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綏娘子留下這一番話後轉身離去,王七麟道:“我送送你。”
聽到這話少婦風情一笑,她眼波流轉看了看他,道:“這是我的臥室,怎麼會用你來送?”
王七麟想想也是,隻好微微一笑緩解尷尬。
綏綏娘子出門,徐大等人正好嚷嚷著進了院子。
雙方打了個照麵,徐大忽然轉身往外推人:“先出去先出去。”
杜猛納悶:“出去?去哪裡?”
王七麟在屋子門口吆喝:“給我滾進來!”
徐大進屋嘿嘿笑:“我們進來不耽誤七爺你的事嗎?”
王七麟不悅道:“人家是有夫之婦,彆亂開玩笑,讓有心人聽見出去造謠,你讓人家怎麼過日子?”
徐大不服,道:“閒話四時有,不聽自然無……”
“你再說,調戲婦女可是罪孽,小心下次明王現身的時候把你給收拾了。”
這話有分量,徐大嚇得趕緊閉上嘴。
王七麟道:“剛才綏綏娘子進來是告訴我一個消息,李英在背後搗鼓我,今天那林中英就是被他給慫恿著來找我們麻煩的。”
徐大恍然:“難怪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衝咱們犬吠,估計當時就被李英給搗鼓了。”
後麵院子裡又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徐大拉開門,竇大春、楊大嘴、肖十四和新上的皂隸班頭邊緣進來了。
之前衙門皂隸班的班頭是侯矯健,他是侯德才的侄子,侯德才消失第二天他也消失了,估計投奔他叔叔去了。
竇大春回來後提了一個新班頭就是邊緣,這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心細膽大,來到衙門日子不久但屢立奇功。
看見他們到來王七麟覺得古怪,他沒有邀請衙門這幫人。
徐大衝他擠擠眼:“你請客嘛,我就把弟兄們都叫過來了。”
竇大春滿不在乎的揮揮手道:“我老竇在這裡,哪用得著七爺掏錢?今晚飯錢我來結,誰也彆跟我爭,否則我老竇不吃了,現在就走。”
王七麟趕緊壓住他道:“行行行,春頭兒既然放下話了,那今晚大家夥給我個麵子,都彆跟春頭兒搶著結賬。”
邊緣詫異的看了看他,你好騷啊。
驛所四個人、衙門四個人,加上杜猛一共九個人,這湊在一起跟一群哈士奇碰麵了一樣。
他們吆三喝四的等著綏綏娘子來上菜,結果沒等來,上菜上酒的是個看起來病懨懨的白淨青年。
青年名叫胡塗,前兩天從外地流落吉祥縣一直沒有著落,大郎挑擔子賣菜的時候撞見了他,覺得他可憐就把他收進了飯館做幫工。
期盼已久的美人上酒變成了青年上菜,一行粗漢很不爽,嘰嘰喳喳找人家麻煩:
“乾飯館子得保持好衛生,你身上啥味?又騷又臭,這不行啊。”
“小兄弟你辦事利索點,你屁股碰到我手了。”
“你不會數數嗎?我們這是幾個人你給放八雙筷子?”
胡塗撓撓頭挨個數了數,然後又給放下了兩雙筷子。
衙役們彼此對視一眼,麵麵相覷,不廢話了。
楊大嘴又仔細數了數,說道:“咱這裡是九個人,對吧?青年,你給我數數,這放十雙筷子是什麼意思?”
謝蛤蟆攔住他,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十個沒錯,還裡還有個不是人。”
胡塗咧嘴笑了笑,轉身離開。
楊大嘴臉色頓時白了:“道長,這啥意思?”
杜猛說道:“多簡單的事,馬大人背上扛著一位馬頭明王,咱們吃飯肯定不能隻顧自己,好歹得給明王準備一副碗筷嘛。”
官差們恍然的點頭:“對。”
王七麟要比他們更仔細,他低聲問謝蛤蟆道:“這店小二不對頭?”
他們知道馬明背後有個馬頭明王,店小二怎麼會知道?
謝蛤蟆也低聲道:“我看不透他,這起碼不是個普通人。”
王七麟歎了口氣。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對女人來說,漂亮有罪。
他擔心大郎引狼入室,這個胡塗如果連謝蛤蟆都看不透,那怎麼會潦倒到要被大郎撿來做店小二?
綏綏娘子廚藝高超,釀酒烹飪很有一手,一壇桃紅烈入口綿軟但下肚勁足,把幾個人可給喝美了。
月上中天,他們吃飽喝足準備離開。
竇大春去結賬,綏綏娘子在忙著擦桌子便對後廚喊道:“大郎,出來算賬!”
這時候胡塗跑了出來,大郎在後麵罵罵咧咧的追他。
王七麟問道:“這是做什麼?”
綏綏娘子無奈道:“胡塗這小夥子什麼都好,就是偶爾犯傻,他今晚又有點犯傻,看到我給你大哥新做了一件青衫子他眼饞,便趁著你大哥不注意偷偷穿到了身上,你大哥在追著他搶衣裳呢。”
徐大笑道:“這也太兒戲了吧?小孩嗎?竟然還搶衣裳穿?”
楊大嘴打著酒嗝道:“就是,呃,呃,我看、呃我看這小哥身子骨輕飄飄的,呃,一看就是個病秧子,呃,這老板怎麼還搶不過他?嘿嘿,是不是老板的身子骨也不行啊?”
幾個粗漢嘿嘿笑。
綏綏娘子含嗔帶怒的掃了他們一眼,道:“大郎是怕扯壞了衣服而已,否則早搶過來了。”
楊大嘴被她這一記白眼給掃的骨頭都酥了,他撓著胸脯傻笑著上前想在口頭上占兩句便宜,結果被王七麟一把給推開了:“你剛才說什麼?”
他的樣子很嚴肅,綏綏娘子嚇得往後連退兩步,走得太急,花枝亂顫。
王七麟喃喃道:“他搶了大郎的衣服,大郎追著他要搶回衣服來,可衣服不結實,大郎怕撕碎衣服,不敢下狠手搶奪,隻能纏著他……”
“我明白了!”
“王小二說莫蕭氏精通算賬,可莫蕭氏出身青樓,她會吟詩作對會唱歌跳舞都正常,怎麼會精通算賬呢?莫蔣氏才應該精通算賬,她可是大商賈蔣家的小姐。”
“客棧的夥計說莫蕭氏和莫蔣氏一樣,都是莫掌櫃的賢內助。沒錯,莫蔣氏的魂魄占據了莫蕭氏的身軀,這樣的莫蕭氏當然跟莫蔣氏一樣。”
“這樣的事瞞不過客棧裡的老夥計,熟悉莫蔣氏的人總會發現異常,所以客棧將那批人全給辭退了。為了掩蓋這點異常,他們後麵頻繁辭退夥計和店小二。”
“真正變成鬼的是莫蕭氏,封堵房間囚禁的也是它,前幾天房間打開,莫蕭氏逃了出來,它想奪回自己身軀,於是一直驅鬼嚇唬占據自己身軀的莫蔣氏而不是毀掉這具身軀。它的目的是嚇得莫蔣氏魂飛魄散,然後自己再附身回去!”
“對,這就說的通了!”
念頭通達,王七麟隻覺渾身上下一陣暢快,他忍不住就仰天大笑起來:
“我明白了!啊哈哈!”
幾個人用詭異的眼神看著他,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七爺怎麼了?”
“喝醉了吧?”
“他沒喝多少,都怪大嘴,大嘴剛才去調戲老板娘,七爺護著老板娘呢。”
王七麟瞪了他們一眼道:“你們這些笨蛋,整天就知道喝酒吹牛,一點正事也乾不了!”
被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眾人委屈,但又不敢回嘴。
王七麟厲聲道:“給我分開兩路,徐大你和老馬去把莫蕭氏提到驛所公堂,竇大人、邊大人,你們二位去同福客棧把莫掌櫃提過來,道長你幫我紮個紙人,我恐怕是知道怎麼回事了!”
看他表情嚴肅,一行人知道這不是開玩笑,趕緊慌慌張張去忙活。
王七麟要走,想了想又回頭衝綏綏娘子溫柔一笑:“多謝娘子提點,你可是幫我大忙了。”
綏綏娘子滿頭霧水,一雙娥眉皺起,鵝蛋臉上全是小問號。
王七麟坐鎮公堂,徐大先押著莫蕭氏走了出來。
木兮給莫蕭氏換了一身衣裳,她穿上一套淡綠色對襟褂配月牙白長裙,秀發梳成考究的發髻,身上又有了幾分曾經的倚翠樓紅倌人的風采。
不過她精神很不好,使勁抓著徐大手臂,滿臉惶恐、眼神縹緲,依然有些失魂落魄。
王七麟衝她說道:“莫蔣氏,彆裝了。”
聽到這話,莫蕭氏猛的哆嗦了一下。
徐大道:“七爺,她是莫蕭氏啊,你怎麼叫她莫蔣氏?”
王七麟冷笑道:“待會你就知道原因了。”
謝蛤蟆揮袖,驛所公堂裡的蠟燭頓時燃燒了起來。
王七麟坐到案桌之後,大印被他放在手邊當驚堂木,倒也威風。
這個點客棧還沒有歇息,莫掌櫃很快被帶了過來。
看到妻子跪在堂下,莫掌櫃急忙上去扶住她關心的問道:“瀟湘,你這兩天還好吧?”
王七麟冷笑道:“她有什麼不好?我聽天監龍氣彌天、鬼神辟易,那莫蕭氏所化作的鬼雖然厲害,但卻不敢踏入這裡半步,自然就不能纏著你的妻子了。”
莫掌櫃急忙道謝:“多謝王大人保護我妻子,大人慈悲為懷。”
王七麟笑道:“現在你承認了?”
“承認什麼?”莫掌櫃一怔。
王七麟冷冷的說道:“剛才我跟你說,是莫蕭氏化作了鬼,你可沒有否認啊。”
莫掌櫃一驚,道:“王大人,我我沒聽清啊,剛才我沒有聽清你說的話。”
聽到這裡,王七麟猛的一拍大印厲聲道:“大膽莫家豪,這時候了還跟本官打馬虎眼?怎麼,你依然妄想能瞞住十五年前的罪孽?”
莫掌櫃肥胖的身軀猛的哆嗦兩下,他慌張的叫道:“大人恕罪,請大人恕罪,我不明白您意思,您說的、您說的是什麼?”
王七麟道:“好,我本想給你個機會讓你投案自首、減輕你罪孽,但你執迷不悟,自願放棄這機會,那就彆怪本官辣手無情了!”
“莫家豪,本官問你,你身邊跪著的是誰?”
“是我妻子呀。”莫掌櫃茫然的說道,“這就是我妻子,諸位大人都認得,竇大人、楊大人你們都認得他,對嗎?當年我給我妻子贖身之前,竇大人您還寵幸過她呢。”
好幾雙眼睛一起看向竇大春。
竇大春懵了:“關我什麼事?不是,老莫你彆牽扯我,好好回答王大人的話!”
王七麟厲聲道:“我問你,你身邊這人叫什麼?”
莫掌櫃道:“她現在叫莫蕭氏,以前叫蕭暮雨,在倚翠樓的花名叫瀟湘。”
“我怎麼聽人說她叫莫蔣氏呢?”王七麟笑道。
莫掌櫃臉色一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王七麟探身看著他說道:“莫家豪,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告訴我她是莫蔣氏的那個鬼,自稱為莫蕭氏!”
莫掌櫃跪著往後連退兩步,他呆呆的看著王七麟,猛的叫了一聲:“不可能!”
王七麟道:“還不肯交代實情?莫家豪,我不會一直給你機會!”
竇大春等官差配合的上前嗬斥。
官威赫赫。
莫掌櫃身體跟篩糠一樣抖動,但堅定的搖頭:“我不明白大人的話,大人,我不明白啊,莫蕭氏就在我身邊,莫蔣氏、我妻子莫蔣氏在十五年前已經病逝了,許多人見過她的屍體,就是病逝的呀!這個衙門一定有記錄!”
王七麟走下去蹲在他麵前道:“你真是嘴硬,莫家豪,你不給朝廷效力去西域和羅刹國做細作真是可惜了。”
“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莫家豪,你看向窗外!”
莫掌櫃下意識回頭看去,窗戶緩緩打開,一陣寒風吹來進來,一張慘白的俏臉出現在窗外。
與他身邊跪著的莫蕭氏一樣的麵容,不過要更年輕。
夜風吹動它黑發飄蕩,它悲哀的看著莫掌櫃,忽然流下眼淚——
鮮紅如血的眼淚!
莫掌櫃嚇瘋了,他先癱在地上,接著往後拚命的掙紮:“瀟湘!瀟湘!瀟湘!彆找我彆找我!我沒辦法,我隻能這麼做!而且你是咎由自取,你是咎由自取啊!”
楊大嘴和竇大春幾人也嚇懵了。
他們對視一眼,趕緊湊到一起:男上加男,兩個男人、雙份陽氣,三個男人、三倍陽氣,四個男人——他們隻有三個人湊在一起,皂隸班頭邊緣並不害怕。
王七麟點點頭,謝蛤蟆去關閉了窗戶。
他走向莫掌櫃,莫掌櫃一下子抱住他大腿:“王大人救命、王大人這真的,我真的無辜,王大人不乾我的事!”
“是莫蔣氏,莫蔣氏她會妖術,她得了怪病,治不好了,於是她就使了妖術,臨死前將自己魂魄轉移到了瀟湘身上,把瀟湘變成了鬼,我沒辦法,隻好把鬼給封在那房間裡,否則它要害人啊!”
跪在地上的莫蔣氏慢慢的站了起來,道:“夫君,你至於要把自己說的跟個白蓮花一樣嗎?你又不是不知情。”
她又看向王七麟道:“外麵那不是瀟湘化作的鬼,但大人好手段,竟然能得到十五年前這樁陳年舊案的真相。”
王七麟沒回答,問道:“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莫蔣氏苦澀一笑,道:“還能怎麼回事呢?我夫君說了事情的開頭和結尾,那我把事情的過程再說一下吧。”
“我少年時曾有奇遇,跟一位師太學過道術。後來出了意外,身體留下了沉屙,十五年前我熬不下去了,準備赴死。”
“這時候我夫君迷上了倚翠樓的瀟湘並把她娶了回來,我本是將死之人,對此並不在意。可是瀟湘心眼小,她嫌我死的慢,竟然千方百計殺害我。”
她慢慢的走向窗戶,推開窗子抬頭看向月亮,喃喃道:“第一次的時候,我記得就是一個這樣日子,月如一條鉤,天地黑暗,當我走過一處池塘的時候,她把我推了下去。我沒死,回到了客棧,然後她開始下毒、勒殺、將我從山上推下、點火燒我……”
“你們見到了屋子裡那些屍體,他們的死狀都是我曾經的遭遇,都是瀟湘的手段,準確來說是諸多手段中的一部分。現在屋子裡的屍體,不過是被她又用同樣的手段給害死的,這是她的執念!”
聽到這裡徐大忍不住叫道:“好心狠的婊砸!”
莫蔣氏淡然的笑了笑,道:“這沒什麼,我身負道術,雖然身有沉屙,但也不是這些手段就能害死的。”
謝蛤蟆撫須道:“瀟湘害你十幾次不成卻還是下手,這不對吧?”
莫蔣氏輕笑道:“她起初以為我命大,害我幾次見我卻死不掉後她就瘋了,然後我就想,既然她已經瘋了、既然我夫君喜歡她的身軀,那我不如占據她這具身體算了。”
莫掌櫃這時候急聲道:“不錯,大人們,瀟湘是自找的,她是自找的!我妻子也是逼不得已,她是報仇而已!”
莫蔣氏搖搖頭道:“夫君,事到如今你還說這些做什麼?你以為大人們會因此就罔顧國法而體諒我們?”
說到這裡她又搖頭:“你可真傻。”
莫掌櫃哀求道:“夫人,我不傻,你的所作所為是情有可原呀。”
莫蔣氏微微笑道:“我說你真傻並不是說你以為求饒大人們就會罔顧國法,而是你一直都不明白嗎?我那麼做不是為了報複瀟湘,我是要報複你!”
“什麼意思?”莫掌櫃下意識問道。
莫蔣氏伸手去撫摸他的臉,癡癡地說道:“當年我已經心生死意,瀟湘害我也等於是幫我,我並不怨她。但你是我的夫君、是向我爹娘承諾要一輩子對我好的男人,瀟湘害我二十次,你第一次、第二次不知道,第十次第二十次還會不知道嗎?”
“你知道呀,可是你不管,你任憑她來害我!”
“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也嫌我死的太慢,這些年客棧是我在當家,我娘家也支持了好些人力財力,你其實比瀟湘還希望我死,你希望我快點死了好由你來全權掌控客棧!”
莫掌櫃流著淚搖頭,麵無人色。
莫蔣氏幫他擦去淚水,笑了笑道:“最後呀,我想通了,我不能原諒你,我要報複你這個負心的男人。”
“現在,夫君呀,你要失去自由了,你可是我害人的共犯呢!你也要失去客棧了,你的客棧變成魔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