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朔望大朝,僅金刀案之議就花了將近大半個時辰。
等到所有眾臣都鳴金收兵,暫且罷休,外麵已經日上高杆了。
李軒以為接下來的局麵,可以稍稍平靜一點。可結果又有一位青袍小臣出列,而這位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
“陛下!臣為社稷,冒死向陛下求問一事。臣聞陛下繼位之前為突破天位境界,修行了鎖元秘法,已經無法再誕下子嗣,請問是否確有其事?”
李軒就當即吃了一驚,凝目看了過去,心想這到底是誰呀,不要命了?
他發現那人穿著一身青袍,鴛鴦補服。而這太和門中,能以七品之身而位列殿堂之內的,也就隻有科道官了。。
李軒也第一時間,就往襄王看了過去。卻見襄王虞瞻墡的臉上,也是錯愕震驚之色。
而此時整個朝堂之內,已是一片嘩然震響,所有朝臣都為之震撼不已。
他們震撼於這位科道官的大膽,也震撼於天子修行‘鎖元秘法’一事。
景泰帝的臉則已是一片漲紅,他雙拳緊握,眼神森冷到可以殺人。
禮部尚書胡濙也同樣麵色沉冷,殺氣四溢的從群臣隊列中走出來:“殿上的大漢將軍何在?還不將這無君無父的混賬給我押下去!
區區兵部給事中,你安敢蔑視君上,壞我朝堂綱紀?禮部右侍郎,你也出去,給我先抽他三十鞭!”
殿上當即就有幾位身軀高大強壯的力士走出來,扯著這人就往外麵走。
那人卻死命的掙紮:“臣是為社稷而問!陛下,陛下!國無儲君,則天下不寧,百姓不安!今年的水災,還有白蓮妖邪之禍,這都是蒼天在示警呐——”
這個時候,已經有一位機警的力士,直接用襪子堵住了此人的嘴,將之強行拖拽了下去。
隨著這人被拖走,整個殿堂之內落針可聞。
而就在這片刻之後,為數上百的朝臣竟一起出列,跪伏於朝堂之上。
“陛下,吾等伏請陛下早日立儲。當今朝中唯有襄王仁德,可繼大統,必能安定社稷,平朝野內外人心!”
此時幾乎所有人,都紛紛往襄王虞瞻墡側目。
虞瞻墡則臉色蒼白,將他頭頂的梁冠解了下來,然後跪伏在地:“臣何德何能,可為王儲?陛下,臣請辭大宗正之位,回封地之國。”
這個時候,卻有更多的臣子出列跪伏。
“陛下,臣亦請立襄王為皇太叔。”
“陛下!為社稷計,請陛下引襄王殿下為儲。”
“——滿朝宗室,賢明無過於襄王殿下。”
李軒發現景泰帝的神情已經平複下來,他臉色不置可否,不動聲色。
此時在李軒對麵,那高穀,蕭磁,商弘等人也是臉色發白。
而禮部尚書汪文在稍稍遲疑了些許之後,也站了出來。
“陛下,臣以為立儲之議可以暫緩,不過請陛下以襄王為輔政親王,以示其與諸王不同!”
隨著汪文語音落下,許多朝臣都神色一振,一時更多的人走了出來。
短短一瞬,這滿朝千餘臣子,竟然有將近三分之一跪伏於地。
這動靜很快波及到殿外,那些六品以下,沒有資格列席於殿堂內的文武諸臣,也紛紛跪於廊道之中。
李軒則微微一歎,將手中的笏板收入袖中。
他這次上朝,原本是另有要事。可從眼下的情況來看,是沒辦法說這事了。
他走了出去,朝著禦座上的景泰帝一抱拳:“陛下,臣近日查探得知,金刀一案或與襄王有涉。是故微臣以為,在此案查清楚究竟之前,朝廷不適合議立皇儲。”
這一刻,李軒感應到襄王向他望了過來,這位賢王的目光陰冷如刀。
戶部尚書蕭磁則當即眼神一亮,開口詢問:“冠軍侯之意,莫非是以為此案可能是襄王栽贓陷害?冠軍侯你可有證據?”
“我可沒說襄王他栽贓。”李軒搖著頭:“我隻是說襄王有涉案嫌疑而已,總之在臣查清楚究竟之前,朝廷立儲之議需得暫緩。”
禦座之上的景泰帝,則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心裡隱隱對李軒生出了幾分感激之情。
他不知李軒是否故意這麼說,可李軒這一語,卻使他麵臨的局麵大為改善。
景泰帝不是沒法應對這群臣逼宮之局,可那勢必需得動用強權,會留下無窮後患。
可隨後景泰帝就想到了‘閉關靜修’的虞紅裳,他就心安理得的想,李軒出力化解此事也是應該的。
這個臭小子,竟然膽大妄為至此——
※※※※
散朝之後,吏部尚書汪文就氣勢洶洶的找了過來。
“金刀一案,冠軍侯你既無確實證據,安敢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的指摘襄王?”
李軒對此早有預料,他微笑著反問:“天官大人焉知本侯沒有證據?我現在說出來,豈非是給襄王毀滅罪證的時間?”
吏部尚書汪文聽了之後,就驚疑不定的詢問:“襄王殿下真的涉入金刀案?”
李軒還是不置可否,不給實話:“我先前說了,襄王是否涉案,我還在查。現在議儲,確實不合適。”
此時他又語含深意的詢問:“倒是天官大人今日之舉,隻怕非是陛下所樂見。”
“老夫何嘗不知?”
汪文的臉色有些難看:“然則太子殿下暈迷不醒已近一年,而陛下登基之前,確實修了鎖元秘法。若現在不做一個防備,待他日有什麼萬一,難道就坐視太上皇複位不成?吾為國朝社稷計,為陛下身後的令名祭祀,豈惜此身?”
汪文說到這裡,又一聲歎息:“我也知天子對子嗣,對太子還有著念想,所以隻是提議由襄王殿下任輔政親王。
如此一來,一旦未來天子誕下子嗣,或是太子蘇醒,那麼無論是天子,還是襄王,都有轉圜餘地,這是有益於國的。”
李軒見他麵色冷肅,一身浩氣如雲,就無話可說了。
他隻能抱了抱拳:“那就請天官大人稍安勿躁,待李某將金刀案查個水落石出。”
汪文就皺了皺眉,然後一聲冷哼:“可如果金刀案一直沒有結果,老夫就這麼一直等下去?我可等你兩月,如果兩月之後,冠軍侯拿不出襄王涉案的證據,那麼輔政親王一事,勢在必行。”
他懷疑李軒根本就沒有查案,今日的一應言辭都隻是為拖延時間。
所以汪文說完之後,就一個拂袖,往午門方向大步行去。
李軒倒也不覺意外,他知道自己如果拿不出確實罪證,這金刀案也就頂多能壓製群臣兩三個月而已。
※※※※
同一時間,襄王虞瞻墡已走出了午門之外。
他的麵色青黑,氣息森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勢。
周圍群臣倒也理解,任何人無端被扯入‘金刀案’,心情都會很糟糕。
其中許多參與請立襄王為儲君的臣子,本身也處於神思不屬的狀態。
襄王的賢德忠厚,朝野內外有口皆碑;可冠軍侯李軒碧血丹心,浩氣琉璃,也是人品無瑕的理學護法。
他們沒法判斷這兩人,到底該相信誰?
還有些許多人在惶惶不安,他們今日隨眾跪伏,隻是懷著投機之念,想要得一個‘擁立’之功而已。
可這無疑是得罪天子與沂王虞見深的,關鍵是今日冠軍侯也站了出來,
這讓他們的心緒稍有不安,如今這位冠軍侯在朝中之勢如旭日東升,不但執掌重權,被許多文武官員以馬首是瞻,他在六道司內部也有著極大的勢力。
據說其人能動員的天位,就達十人之巨,已是當世中一等一的權閥。
如果冠軍侯真打算阻撓此議,那麼襄王殿下還真未必有問鼎皇位之望,這對他們來說,可是極其糟糕的事情。
走在襄王身側的襄王世子虞祁鏞,也注意到周圍群臣的神色表情。
他冷著臉,用密語傳音道:“我就知道那家夥遲早會與父王翻臉,父王您先前助他誅殺班如意,就該留些後手的。”
襄王則無語的看了一眼,心想這家話說得容易,可當時的情況,他該怎麼留後手?
何況此事,他可是得了大利的。
即誅殺了太後最親信的一隻臂膀,也使得李軒放下了逼他就國之念。
需知那時節的情形可不同於現在,其時他在朝中大勢未成,一旦回封地就國,那就真得就國了。
不像是現在,由他繼承皇統一事已成朝堂公議。即便他被踢回襄陽封地,也可卷土重來。
就在這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兩人耳側響起:“襄王殿下似乎心緒不佳?”
襄王側目看過去,發現那正是他的心腹黨羽‘通政使司右參議’許元仙。
他不由苦笑:“今日情景,我難道能開心不成?”
“冠軍侯橫刀阻攔,確實值得憂慮。”
許元仙皺了皺眉頭,隨後卻又語聲平靜道:“不過殿下何妨看開一點?今日我們還是有收獲的。如今您入繼皇統一事,已被朝臣認可。
李軒如果數月之內拿不出確實證據,那麼這輔政親王一位,殿下十拿九穩。以天子的為人心性,一定會對群臣讓步。再如天子未來有什麼萬一,隻需有人登高一呼,必可使群臣響應,擁殿下登基——”
“本王現在也隻能這麼想了。”襄王苦笑了笑,然後眼含厲色的回望身後:“然而這位冠軍侯,卻讓本王寢食難安。這金刀案繼續拖下去,大不利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