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船沒有被拖回河洲,王七麟不想嚇到那些善良樸實的漁民。
他將船拋錨在河岸,天亮之後給漁家人留下住宿錢、昨天買雞魚螺的錢和一家一張蜃炭鎮穢符後便悄然而去。
飛舸拖動血船順河直下,一直到懷慶府跟前。
兩艘船停靠在一起,馬明自告奮勇要留下看船,王七麟拒絕了。
若暗中盯著他們的是二十八宿,那他們一行人絕不能分兵,誰留下誰會死的。
懷慶府是個小城,府城規模在王七麟認知中幾乎是最小的,比平陽府小、比上原府也小,當然更不能與長安府那等國家重地相比。
馬明說這地方是兵家要地,所以城池建築的固若金湯,而百姓隻能住在城裡,並不能像上原府和平陽府那樣不斷往外擴建。
這裡城小人口卻多,畢竟順著黃河再往下走就是河南府了,那是一座人口大城。
城內住人,城外生活,懷慶府的特點便是城內沒什麼館子和市場,這些東西都在城外,而且這裡沒有大型飯館酒肆,多是小館子。
用木頭撐起一大塊粗布來遮風避雨,這就是一家飯館酒肆了。
小城外頭很有生活氣息,王七麟他們有要事在身著急進程,可是從城外店鋪堆裡穿過後還是一人拿了一套早餐:
粟米軟煎餅包裹油煎的小乾魚。
當地特色早餐。
懷慶府的等級觀念森嚴,風氣保守,老百姓要出入城依然得仔細盤查。
王七麟哪有時間去排隊等待?他直接往城門正中走。
一個歪戴著帽子的兵丁見此怒了,喝道:“嘿,賊孫子,誰讓你們——你們是聽天監的人?”
城門前人多,王七麟等人混跡在人群裡,而周圍的人有不少穿著染成藍黑色的老土布衣裳,這兵丁一時沒有看清他們的官服。
王七麟不想惹是生非,可是這兵丁的話太過分,他要是不回應一下會被當做懦弱好欺負。
於是他使了個眼色,徐大上去摁住他肩膀道:“嘿,官老爺,你好大的官威呀!”
兵丁一看他官服上的艾葉文,額頭頓時往外冒冷汗:這衣服他不熟悉但見過,每次穿這衣服的人來府城,府城聽天監驛所的鐵尉都要戰戰兢兢的陪笑。
“大人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人剛才實在是沒有看清你們的身影,還以為隻是幾個窮酸泥腿子……”
徐大一巴掌抽在他頭上,將歪戴的官帽抽的在地上滾了三滾:“是老百姓你就可以肆意辱罵了?看來你聞了幾炷香,還真把自己當菩薩了?磕了一泡屎,以為自己口氣大?行了,把你的袍子脫了,你繼續去當老百姓吧。”
兵丁頓時流下淚來:“彆彆彆,饒命,您彆跟小人一般見識,大人、小人剛才也沒辦法,小人真的以為你們是不守規矩的刁民。”
“小人真的,平時不是這樣,剛才看你們不去排隊往裡闖,小人以為碰上頭鐵的了,所以才拿腔作勢吆喝兩聲想嚇唬住你們。”
旁邊有兵丁壯膽說道:“大人,小人等知道您們有愛民如子的慈心,可是有些刁民不服管教,我們不凶狠他們不害怕,他們敢衝城門的!”
王七麟走出來說道:“那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去罵人!這件事可能有些誤會,你們記住,以後彆動不動就欺負人,行了,找個人帶路,我們要去聽天監驛所。”
後麵說話的兵丁急忙正了正官帽道:“大人們隨小的來,小的這就給你們帶路。”
他點頭哈腰在前麵引路,王七麟衝徐大擠擠眼。
難怪大家夥都要升官,做大官確實挺爽的。
他現在也理解了做皇帝的感受,如果他不是一個銅尉而是皇帝,那剛才欺負百姓的兵丁能被嚇破苦膽。
看來當皇帝的快樂,他根本想不到!
府城衙門和驛所一南一北,王七麟到了驛所門口,守門的壯士看清他們官袍後急忙彎腰抱拳行禮:“卑職懷慶府聽天監力士關封見過銅尉大人、諸位大人。”
現在用不著王七麟去浪費口水了,徐大抓住鼓鼓囊囊的腰帶提了提,道:“不必多禮,本城鐵尉何在?”
力士急忙說道:“請大人入驛所喝茶稍候,胡鐵尉早起去衙門查一樁案子的案情還未歸來,卑職等這就去通知他。”
王七麟搖頭道:“不必了,我們正好也要去衙門,那就去衙門見胡大人吧。”
力士一抬頭,看到又是一套艾葉紋官服,趕緊連聲稱是。
他心裡納悶,自家小廟今日怎麼會進來這麼一群大佛?光銅尉就有倆,鐵尉還有仨,除了一個老道士潦倒邋遢是個垃圾遊星,其他有一個是一個官職都不小!
懷慶府的知府和府尉頗為勤勉,今日是他們的休沐日,可是兩人都在衙門裡頭,城內驛所鐵尉胡毅也在裡頭,三人連同幾個捕頭待在了一起。
得知有兩個銅尉到來,胡毅趕緊出來相迎。
雙方打過照麵,胡毅先問好,又謹慎的問道:“不知道諸位大人是?”
王七麟將自己的銅尉印遞給他,胡毅看到上麵的名字後大吃一驚:“原來是並郡的王大人!”
徐大也將自己的銅尉印遞給他,胡毅麵色更驚:“原來是徐大人!”
然後他在心裡想,王七麟這人倒是在過去一年裡聲名鵲起,自己知道;可是這個徐大是什麼來頭?聽天監還有這麼個銅尉?沒有任何印象呀。
徐大卻以為對方吃驚自己從力士成為銅尉這回事,他便美滋滋的解釋道:“前些日子我等入宮麵聖,聖上恩寵,認為本官跟隨王大人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將本官由力士晉升為銅尉了。”
胡毅失聲道:“徐大人原來是王大人身邊那力士?”
力士直接升級到銅尉,還是皇帝欽點的,這事把他給震到了,下意識的說出了心裡話。
徐大也是聰明人,他一聽這話就想罵娘了,敢情這貨實際上並不知道自己是誰!
懷慶府的知府喬東升和府尉王寧紛紛迎出,他們看到人群裡的金發巾幗後先是一愣,隨即苦笑。
王七麟知道他們已經明白了自己的來意。
這樣正好,省卻雙方瞎客套。
聽天監內部溝通終究方便,王七麟想讓胡毅安排個合適說話的地方。
喬東升明白他的意思,很實誠的說道:“王大人不如進我們衙門聊聊?”
眾人進衙門議事堂,喬東升看了眼王寧,王寧看了眼金發巾幗,說道:“王大人,若本官所猜不錯,您是為了這位洛姑娘口中的船隊被毀、上百人被害一案而來吧?”
王七麟道:“不錯,這件案子震動了長安城,本官特意來看看怎麼回事。”
聽到這話懷慶府內幾個高層微微震動,喬東升很快穩住心神,問道:“此案已經震動京城?王大人現在是在京城高就?”
王七麟說道:“那倒沒有,但這起案件影響惡劣,坦白說本官也與百川門的門主認識,所以受到他和受害者家屬的委托想來查查這件事。”
聽到這話胡毅有些不舒坦了,銅尉官職比他高沒錯,可是這不代表對方可以跨界辦案。
喬東升幫他問道:“那王大人可是要被調入我們豫郡任職?”
王七麟搖頭道:“沒有。”
這樣喬東升不說話了,輪到王寧笑吟吟的說道:“那王大人管轄此案,是與朝廷無關?僅僅是出於朋友之誼仗義援手?”
王七麟說道:“哦,那倒不是,本官現在執掌聽天監觀風衛,承蒙陛下看重,恩賜衛首之職,負責調查天下詭事。而此案有大詭異,所以本官要來看看怎麼回事。”
還有個監視百官的職責,這個他不用說,懂的都懂,不懂得的說了他也不明白,不如不說。
幾人再次震動,胡毅忍不住問道:“聖上重啟了觀風衛?”
王七麟點點頭從懷裡掏出觀風衛的官印,上麵八個大字散發著淡淡金輝:
風行天下、覽觀權貴!
胡毅縮了縮脖子老實了,地方官員最怕觀風衛,因為這個位置是能給青龍王乃至皇帝吹耳邊風的,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都可能會毀掉一個地方官的一生!
喬東升和王寧也端正了坐姿,他們兩人端起茶碗默默喝茶,將皮球踢給了胡毅。
胡毅咳嗽一聲問道:“不知道王大人調查本案,想要卑職怎麼配合?”
王七麟說道:“你們前幾日去仔細查過二十裡蕩,是吧?有沒有查到什麼信息?”
胡毅忍不住苦笑道:“王大人請恕罪,卑職無能,什麼都沒有查到!卑職親自帶人去查過此案,壓根沒有人被殺、船被沉的痕跡!”
王七麟沒有怪罪他,轉而說道:“那你把案宗給本官拿過來,本官自己來看看你們調查的信息。”
胡毅略尷尬的摸了摸胡須道:“這案宗被封存起來送往郡府驛所了。”
王七麟頓時有些生氣:“這麼大的案子,你們說結案就結案?沒有任何交代就結案?”
胡毅萎靡低下頭。
王寧忍不住說道:“王大人您先彆生氣,容本官給胡大人辯解一二。”
“事情是這樣的,這件案子本來本府看的極重,接到報案當天,胡大人和本官都帶領人馬趕去了二十裡蕩,不信你可以問那位洛姑娘。”
洛水沉默的點頭。
王寧又說道:“可是我們去後毫無所得,而且是查詢兩天毫無所得,於是我們認為這洛姑娘是報了假案!”
“因為她們一行人報案後便不見了,我們連他們人影也找不到。實際上剛才也就是王大人是帶著洛姑娘一起來到的衙門,若是隻有她自己出現,我們恐怕要先拿下她盤查一番才行!”
他最後的話說的比較硬,胡毅怕王七麟不爽便趕緊補充道:“主要是我們府裡頭最近接連碰到這樣報假案的,唉,城裡頭有個舉人,他就三番兩次跑來報假案,卑職這次來衙門便是商討此事。”
提到這件事,胡毅忽然精神一振,他對王七麟說道:“王大人,正好您來了,而且您還是觀風衛衛首,位高權重、帶聖上之威。”
“所以能不能幫我們去警告一下那舉人?他仗著有功名在身,實在是囂張!”
既然人家提出了這件事,王七麟好歹得問一句:“舉人報假案?這是怎麼回事?”
胡毅說道:“這舉人名叫金路光,乃是本朝十二年的舉人,他考取功名後本該入仕,可是,唉,他腦袋瓜子出了點毛病!”
王寧哼了一聲:“讀書讀傻了,他為了考功名在城外荒郊一座蘭若寺裡攻讀聖賢書,屢次上考、屢次失敗,最終在本朝十二年考中功名,成為舉人。這樣他一朝中舉高興的過了火,弄的腦袋瓜子出了毛病。”
王七麟問道:“他腦袋瓜子出了什麼毛病?”
王寧說道:“總是胡言亂語,具體是什麼毛病不好說,就像他來報假案的事,他每次都來說他媳婦被人給殺了、他兒子被人給拐賣了,唉,煩不勝煩。”
王七麟問道:“那他妻子和兒子?”
“都好好的在家裡呢。”王寧苦惱的說道。
胡毅點頭道:“確實好好的在家裡,金秀才這人本來是去衙門報案,後來突然說自家妻子死了又回來了,有人便告訴他應當去咱聽天監報案,他又開始往咱聽天監跑。”
說到這點的時候他斜睨王寧,罪魁禍首不言而喻。
王寧說道:“他說他媳婦死了又回來了,那要報案不去你聽天監去哪裡?”
喬東升咳嗽一聲道:“彆吵鬨,王大人在這裡呢,你們彆吵了大人的心境,有事繼續說事。”
胡毅唉聲歎氣:“沒什麼事,他就是總來報假案,我們不想管,可不管他就鬨騰,而且還威脅我們要去告禦狀、要去郡府找他的老師和同窗去告我們一個懶政之罪。”
“他是舉人,有功名在身,我們對他實在是無可奈何,打也打不得、罵也不能罵。實在沒轍了,王大人,您看您能不能幫我們解決一下這件事?”
王七麟失笑道:“本官怎麼去解決這事?本官總不能打他一頓吧?”
他又問道:“那這個金路光家裡到底什麼情況?他妻子和孩子到底有沒有事?”
胡毅叫道:“沒事,一點事沒有,金氏是一位好娘子,簡直是賢妻良母典範。她嫁進金家的時候那金路光還沒有考中舉人,隻是個窮秀才,窮的沒地方住去住蘭若寺。”
“金氏有一手好針線活,城裡城外大戶人家都願意請她去繡衣裳繡被褥,她靠這一手本領養活了那金路光,也供應他繼續念書考功名!”
“大家夥都以為金路光考中舉人她就能享福了,結果這福氣沒能來臨,金路光很快變得瘋瘋癲癲起來。本來朝廷對他有重用,見他瘋癲了自然不能用他。”
“這件事也加重了他的瘋癲,他起初還來衙門哭嚎過,說自己冤枉、說自己應當有大好前程,但這是朝廷的旨意,我們幫不上他的忙。”
“他卻瘋瘋癲癲的理不清其中關係,卻是以為我們阻攔了他的仕途,便接二連三來衙門罵人……”
喬東升尷尬的擺擺手道:“胡大人掠過這段,繼續往下說。”
胡毅道:“他先是控訴府城衙門擋他仕途,又控訴衙門懶政不管他媳婦被害、兒子被拐……”
說到這裡他伸手捂住臉使勁抹了一把,要崩潰了。
王七麟也要崩潰了,他問道:“本官剛才問你,這金路光的妻兒什麼情況,你直接說他妻兒現狀就好。本官的意思是,你親眼見到過他的妻兒沒問題?”
胡毅鄭重其事的點頭:“是的,大人,卑職親眼見過,就在兩天前他又去咱驛所鬨騰,卑職沒辦法親自將他送回家裡,還見到過他妻子和兒子。”
王寧歎氣道:“這事沒問題,本官也見過。有一次他非要見本官,本官沒辦法,見了他後親自送他回家,結果路上撞到了找來的金氏,金氏說他一天未回很是擔心,所以打聽著找來了衙門。”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砸吧嘴:“我也是服了,金氏要手藝有手藝、要樣子有樣子、要身段有身段,那絕對是盤靚條順,你們說她怎麼就會對金路光這麼個玩意兒死心塌地了呢?”
王七麟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沉一偷偷的捅了捅徐大說道:“阿彌陀佛,二噴子,你碰到同好中人了。”
徐大頭也不回往後踢了他一腳:“滾!”
這金路光的事就是一件狗屁倒灶的破事,王七麟不想去管,他隻想查百川門的案子。
如果百川門這件案子沒法查,那他就要繼續去往沉一老家真定府查老村舊案。
想到這事王七麟隱隱蛋疼。
沉一家鄉的舊案距今也有些年頭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麼信息保存,他們很可能會無功而返。
這樣就意味著連同百川門鬼船案在內,他要有兩件未能解決的案子了。
神探小王的威名要完犢子了!
他不想去管金路光的事,胡毅等人也不想管百川門的事,因為他們堅定的認為洛水是在報假案!
洛水那麼剛強的一個姑娘,她怎麼能忍受的了質疑?當場她就掏出刀子要以血明誌。
胡毅以為她犯了失心瘋要大開殺戒,趕緊雙手一晃手腕上各亮出一條飄蕩的灰黑色鋼索——
謝蛤蟆笑道:“無量天尊,無常手、拘魂索,你姓胡,那你是八爺門下汝寧胡家子弟?”
徐大奪走落水手中短刀,低聲道:“冷靜點彆衝動!你走江湖多少年了,怎麼性子還這麼衝呢?”
金發巾幗委屈的將眼淚憋住,說道:“你知道的,我沒有撒謊!”
徐大鄭重的說道:“你說的每個字,我都相信!你是我見過最具俠義心的姑娘,當初我們初次見麵你可以為了我們幾個不認識的人而去得罪大威排幫,所以事關自己上百個兄弟,你又怎麼會撒謊呢?”
金發巾幗低下頭悄悄吸了吸鼻子,悶聲悶氣的說道:“多謝。”
王七麟對她說道:“洛姑娘,本官和徐大人一樣也相信你的話,但你也該相信府城內三位大人的話。”
“此事牽扯極大,他們不可能懶政到不去調查案子的地步,可是他們卻什麼都沒有查到,什麼痕跡都沒有發現,你不覺得這太詭譎了嗎?”
金發巾幗絕望的說道:“那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怎麼會連一艘船都找不到?”
胡毅這邊還在茫然:“你們百川門真在二十裡蕩損失了二十多條船、死了上百號人?”
他還是覺得洛水報假案。
王七麟說道:“這是真的,洛姑娘不會說謊的,她們前些日子遇到了大詭事,而不是簡簡單單的撞上了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