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見陳正泰智珠在握的樣子,此時的心情卻有些複雜!
他其實也沒有想到,大唐竟還有這麼一個所在。
至少……在無數的奏報之中,他都沒有在各部的奏報中,看到過提及這裡。
這對於自以為自己掌控了天下,就算無法具體掌握到每一個州府,可至少以為天子腳下發生的事,他都已了然於胸的李世民而言,是無法接受的。
他抿著唇,徐徐踱步進去,這裡顯然並沒有官吏。
其實也可以理解的,這裡魚龍混雜,高高在上的大臣們,根本觸及不到此。
隻是尋常的小吏呢?
李世民漫步在這滿是泥濘的地上,甚至這裡還彌漫著一股古怪難聞的氣息。
李世民輕皺著眉頭道:“朕怎麼不知此地?”
陳正泰道:“有一句話……叫做燈下黑。”
李世民:“……”
視線所過之處,這裡幾乎沒有像樣的房子,隻是一個個茅草堆砌而成。
若是放在後世,倒像是一個貧民窟。而這貧民窟占地很大,圍繞著一座寺廟,竟是不斷的延伸開來。街坊自然也沒有任何的規劃,隻有無數的腳力和客商在此來回穿梭。
李世民邊走邊看著陳正泰道:“你如何知道此處的?”
陳正泰便道:“恩師忘了,當初購置大量土地,學生為了購地方便,所以讓人測繪了大量的輿圖,這裡的地,就買不下來,細細查問,方才知道,這裡的土地早已切割成了無數的碎片,而且早有主了,當時學生隻看輿圖,便曉得此地一定是個熱鬨的所在。”
李世民頷首點頭:“那為何不奏報?”
陳正泰委屈地道:“學生以為陛下知道呢?”
李世民:“……”
這就有點尷尬了。
你不是九五之尊嗎,這麼大的地方,而且人流如此密集,你居然不知道,你這不是在逗我嗎?
陳正泰繼續道:“方才學生就覺得東市和西市有蹊蹺,所以細細的想,官差們在東市和西市巡查的這樣嚴厲,這買賣還如何做的成?所以學生便想……十之八九,會形成一個黑市。這個黑市……一定會在長安附近,而且為了貨物集散方便,一定靠近碼頭。貨物的集散,需要大量的人力,那麼此地的人力是最充裕的。”
“商賈們來往需要便利,尤其有住宿的需求,既然長安城無法交易,那麼再住在長安,多有不便,隻是客商們在城外住宿,往往會提心吊膽的。恩師,你有所不知吧,做買賣,安全最緊要。於是……便想到了這崇義寺,此處有寺廟,曆來若是在郊外,客商們多在寺廟中寄住,一方麵,他們自認為如此,可有神佛保佑。另一方麵,寺廟更有安全感。”
這也是陳正泰從其他商賈的口裡聽來的,長安城當然是安全的,可是長安城外,安全可就沒有保證了。
商人有錢,就尤其注重安全,所以他們遊商,一般都尋覓寺廟。而寺廟也願意接納他們,畢竟可以得一些香油錢,廟裡的空房也多。
這也是為何,古代的商人和士子遊曆四方,流傳下來的詩詞裡和文藝作品裡,發生在古刹的情況比較多的緣故。
隻見陳正泰又道:“學生結合了這幾點,便想到了這裡,其實這地方,學生也是第一次來,萬萬沒有想到,此地竟有如此的規模。”
李世民抬眼,看著接踵的人流,不禁道:“這裡竟無差役?”
陳正泰道:“若有差役,大家反而不敢來了,學生斷定,此地肯定是某一些道門或者是三教九流之輩在暗中管理。上官們不知此地,兩眼一抹黑,而下吏們一定得到了這些道門亦或者是潑皮們的好處,時常會送去錢財孝敬,所以他們便故作不知。因為一旦上報上去,官府來治理了,這錢財也就斷了。”
李世民的臉色驟然間陰沉起來。
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敢情朕的大臣們都是傻瓜,而在下頭的人,統統都在糊弄朕呢!
走了沒多久,就在這麼個地方……居然赫然出現了一個絲綢鋪子!
當然,這鋪子門臉很糟糕,隻是一個破茅草屋子,外頭倒是有兩個壯漢把守,掛著旗。
李世民信步進去,門口的壯漢也不阻攔,反而賠笑,等進了這茅屋,便見裡頭是一匹匹的絲綢堆砌著。
裡頭的掌櫃一見有人來了,立即殷勤得不得了。
他忙迎了上來,笑著點頭哈腰道:“客官,客官,這都是上好的絲綢,您看……呀,客官一看就不是凡人,不像是來散買的,是外地來進貨的吧,哈哈,我們這裡,什麼花色的都有,貨源也充裕,來,您看看。”
李世民駐足,眼睛盯著這些琳琅滿目的絲綢,這裡陳列的綢緞,可比東市多得多,於是問道:“這裡最廉價的絲綢,一尺作價幾何?”
這掌櫃便立馬道:“七十一文,當然,若是貨要的多,可以適當優惠一些,六十五文,客官啊,你也知道的,現在銅錢越發的廉價了,這樣的價格已經是良心了,你大可出去這裡打聽打聽,還有這麼便宜的嗎?”
這掌櫃油嘴滑舌,哀歎連連,仿佛和他做生意,就在**他一般,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李世民一臉詫異,瞠目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客官……客官……”
李世民身後的張千,臉色也已變了,連忙道:“可我們在東市,分明問到的價是三十九文,怎麼到了這裡,價錢竟高到了這樣的地步?”
這掌櫃一聽張千尖聲細語,便鄙視地看他一眼。
他眼尖,曉得李世民才是正主,便賠笑對李世民道:“客官難道是第一次來長安?哎……那東市和西市的價錢,都是假的。鄙店在東市,又何嘗沒有分號呢?你若是想去東市,帶去我們的分號裡,你去問價,那裡的絲綢,統統都是三十九文,價錢更便宜的也不是沒有,最貴的,開價也不過四十三文罷了。可是……客官……那裡的絲綢是不賣的,若你是官家的人,倒是會賣你幾尺,咱們咬著牙吃吃虧了。”
“可若是尋常百姓……想要貨……那真就沒有了,倒不是因為故意為難客官,實在是那個價……它不能賣啊,賣了是要折本的,我等是做買賣的人,現在私價和人工都漲得厲害,要真是三十九文賣出去……真要虧得一塌糊塗的啊。”
他說著,委屈巴巴的樣子繼續道:“現在全長安的貨……都在這兒集散,那東市西市,隻是做做樣子的,若是客官不信,大可以去東市看看便知道。”
李世民:“……”
七十一文……
他回頭看了一眼張千。
張千要哭了,他此時不方便拿出自己的簿子來,可他很清楚,上個月,他的記錄是三十八文。
也就是說,才一個月的時間,這價格便漲了八成,甚至比從前物價高漲時的幾個月,漲得還要高。
李世民此時的臉色可謂是沉如墨汁了,冷冷地訓斥道:“這樣說來,爾等豈不是在此……故意糊弄官府?”
“這哪裡敢啊!”客商覺得眼前這個客人很不尋常,可又覺得眼前這人很好笑,差一點噗嗤笑出聲來。
掌櫃便道:“看來客官什麼都不知道,是第一次出來做買賣吧,我這鋪子,已是良心啦。不知多少商賈,有貨他還不肯賣呢,鬼知道到了下個月,價錢會是什麼樣子。小店是沒辦法,因為還欠著絲商和紡工的錢,所以得趕緊出貨,才能和人結清,如若不然,才不賣貨呢。客官不信,自己去打聽打聽便知真假。”
李世民此刻,已是氣得發抖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這所謂鐵桶一般的江山,原來處處都是漏洞。
“混賬!”他臉色鐵青地怒斥。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罵的是誰。
而這掌櫃,自是以為李世民罵的是他,頓時臉色變了。
掌櫃立即換了一副嘴臉,看了李世民一眼,隨即厲聲道:“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不買就不買,何以在此罵人!大龍、二虎,將人趕出去。”
外頭站著的兩個壯漢,立即衝了進來,咆哮道:“快滾。”
李世民身後的幾個護衛,臉色也霎時變了。
堂堂天子,竟被人叫滾出去。
他們的手動了動,預備要拔藏在身上的刀。
李世民氣得臉色發黑。
倒是陳正泰反應了過來,他知道這裡有這裡的規矩,一旦在這裡鬨出事,隻怕到時不知多少精壯的漢子會聞訊而來。
於是忙扯著李世民的長袖道:“恩師,我們走吧。”
李世民顯然也是擅長隱忍的人,在深吸一口氣之後,輕描淡寫地回頭看了幾個護衛一眼。
護衛們會意,又恢複了平常之色。
李世民方才平淡地道:“走吧,去彆處看看。”
他聲音帶著幾分沙啞,留下這句話,率先踱步出去。
街道上……依舊還是車馬如龍,景物依舊,隻是此時……李世民的心境卻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