靠著世族繼續治天下嗎?還是改弦更張,做出一個新的選擇?

當然,這個新的選擇,會醞釀極大的風險,它極可能會像隋煬帝一般,最後讓這天下變成一個巨大的火藥桶。

兩個兒子,秉性不同,無所謂好壞,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在後世,人們總將李世民在兒子的選擇上,視作是維護自己統治的權術。

可實際上,他們還是太小看李世民了!

一個常勝不敗的帝王,在位期間掃清了一切敵人,軍中充斥了關於他的傳說,所有的將軍幾乎都是被他提拔起來,百姓們在當時對他敬若神明,一個這樣的皇帝,會忌憚自己的兒子?

說的再難聽一點,他李承乾或者李泰,配嗎?

李世民有著更深沉的考慮,這個考慮,是大唐的國體,大唐的國體,本質上是沿襲了隋朝,雖是皇帝換了人,功臣變了姓氏,可本質上,統治萬民的……還是這麼一些人,從來沒有改變過。甚至再把時間線拉長一些,其實大唐和大隋,再到北周、北魏、西晉,又有什麼分彆呢?

李世民知道,沿襲這樣的國體,是可以讓大唐繼續延續的,隻是延續多久,他卻無法保證。

內心深處,他希望大刀闊斧地去改,隻是現在天下剛剛安定,人心還未完全依附,百姓們對於李唐,並沒有過於深厚的情感。

江南還懷念著南朝的美好時光,關東的士族們隻要把持著自己的利益,無論誰來做天子,他們並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在這種情況之下,隻能選擇穩定,做出讓步。

在李世民的計劃裡,自己當政時乃是一個過渡期,而大唐何去何從,需要自己的兒子們來解決。

因為到了那時,大唐的法理深入人心,皇族的權威也漸漸的壯大。

倘若選擇李承乾,那麼等於是選擇另外一個隋煬帝,隻不過,隋煬帝失敗了,身死國滅,而李承乾能成功嗎?

李世民手指輕輕地敲打著酒案,殿中發出了輕微的拍擊聲,此時師生和君臣俱都無言。

陳正泰其實不想說中李世民心事的,可他總在自己麵前嘰嘰歪歪,一下子說李泰好,一下子說李承乾好,好你大爺,煩不煩啊?

現在話說開了,陳正泰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了。

李世民則目光落在酒案上的燭火上,燭火冉冉,那團火就猶如胡姬的舞蹈一般的跳躍著。

其實唐朝人很喜歡看歌舞的,李世民宴客,也喜歡找胡姬來跳一跳。不過許是陳正泰的身份敏感吧,師生一起看YAN舞,就有點父子同上青樓的尷尬了。

可沒了舞蹈,隻二人相顧飲酒,一旦話題陷入了死胡同,就不免顯得尷尬了。

李世民不吭聲,陳正泰索性也不吭聲,一口酒下肚,隻細細品味著這溫熱的黃酒滋味。

良久,李世民突然道:“朕在想,若隋文帝立的乃是其他兒子,大隋還走得通嗎?”

陳正泰想也沒想就回道:“曆史無法假設。”

李世民輕笑頷首,也覺得自己這樣問有點搞笑了,他是一個有偉略的皇帝,其實不適合有假設這種東西!

陳正泰又補上了一句:“可是恩師卻在創造曆史。”

李世民輕叩酒案的手指停了:“朕徘徊在這路口,覺得前路難行,似乎哪一條路都是荊棘叢叢。”

“學生有一個主意。”陳正泰道:“恩師很久沒有見到越王師弟了吧,揚州發生了水患,越王師弟儘力在賑濟災情,聽說百姓們對越王師弟感激涕零,揚州乃是運河的終點,自這裡而始,一路順水而下,想去揚州,也不過十幾日的路程,恩師難道不想念越王師弟嗎?”

李世民聽到此處,不禁動容,他眼中眸光越發的意味深長起來,口裡道:“朕去揚州看一看?”

陳正泰輕笑道:“煙花三月下揚州,有什麼不可。”

此時正是三月啊。

李世民細細咀嚼著陳正泰蹦出來的這話,竟覺得很有詩意。

不過他對此習慣了,可隨即,他搖頭:“天下人都可去揚州,唯獨朕不可以。”

“這是何故?”

李世民歎了口氣道:“因為隋煬帝死在揚州。”

陳正泰:“……”

是啊,隋煬帝去江都,也就是現在的揚州,成日在那夜夜笙歌,某種程度而言,揚州已經成為了後世東莞一般的傳說。李世民若去,就算是沒有是非,也要惹出無數流言蜚語來。

陳正泰卻是壓低了聲音道:“恩師何不私訪?一來,可見一見越王。二來,也見識一番江南風光?”

不得不說,陳正泰的提議是十分有誘惑力的。

李世民確實頗有些思念兒子,而對於巡視自己的疆土的心思,也對他很有吸引力,再說私訪的確可以避免很多麻煩!

陳正泰又道:“到底何去何從,以恩師之能,定會有定見,恩師的腳下有千萬條路,不去看一看,如何知道深淺呢?”

“越王師弟在揚州,節製二十一州,據聞他每日日理萬機,操勞民政,行的乃是善政,現在天下安定,恩師見識一番越王師弟的手腕,又有何不可呢?”

李世民更是動心了。

太子銳意進取,卻不夠穩重,越王呢,非常穩重,江南的世族和官吏,讚不絕口。

陳正泰希望他去揚州看看,見識一下又何妨呢?

隻是前頭有隋煬帝浩浩蕩蕩的下江南,引發了亡國之禍,對於李世民而言,對此事卻還需尤其的謹慎。

他沉吟片刻:“太子可以監國嗎?”

陳正泰道:“有房公的輔助,想來是可以的。”

李世民頷首,所謂的輔助,其實就是所有的事都甩給房玄齡,房玄齡是個很穩妥的人,可以勝任,也可以信任。

李世民隨即就問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道:“如何做到掩人耳目?”

陳正泰倒是思路活躍。一下子就為他想好了,便道:“恩師可敕命學生巡揚州,學生光明正大的帶著衛隊出行,恩師再混入隊伍之中,便足以掩人耳目,而對外,則說恩師身體有恙,暫不視朝,百官定不會見疑。”

李世民長長的舒了口氣:“煙花三月下揚州,這三月,轉瞬就要過了,要著緊。不過,朕再思量思量。”

…………

李承乾火冒三丈的尋到了陳正泰。

他是第一個聽到這消息的。

李承乾一把揪住陳正泰的衣襟,帶著火氣道:“你瘋啦,居然教父皇去見李泰?李泰那個小子,最擅長的便是甜言蜜語,等父皇見了他,將他召回長安怎麼辦?我辛辛苦苦在二皮溝經營,誰料你竟在背後做這樣的事!”

陳正泰將李承乾的手打開,很是嚴肅道:“師弟,我叫你來,就是商量這件事。恩師是一定要去揚州的,一日不去揚州,他就無法做出選擇,你以為恩師的心思是什麼,是他更喜愛你,還是喜歡李泰?”

這一句話,卻是將李承乾問倒了。

陳正泰正色道:“恩師是在這天下的未來做出選擇,我來問你,未來是什麼樣子,你知道嗎?哪怕你說的天花亂墜,恩師也不會相信,恩師是什麼樣的人,就憑你這三言兩語,就能說通了?。再者說了,這朝中除了我每一次都為你說話,還有誰說過太子好話?”

“倒是程世伯他們是欣賞你的,可是他們能說出個什麼來?那侯君集見了恩師,便哭著說太子實在太勤勉了,你說,就這麼一群貨色,你指望恩師信他們的話?那江南的大儒,還有越州、揚州的刺史們,哪一個不是才高八鬥,口吐芬芳?你看看他們是如何上書吹噓李泰的?”

陳正泰的一番話,令李承乾頓時耷拉著腦袋。

陳正泰亦是有些無奈,最後咬牙切齒地道:“論嘴,我們永遠不會是他們的對手,論起寫文章,他們隨便挑一個人,就可以打我們一百個,就這,還有的剩。太子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嗎?現在太子在二皮溝經營,這是好事,可是你做的再多,也不及人家說的更好聽。你努力所做的一切,恩師是看在眼裡的,可又如何呢?難道現在,你還沒有想清楚嗎?”

“那麼……”李承乾老實了,乖乖給陳正泰端來了一盞茶,笑嘻嘻地道:“孤方才是言語衝動了,那麼師兄為何要慫恿父皇去揚州?”

“有一句話,叫不到黃河心不死,恩師必須得去揚州一趟,隻有親眼見識,才能促使他下定決心。”陳正泰深深地看了李承乾一眼,眼中有著真切:“我是在賭,賭的是李泰那個小子根本就是繡花枕頭,是個草包,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李承乾恍然大悟道:“懂了懂了,這樣說來,倒是勞師兄費心了,哎呀,師兄,你靴臟了。”

陳正泰一聽,連忙自己的靴子收回去,然後道:“師弟何出此言,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啊。”

“啊,啊……”李承乾這才反應過來,歎了口氣,苦笑道:“前些日子做乞丐有些習慣了,咳咳,是不是感覺我和從前不同了?做人嘛,要放得下身段。”

陳正泰一時無語,這狗東西,難道還給人擦過靴子?

這就有點不要臉了,入戲太深了吧你。

不過有一點,陳正泰是很佩服李承乾的,這家夥還真能深入底層上了癮。

陳正泰對李承乾的確是用著真心的,此時又不免耐心地交代:“若是此番我和恩師走了,監國的事,自有房公料理,你多聽聽他的建議,采納就是了。該上心的還是二皮溝,國家處理得好,固然對天下人而言,是太子監國的功勞,可在陛下心裡,是因為房公的本事。可隻有二皮溝能繁榮昌盛,這功勞卻實是太子和我的,二皮溝這裡,有事多問問馬周,你那買賣,也要儘力做起來,我瞧你是真用了心的,到時咱們籌款,上市,融資……”

李承乾很認真的點點頭,他明白陳正泰的意思,不過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陳正泰:“師兄,孤若說,現在辦的事,並非是為了掙大錢,你信嗎?”

“嗯?”

“我真的想幫一幫他們。”李承乾想了想,深吸一口氣道:“我承諾過他們的,男兒做了承諾,就要講信用,他們相信我,我自也要儘力而為。我不是可憐他們,我隻是痛恨我自己,痛恨朝廷!我是太子,是儲君,每日錦衣玉食,有萬千人伺候著!”

“可是這些有手有腳的人,竟隻能淪為乞丐,這是誰的過失呢?我不過是彌補一些自己的罪過而已,代自己這個太子,代這個朝廷,哪怕力所能及,未必能讓他們大富大貴,可若能讓他們掙一口飯吃,便也值了。”

說著,李承乾眼眶竟有些紅。

乞丐做久了,才知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苦,才知彆人的艱難,這是從前的李承乾所不能體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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