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玄貞在地上打了一個滾。
出身於世族韋家,身為韋家家主,他這輩子都不曾受過這樣的侮辱。
而在百官眼裡,陛下今日可謂是凶相畢露!
他們甚至可以毫不懷疑,現在誰敢阻攔陛下,陛下定會毫不猶豫地親自拔出刀來,將人砍為肉醬。
短短三年,人們已經習慣了李世民待人的和顏悅色,也慢慢的適應了陛下是一個寬宏大量,總能適當做出妥協的人。
可是現在……這一幕,卻讓他們驟然想起了當初這個皇帝親自上馬,在敵陣中殺的七進七出,也看到了在玄武門裡,策馬伏擊太子衛隊,身先士卒的那個人。
於是,所有人都默不作聲了,竟是大氣不敢出。
房玄齡和杜如晦等人,也沒心思去顧及眼前這個禦審了。
這禦審確實很重要,甚至可以說,表麵上隻是一場鬥毆,可實際上,牽涉甚廣,這分明影響到了所有世族的利益。
可如今……房玄齡和杜如晦已將這件事徹底遺忘了,相比於畝產千斤,那狗屁的禦審還算個什麼?
房玄齡非常清楚畝產千斤意味著什麼,若是當真能夠實現,那麼……自己必定也可隨之名垂千古,可以成為千年來最富盛名的賢相。
因為在經曆了數百年的戰亂和困苦之後,糧食將增產到極致,數倍的糧食增產,就意味著朝廷的國庫將塞滿數不儘的糧食!
到了那時,用兵、賑濟這數不清的事,都已不在話下了。
而至於韋玄貞,此刻已沒有人理會他了。
甚至許多人覺得,韋玄貞這個家夥現在已是個多餘的人!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攔在這裡做什麼,你下賤不下賤!
大家都沒心思了,哪怕是今日想要看陳正泰笑話的人,也沒有了絲毫的心思。
他們現在心心念念的隻有……畝產千斤啊。
這不會是騙人吧?
這可是欺君之罪啊!
大家帶著迫不及待的心情,都急匆匆的出了明倫堂。
李世民卻覺得腦袋暈乎乎的,見了日光,更是感覺這個世界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腳踩在了棉花上,此時他想起了什麼,回頭道:“陳正泰,你那莊稼在何處?”
陳正泰便道:“請陛下隨我來。”
“當真是千斤?若是沒有千斤,朕一定治你欺君之罪。”
李世民聲音嚴厲而緊迫,他十分害怕,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這就好像,一個在大漠之中幾乎要渴死的人,你擺了一壺水在他麵前,此刻他已生出了求生欲,心中狂喜,而後你告訴他,其實我是在逗你的,壺裡沒有水。
而此時,陳正泰的心裡其實是有些發虛的。
其實……他隻知道土豆的理論產量非常高,此前經過了幾次培苗,也可以確定,確實能種植出大量的土豆!
可真正進行試驗田來耕種,卻是第一次,鬼知道能不能湊足千斤之數。
自己登山包裡帶來的土豆,按理來說,應該是千年之後最好的品種,有耐寒、耐旱,能應對一定的蟲害,並且產量高的特點。
隻是……話是這樣說,可他也知道南橘北枳的道理啊。
若不是因為這一次禦審,陳正泰還打算再多耕種幾輪,看看實際效果,這才是最謹慎的做法,可現在……顯然已來不及了。
陳正泰想了想,比較保守的咳嗽道:“恩師……這個……這個……學生儘力而為之。”
李世民一聽,心沉了下去,這家夥……真的為了脫罪,敢欺君?
後頭的百官聽到這番話,尤其是見陳正泰底氣不足的樣子,頓時也恍然了。
對呀,世上哪裡有什麼畝產千斤的玩意?這糧食要是能畝產五百斤,都可以報祥瑞了!
而畝產千斤,千年以來所未有,就算是上古的典籍裡,也不曾出現過。
陳正泰這個狗東西……
陳正泰還是領著大家到了試驗田,他雖是有著幾分不確定,可萬一真的實現了呢?
這試驗田是用培土隆起,中間乃是田埂,大致這裡種植了數畝莊稼。
每一畝地前都掛了牌子,做了標記。
附近還特意的挖了壕溝,將這幾畝地圈起來,防止有人隨意出入,甚至在這裡,還有專門的人進行看守。
此時,土地上已覆蓋了大量的枯黃植物。
這是土豆生於地麵的枝葉已枯萎,放眼看去,很是殘破。
李世民隻看到了葉子,卻不見果,不由皺眉起來:“這馬鈴薯的果實在何處?”
“在地裡。”陳正泰老實的道。
李世民道:“現在已成熟了嗎?”
“已經成熟了。”
李世民頷首點頭,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這馬鈴薯地,竟是發現,自己此刻已將所有的事都忘了,他全神貫注的道:“給朕收割,來人,丈量出一畝地來,朕要親眼看著它收割出來。”
李世民一聲令下,連忙有人取了長繩來,開始丈量,等量出了一畝地,再將這土地圈起之後,陳正泰便指使著農學館的文吏以及農夫們開始動手。
對於如何收割,他們早就耳熟能詳。
事實上,馬鈴薯收獲比之尋常的穀物收割起來容易得多。
數十個人早就拿好了各種盛具,接著進入地裡,便開始輕輕刨土,而後便見從土裡露出了一個個如拳頭一般大小的馬鈴薯,人們毫不費力的將這馬鈴薯撿起,丟入盛具。
隨著地裡的土一點點被刨開,放眼看去,這地中浮土之下的果實,層層疊疊,個頭都不小!
這時候,李世民的神色更顯得有些緊張。
百官們已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李世民似乎對於農學館還不全然放心,朝張千使了個眼色,張千會意,親自指揮著宦官們去取大稱來。
而後……他們抬著稱,將所有收獲上來都土豆進行承重。
“陛下,三十二斤……”
“六十九斤。”
每稱一次,宦官們都需呼喚一聲,他們心知陛下此刻急於知道結果,所以一點表現的機會都不願意浪費。
李世民依舊佇立不動,目光依舊在地裡的土豆上!
這是天大的事,他需死死的看著,不願出現絲毫的作偽。
要知道,曆來地方州牧們,為了虛報自己的政績,都愛在這作物上頭作偽,而後大張旗鼓的宣告大唐出現了吉兆,又或者是祥瑞。
而今日……李世民親自監督,他想看看……這一畝地裡,到底能種出多少糧來。
“一百三十七斤。”
說到大唐的斤,其實相當於後世的六百克,所以分量要比這個時代要高一些。
當念到一百三十七斤的時候,李世民眼裡更顯激動起來。
因為他看到……還有許多馬鈴薯沒有收獲,再過一些時候,這產量就要超過尋常小麥和稻米的產量了。
“三百二十斤。”
宦官們已是氣喘籲籲起來,他們抬著大稱,不敢馬虎,此時額上已全是汗液。
韋玄貞挨了打,依舊不服氣,卻還是灰溜溜的跟了來,他想看看,陳正泰是如何欺君罔上的!
可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渾身就如遭雷擊般,臉色一片蒼白,甚至感覺到兩腿發軟。
這臭小子,到底走什麼運,難道……天要亡我?
房玄齡和杜如晦已開始低聲議論著什麼了。
“五百三十九斤……”
李世民聽到這個數目,整個人戰栗。
他親眼去查看那些稱重過的土豆,拿著一個土豆,捏在手裡,像捧著寶貝似的,這是朕的……是朕的啊,朕若是得了此作物,十年,隻需十年,便可讓自周天子以來的所有君王,都在朕麵前黯然失色吧。
從此之後,還有誰還會記得玄武門之變,還有誰會記得太上皇將皇位禪讓給了朕?
他們隻會知道,朕乃千古第一君,古之聖君,在朕這豐功偉績麵前,也需黯然失色。
他的手不斷的在土豆的表皮上摩挲著,眼睛依舊還直勾勾的看著那一壟馬鈴薯地。
農夫們還在地裡賣力地乾活,刨出了一個個土豆,這土豆……就像是取之不竭一般。
“七百五十四畝。”又一道叫呼聲……
要達到千畝了。
實際上,對於這七百五十四畝,李世民已經十分滿意了,不……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百官之中,突然有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上天有德啊,上天有德啊……”
此人太激動了,已完全的精神失常,七百多斤啊,一畝地七百多斤,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原來可以養一戶人家的土地,現在卻可養三戶。
在以農為本的時代,這幾乎是神跡,莫說是增產數倍,便是增產一兩成,若是放在上古時代,這樣的人,也是可以和神農、黃帝相媲美的。
這天下,已經饑餓了太久了,饑餓的記憶,已經自上古貫穿至今,幾乎每一代人,都有饑餓的印記!
每年數不清的人,因為糧食而生生的餓死,庶民們的臉上,永遠都離不開那種營養不良的菜色,可見糧食對於這廟堂,還有尋常的庶民而言,有多麼的重要。
隻是陳正泰不禁在想,為啥是上天有德?
這就有點不太厚道了啊……這馬鈴薯,是我種的呀。
“九百七十四斤。”又一道叫呼聲!
李世民已覺得自己受到了大大的刺激,他渾身血液沸騰,可對他來說,也隻有在沙場上,才曾有過這種激動的要眩暈的感覺。
他身子竟有些搖晃,於是大手猛的拍在了陳正泰的肩上,這才穩住了自己的身軀。
百官們已窒息了,他們現在連呼吸都已停止一般。
“一千一百三十一斤……”
此時,數字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地裡的土豆越來越稀疏,可農夫們還在拚命的翻找著浮土,希望將漏網之魚拾取出來。
可對於所有人而言,這已是天文數字,夠了,夠了,數目若是再加,心臟要無法承受了呀。
“一千二百二十九斤。”
這是最後的數目。
一千二百二十九斤是什麼概念?這是這個時代尋常作物產量的近六倍,原來養一戶人家的地,現在可以養六戶人口了。
噗通,房玄齡跪下了。
大唐的禮儀之中,除非特殊的情況,大臣是不需向皇帝行跪拜之禮的!
可此時,房玄齡可謂是激動過了頭,直接跪在了塵土裡,他仰頭,看著高大的李世民,眼淚已滂沱而出!
此刻,他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了,什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鎮定,什麼不形於色的氣度,此刻統統見鬼去!
他控製不住地哽咽道:“陛下……陛下……我大唐盛極有望啊。”
這話聽著有點誇張了,可這絕對不是虛言,也不是騙人的。
糧食莫說增產六倍,就算隻是增產一倍,朝廷就足夠將軍隊的規模增加三倍以上,將戰馬擴充至五倍了。
何況……
房玄齡繼續道:“自此之後,天下再無饑饉,此全賴上天厚德,陛下鴻福。”
於是,一個個人學著房玄齡的樣子跪下,有人喜極而泣,有人哭完了又笑,有人若癡呆狀態。
那韋玄貞覺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實了,腦子渾渾噩噩的,最後身子一歪……直接栽倒在地。
他現在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自己的侄兒被打了,韋家的逃奴被陳正泰包庇……這些還重要嗎?這些就是屁,當初以為是天大的事,現在卻是渺小到了極點,這也配和這馬鈴薯相提並論?
想到這些,韋玄貞終於找到了點力氣,然後跪著……他滿心的戰戰兢兢起來。
此時,他的心裡隻有一種惶恐的感覺。
他甚至覺得……就算今日陛下將他直接誅殺了,這天下的臣民在這個時候,也絕不會有人為他說一句話!
韋家顯赫了數十代,這顯赫的家業,哪怕是到現在徹底被滅族,此刻也絕不會有人給他們說一句公道話。
他叩首,急切之下,忙道:“臣萬死,萬死……陳……陳郡公打臣侄,打得好啊,打得好,打得好。”
韋節義見了自己的叔父如此,也懵了!
今日震撼的事太多,而此刻,他眼裡都是奪眶而出的淚水,這……就是努力……就是奮鬥吧。
陳兄果然沒有欺我啊,人果然隻要努力和奮鬥,就可以作出無人可以匹敵的大功業,陳兄……我想和你一起努力……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他閉著眼,看著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可他沒心思去管顧房玄齡等人,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一筐筐的土豆上!
他此刻極力使自己冷靜,而後才看向陳正泰,臉色異常嚴肅的道:“若是此物當作主食,可行嗎?”
陳正泰很認真的點頭:“陛下,可以的。此物營養豐富,便是尋常的白米,也未必有它好,當然……這還要看個人的習慣。”
這是實話,在後世,美洲和歐洲人都將這馬鈴薯當作主食,馬鈴薯因為含有大量的澱粉,所以能為人體提供豐富的熱量,且富含蛋白質、氨基酸及多種維生素、礦物質,尤其是其維生素含量是所有糧食作物中最全的,當作主食,完全沒有問題。
而至於口味的問題,這倒不必過多去擔心,大家連飯都吃不起了,你偏愛不偏愛白米,和這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何況這玩意,隻要在老祖宗們的手裡,肯定能發揮各種想象力,弄出幾十上百種吃法都沒有問題,總會有一款適合你。
李世民總算輸出了一口氣,心裡有著莫大的喜悅,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得很哪,若如此,朕就放心了。”
他下意識的將土豆放在自己的鼻下嗅了嗅,將這土豆當作珍寶一般,歡喜的道:“不錯,這莊稼確實是價值連城,價值連城啊,朕寧願將長安和洛陽拿來換取此物,更莫說是百萬金了。”
陳正泰嚇了一跳,連忙道:“恩師,就算恩師要拿長安和洛陽來換取這莊稼,學生也不敢收啊。”
李世民瞪了陳正泰一眼,他此刻情緒很激動,所有任何的喜怒都變得極化了:“朕不過是以此類比,怎麼,你還真想要長安和洛陽?”
陳正泰渾身抖了抖,頓時覺得自己脖子涼颼颼的,這是你自己說的呀,你特麼的要打個比方,為啥不事先提一下,搞得我現在反而被動了。
陳正泰正色道:“恩師,這作物雖是學生所發現,可沒有恩師的言傳身教,又怎麼會有學生呢?所謂飲水思源,說到底,這作物既是學生的,也是恩師您的啊,隻怕是恩師的愛民之心,感動了上天,因而上天賜下了學生,便是為了來給恩師獻上此物,恩師要取便取,為何要說換呢?恩師這個換字,真是寒了學生的心,原來在恩師眼裡,隻取這區區的馬鈴薯,竟還要用換字,難道恩師與學生的師生之情,竟是可以用這區區馬鈴薯可以取代和替換的嗎?恩師以後若是再提及換字,學生固然對恩師尊敬有加,也不禁要違逆恩師了,這是恩師對學生的羞辱啊,學生一定要仗義執言,批評恩師竟將君臣、師生的情分,看的如此不值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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