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儉遭遇過的貴公子之爭,也是不少。
長安城裡哪一路神仙沒有,彼此之間遇到一些糾紛,也是常有的事。
一般情況,唐儉一開始采取的都是居中調解的態度,可現在看來……
這一件事很嚴重,韋家和陳家,這是打算要撕破臉來了。
既然要撕破臉,他也就打定了主意,先是怒氣衝衝的質問陳正泰。
“韋家不過是捉拿逃奴,陳家這樣做,還將人打成這個樣子,若是老夫放任不管,這雍州,豈不是任你們造次?這雍州,不是你們陳家的雍州。”
唐儉痛斥之後,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
想當年,在亂世之中,唐儉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砍過人的,此時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倒也很是唬人。
韋家人那邊一聽,頓時打起了精神,那棺材裡的韋節義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這個時候激動得又從棺材裡坐了起來!
他哀嚎道:“唐長史這是仗義之言啊,不錯……陳家是何物,他……他……唐長史為我們韋家做主了啊。”
唐儉背著手,隨即目光落在了韋節義的身上:“你到底死不死?”
韋節義麵目全非的臉也不知紅不紅,不過很快他又氣若遊絲的躺回了棺材裡,口裡道著:“快死了,快死了。”
唐儉便怒視著韋家隨來的家人,冷冷道:“可是你們韋家,固然是追索逃奴,可跑去了二皮溝乾的什麼事!這二皮溝,畢竟乃是陳氏的土地,如此上門,這豈不是故意尋釁?來人,將陳正泰和韋節義二人都拿下,暫行拘押,此事……老夫要向上公稟,你二人,任誰都逃不掉罪責。”
他一聲令下,十幾個差役便如狼似虎,一個請陳正泰上了擔架抬起,一個抬著棺材!
一下子,韋家人和陳家人都開始叫起了冤枉。
唐儉則不予理會。
你們不是要鬨嗎?那就鬨吧!
老夫先各打五十大板,且看看你們陳韋兩家各自的能耐,兩個人都關押起來,就等於是兩不相幫。
當然,這樣的大事,是不可能輕易放他們走的,若是都無事人一般從這裡走出去,那大唐的王法,也就蕩然無存了。
韋節義和陳正泰統統抬走。
唐儉便命人驅散了兩家的家人,那陳福卻還不肯走,被人架著,他撕心裂肺的大呼:“我家公子被打成了這樣,你們還要關人,我們公子冤枉,冤枉哪。”
他吼聲極大,聲震瓦礫。
其實韋家隨來的家人也想大喊冤枉的,可發現這狗東西嗓門太大,竟是蓋不住他!
他們心知這事兒沒完,此事得趕緊稟明韋家各房不可。他們其實還算是氣定神閒的,知道自家公子在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磋商出一個對策。
於是,再不理陳福,灰溜溜的走了。
唐儉此時,不禁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神色有些煩躁!
他已讓文吏將方才的經過記錄了下來,陳正泰和韋節義二人的口供,也都記錄在案。
韋家……
陳家……
唐儉不禁苦笑,這兩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於是將口供封檔,隨即命人道:“立即命人,將此案送去刑部。”
“還有……”唐儉頓了頓:“這二人都帶了傷,要請人來醫治,萬萬不可在老夫這裡出了什麼事,韋節義的傷勢最重,更要格外的小心。”
打了一聲招呼,他這才落座,而後又繼續提筆,撰寫本案大致的經過。
…………
陳正泰和韋節義二人被人抬著進入了大牢。
這一路,韋節義一直破口大罵:“陳正泰,你這個畜生,你欺人太甚,你彆以為此事就這樣算了,隻要我韋節義還活著一天,就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你這狗東西,如此欺我,你可知道我是誰,你可知道我父親是誰,知道我祖父是誰,知道我姑母是誰。”
“你們陳家,怎麼教出你這麼一個狗東西來。”
陳正泰倒是異常的安靜,躺在擔架上閉門養神。
兩隊差役則抬著他們進入一處獄房。
這裡相比於尋常的牢房,要乾淨一些,顯然……對二人都有特殊的照顧的。
可即便如此,這裡還是顯得汙濁不堪,牢房的氣氛顯得森森然,裡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二人都被抬著,一前一後,韋節義又罵:“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等著瞧吧,到時扒了你的皮。”
他是韋家公子,這韋家在長安城,還真沒有人敢惹,便是和尋常的皇子發生了糾紛,韋節義也覺得不怵!
在韋節義的心裡,他的家族無所不能。
“陳正泰,怎麼,你不敢吱聲啦,你害怕啦,時至今日,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隨後,韋節義便看陳正泰被抬著進了一個牢房,那地方說是牢房,倒不是不見天日的地室,更像是大宅院裡的一處廂房,隻是外頭有人把手,門窗緊閉罷了。
韋節義也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著,他發出獰笑:“哼,等著瞧……到時有你好看……”
他說到這裡,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對抬他的公人道:“喂,喂……你們是不是抬錯了地方,瞎了眼,這不是陳正泰這狗東西的囚室嗎……喂,聾了耳朵嗎?”
躺在擔架上的韋節義幾乎要一骨碌翻身下來,但是他發現自己好像翻不了身。
公人已不耐煩了,雖然很不想招惹他,卻不禁道:“公子,雍州治獄這裡,能關押你們的囚室就這麼幾間,早一些日子,便有犯官將這裡占滿了,剛剛騰出了一個囚室來,公子不關押在此,還能去哪,公子少說幾句吧。”
韋節義:“……”
進了囚室,果然看到陳正泰很安靜的盤膝坐在囚室的一角。
韋節義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他腦子暈乎乎的。
公人們顯然最怕的就是這些平日氣勢洶洶的貴公子,所以將韋節義的擔架放下,便立即魚貫而出,隨即將大門鎖緊。
囚室裡,陳正泰依舊默然地盤膝坐著。
韋節義生無可戀的躺在擔架上。
擔架上有點涼,他傷勢其實不輕,尤其是自己的胳膊那裡,雖是在來狀告之前,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和上藥,可此刻……依舊還抬不起來。
囚室裡很安靜。
細細看了這牢房一圈,韋節義便一瘸一拐的蹣跚翻身而起。
他低著腦袋,安靜的如鵪鶉一般,蜷縮到了囚室另一個角落。
陳正泰這時才站起來,盯著他,唇邊泛出耐人尋味的笑意:“你不是愛罵人嗎?來啊,我就在此,你繼續罵。”
韋節義臉色蒼白,哆嗦著貼牆站起來,眼睛低著看自己的腳尖,大氣不敢出!
老半天,他踟躕道:“陳……陳兄……小弟知錯啦,小弟有眼無珠,小弟瞎了眼睛,竟是衝撞了陳兄,陳兄,你的腿傷怎麼樣啦,我真是該死,拿腦袋撞了你的腿,陳兄,我幫你揉揉腿吧。”
方才他還囂張至極,可現在明顯不一樣了。
他身子貼著牆角的牆,腦袋抬不起來,看著這間不大的牢房,隻困著他們二人,上午的時候,陳正泰對他拳腳交加的狠勁,讓他頓時感到記憶猶新,現在他心裡隻有戰戰兢兢的,生怕下一刻,悲劇再一次重演。
“不必。”陳正泰瞪他一眼:“下次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韋節義扯了扯唇邊,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道:“陳兄說的好,我平日就是太頑劣了,在長安城裡為非作歹,家中長輩們嚴厲訓斥,我也不聽。今日更是衝撞了陳兄,真是我該死,我怎麼會瞎了眼,陳兄,莫說是你想打我,我自己也恨不得想打死自己,想到此前種種,真是悔不當初,這種種劣跡,真是罄竹難書。陳兄,你累不累,先歇一歇,你若是想罵我,也先養足精神。”
陳正泰滿意了,心裡想著,這狗東西,倒是知道怕了,現在才知道服了,早乾嘛去了。
不過……這韋家肯定不肯罷休的,得好好謀劃才好,也不知道……自己進了大牢,有沒有人來救自己,自己的爹不會放任自己不管吧,不會吧,不會吧。
這囚室裡,有一張大床榻,陳正泰毫不客氣的直接翻身上去,打算先睡一睡,養足精神!
至於這韋節義,他是一丁點都不想理了。
之所以在二皮溝揍他,是確立陳家在二皮溝的主權,要讓人知道,二皮溝絕不是外人可以來惹是生非的地方,也是要讓那些來到二皮溝的人知道,在二皮溝,他們可以安居樂業。
陳正泰不是一個崇尚暴力的人,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尤其是小朋友不能學的暴力。
因為一個人一旦習慣了用暴力去解決所有問題,那麼暴力就成了目的,而非手段,最終……也會被暴力所吞噬。
陳正泰迷迷糊糊的打盹兒,他其實心裡留了心,這個韋節義……還是得要小心。
誰曉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自己腿竟好像被人揉捏著,於是,一下子驚醒了。
抬頭一看,便見韋節義跪在矮榻邊,頗為‘楚楚可憐’的樣子,他一隻胳膊像是廢了一般,耷拉垂著,另一隻手,卻是小心翼翼的伸出來,極小心的揉捏著陳正泰的小腿。一張麵目全非的臉,早已看不清表情,就這般……輕柔的揉捏,不敢發出絲毫的聲息。
陳正泰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大吼道:“你這是做什麼?”
韋節義嚇得哆嗦,小心翼翼的道:“我看陳兄睡得熟,又怕陳兄腿傷了,恢複得不好,所以才鬥膽來給陳兄揉捏一下。”
沃日!
進來之前,你不是很囂張嗎?不是很拽嗎?
現在居然戲那麼多?
陳正泰厭煩的道:“滾一邊去。”
“噢,噢。”韋節義連忙蹣跚而起,極乖巧的一瘸一拐到了放置尿桶的角落,站好了,依舊還貼著牆麵,垂頭站著,紋絲不動。
陳正泰也算是徹底的服氣了,他固然知道這些世族的公子哥們,肯定也有很慫的一麵,倒是卻沒想到,慫到這個地步。
於是,他繼續躺著,不理他。
韋節義這時輕聲道:“陳兄,你餓不餓,你若餓了,我叫差役給你送牢飯。”
陳正泰罵道:“我吃牢飯還需你叫。”
“是是是。”韋節義很認真的點頭,身子不敢離開牆麵:“那陳兄要不要出恭,我給你端……”
“滾!”
韋節義哭了,他也想滾啊,最好滾得遠遠的,可特麼的,這該死的雍州牧府,居然把他和陳正泰關一起了,這缺德不缺德啊!
陳正泰一聲冷喝,韋節義直接嚇得大氣不敢出,今日這頓揍,太深刻了,這輩子沒挨過這樣的打,尤其是陳正泰踩著他腦袋的時候,讓韋節義感覺到什麼叫慘絕人寰,之前因為受傷而一肚子的氣,還沒想那麼多,現在關在這牢房裡,這才令他有了危機感!
此時,他對陳正泰的判斷是,這個人是什麼事都乾得出來的。第二……他下手很狠。
“好,好,那我不說話,陳兄好好休息。”
好不容易,差役們送來了牢飯。
似乎對待二人,有著特彆的標準。
滿當當的兩大碗,都是白米,上頭還各淋著一個雞腿,以及其他菜肴。
韋節義連忙取了牢飯,先將自己飯碗裡的雞腿夾到陳正泰的碗上,而後將滿當當的飯菜,送到矮榻上的陳正泰麵前!
他隻有一隻手,所以這一隻手端著沉重的飯菜,使不上力,手臂下意識的顫抖。
“陳兄,你餓了吧,吃。”
陳正泰狐疑的看著碗裡的兩個大雞腿,此時他真餓了:“雞腿,給我吃?”
“陳兄讓我明白了這個世上還有道義二字,令我受益匪淺,我決定懲罰自己,一個月之內,不觸葷腥,這雞腿……我也不吃,陳兄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應該多吃一些。”
陳正泰隻看了他一眼,不客氣了,接過了飯菜,隨即開始狼吞虎咽。
韋節義則乖乖的回到了牆角的尿桶旁,端起了自己的白飯,拚命的吞咽。
似乎……牢獄的生活,還算不錯。
陳正泰心裡感慨,這個世界,果然人與人是不同啊,還以為進了大牢,會遭遇什麼不測呢。在這裡還算快活……暫時安心住下,就當體驗了。
…………
而在雍州牧府外頭,卻已亂成了一鍋粥。
各種流言蜚語四起。
一切的流言蜚語,都是起初從童謠開始。
童謠裡夾雜著各種控訴,有罵陳家收容逃奴,天理不容。有罵韋家欺男霸女,行為不檢。有編排陳正泰還未娶妻,是因為不能人道。還有罵韋家畜養私兵,圖謀不軌。
街上的孩童們似乎一下子,遇到了好時候,隔三差五就有各色人等,給他們塞上各種的吃食,而後長安各個街坊裡,傳遞著數不清的歌謠。
緊接著,便是各種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上奏。
陳家的賬房裡,大筆大筆的金銀銅錢抽調出來,而後便瘋了似的往人家裡送。
韋家那裡,各房也開始活動,四處拜謁自己的親朋故舊,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此刻也變得熱絡了起來。
陳繼業甚至直接出現在了魏征的府上,他沒送錢,隻是哭,哭得魏征煩了,表示一定會徹查這件事,給陳家一個公道!然後陳繼業突然就哭的更加厲害,死活不肯讓魏征繼續查了。
此事驟然之間,在三省各部議論紛紛,人們將各種謠言和流言蜚語編織起來,而後製成了一個又一個新版本的故事。
恰恰是那些位高權重之人,對此事卻是格外的謹慎,他們輕易並不開口討論此事,甚至一字也不提,仿佛這件事,從未發生過,長安無事一般。
在後宮裡。
長孫皇後突然發現幾個嬪妃,竟好似突然活動了起來。
韋貴妃哭哭啼啼的到她麵前哭訴。
那遂安公主的母親周氏,竟也跑去長孫皇後麵前大哭。
遂安公主甚至還給長樂公主,送去了不少時新的飾物以及珠寶。
而真正為這件事頭疼的人,便是李世民了。
刑部已將這案子送到了他的案頭。
李世民先聽陳正泰被人打了,立即怒不可遏,可翻開卷宗,懵了!
到現在,他還不明白,到底是誰打的誰。
當然,根據刑部那邊的意思,顯然陳正泰的四肢完好的,那韋家的公子,可就慘了,據聞是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真狠!”李世民眯著眼,根據卷宗,腦海裡已大致的繪製出了一幅景象。
平日見陳正泰那小子,挺和顏悅色,挺老實忠厚的啊,不像是這般能下死手的人!
可這一次,卻讓李世民突然覺得,他這個弟子,似乎很不簡單。
當然,這些年輕人相互毆鬥,其實李世民倒是見識的多了,哪一個少年人不愛打人呢?
這些後輩們,血氣方剛,沒打死人就算不錯了。
可此案的關鍵點,顯然不是相互毆鬥這樣的簡單。
他細細的看著案卷,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
最後……他得出了兩個可怕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