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家人對視了一眼,陸辛便向前走來,一步步接近了教堂。
這個陰冷小鎮裡的教堂,與充滿了瘋狂與暴力的小鎮居民相比,異常的安靜。這似乎是唯一沒有活物存在的地方。但是,在靠近了這個地方時,又可以隱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周圍,似乎充斥了無數看不見的幽靈和影子,它們在與現實極近的地方,誇張的圍著自己旋轉。
陸辛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們的臉貼著自己的鼻尖嘶吼,指甲刮過自己後頸的感覺。
但陸辛對它們視而不見,隻是慢慢的走到了教堂麵前,稍稍駐足,然後抬起了手來……
……敲門。
篤篤篤……
他動作很輕的敲在了教堂虛掩的破舊木門上,彬彬有禮的問:
“請問,裡麵有人嗎?”
“……”
“……”
敲門聲響起的一瞬,所有虛幻的影子,忽然消失無蹤,仿佛受到了驚嚇。。
但陸辛隻是平靜的站在了教堂的門前。
他敲門的聲音不大,詢問的口吻也很有禮貌。
畢竟媽媽說了,要先禮後兵。
在他敲門的時候,可以明顯的看到,父親緊張得影子都在微微顫抖,平時,他哪怕是麵對著一整座城市,也可以擁有絕對的高位感,擁有著瞬間便可以將整座城市吞噬的底氣,但如今,麵對著這座小小的、破舊的,似乎輕輕一推,就會倒塌的教堂,反而有些心虛。
教堂裡麵,沒有人回應。
於是陸辛便在微微沉默之後,輕輕抬手,將教堂的門推了開來。
“吱呀……”
粗糙的門軸發出了尖銳的響動,陰冷的風隨著陸辛推門的動作,趁機灌了進去。
陸辛深呼了口氣,走進了教堂。
他看到了這小小的教堂裡麵,簡單的布置。
教堂不大,隻有十幾排空蕩蕩的椅子,略顯緊湊的排列在了大廳裡麵。
再往前去,立著一個上半身淹沒在黑暗裡的神像,向左側低垂著腦袋,如同絕望的人。
教堂裡似乎沒有通電,隻在神像下麵,點著三四排粗短的白色蠟燭。
隨著外麵的風灌了進來,蠟燭的火苗搖曳不定,將周圍的光線也吹的淩亂了起來。
陸辛的目光輕輕掃過,便看到了教堂裡麵,唯一的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穿著傳教士服裝的老人,頭發花白,正靜靜的坐在了第三排長椅上,低頭祈禱。
也是在看到了他之後,陸辛順勢向前麵的神像看了一眼。
剛剛適應了教堂裡麵光線的眼睛,看清楚了上麵的神像模樣……
……沒有五官。
那赫然是一具沒有臉的神像。
這個打扮的如同傳教士一般的老人,在空蕩蕩的教堂裡,獨自向著沒有臉的神像祈禱。
……
……
“果然是你……”
還不等陸辛想好,怎麼向這個孤獨的傳教士開口,身後便忽然出現了惱恨的聲音。
是父親。
他也第一時間跟著陸辛走了進來,旋即就看到了那個老人的背影。
一時之間,他的眼睛裡射出了酷烈至極的恨意。
身邊的黑色影子像是被大風掀起的袍子一樣瘋狂的席卷了起來。
陸辛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如同實質一般的恨意,在瘋狂的向著那位老人傾泄了過來。
“三十年未見了,原來你還活著……”
“當初你背叛我,偷襲我,奪我權柄,毀我尊名,可曾想過,我會找過來?”
“……”
父親的咆哮聲一旦響起,便收不住,憤怒的如同……如同罵街。
“你是被他偷襲的?”
陸辛自動屏蔽了父親的咒罵,從他的話音裡,倒是捕捉到了一點有意思的秘密。
這也讓他微微有些好奇,對父親的過往忽然很感興趣。
“當然是他……”
父親聽到了陸辛的話,立刻轉向了他,但因為太過氣惱,甚至口吻都來不及改變,哪怕是在向陸辛說話時,也可以感覺到明顯的氣惱與憤恨:“就是這個卑劣的家夥,偷襲了我……”
“否則當年那些人類,怎麼可能有傷到我的能力,怎麼可能把我囚禁起來……”
“……”
“我……”
父親的咆哮震得整個教堂都簌簌發抖,似乎快要散架:“我本是夜之君王……”
“正是被他偷襲,才成為了夜之囚徒!”
“……”
“君王……”
陸辛微微驚訝,之前並不知道,終極的代號之中,還蘊含有這些微妙的變化。
以夜為名,以君王自居,曾經的父親,該是什麼樣子的存在?
隻是,這樣的存在,為什麼會被偷襲,奪去了尊名,變成了囚徒?
換一個角度想,這個可以偷襲父親的傳教士,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
……
“沒想到,你居然躲在了這裡……”
也就在陸辛感覺好奇時,媽媽輕輕歎了一聲,走進了教堂。
看向了那位麵朝無臉神像的老人,臉色居然顯得微微有些酸楚,過了一會,才輕聲道:
“當年我們第一批降臨,你應該是最早認識到了自己身份的那個,也是最早知道應該做什麼的人,我們都以為,你會是對現實影響最大的一位終極,甚至可能登臨新的王座……”
“但沒想到,你居然會躲在了這個地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
陸辛微微好奇,向媽媽看了過去。
從媽媽的話裡,好像又聽到了很多關於過去的事情。
“唉……”
剛才在父親瘋狂的咒罵裡,始終沒有半點反應的老人,聽到了媽媽的話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低歎,然後,他慢慢的轉過了身:“躲在這裡,或許是我唯一覺得不會錯的事情。”
“嗯?”
看到了那個老人的臉時,陸辛心裡都不由得微微吃驚。
那個老人的臉,在不停的變化著。
時而是個哭泣的嬰兒,時而是個麻木的女人,時而是個傷心的少女,時而是個愧疚的少年,時而帶著陰冷的暴躁,時而帶著狂烈的仇恨,這無數張不同的麵容,重疊在了他的臉上。
似乎一刻不停的變化著,又似乎始終隻是那樣,其實一直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看到了這個老人,陸辛並不覺得自己真的看清了他的真正模樣。
隻有一種感覺,他非常的虛弱,也非常的蒼老。
哪怕他的臉看起來隻是一個還沒長牙的嬰兒時,給人的感覺,都是異常蒼老的。
“你……”
看到了這個老人的樣子,父親微微一怔,旋即有些驚醒。
媽媽的臉上,則明顯有些意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輕輕歎了口氣:
“難怪我們來之前,她還要約法三章,讓我們不要傷害你……”
“沒想到,你現在居然這麼虛弱……”
“……”
微微一頓,她才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好奇:“堂堂盜火之人,追求真理的終極……”
“作為當初最早降臨,也最早認清了自己的存在,你為什麼會這麼虛弱?”
“……”
“盜火者?”
陸辛的瞳孔微微一縮,這個蒼老的傳教士,居然是十三終極之一的盜火者?
但是,看他的樣子,很難把他與終極聯係到一起。
因為,在他轉身之前,他給陸辛的感覺,甚至是一個活人,而非精神層麵的生物。
“大概,是因為我被難題困住了的緣故吧……”
蒼老的傳教士,或者說,盜火者,並沒有隱瞞,低聲做出了回答。
“你呢?”
然後他抬頭看向了媽媽,輕聲道:“窺命,你找到正確的命運了嗎?”
“窺命?”
陸辛心裡微微一動,又忍不住看向了媽媽。
媽媽此時,沒有被人說破了身份的反應,隻是臉色看起來有些哀傷。
這種哀傷,有種類似於她之前提起執劍者的時候那種哀傷。
但又比那種哀傷,還多了一點東西。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搖頭,道:
“我隻是確定了一點,沒有正確的命運,每一個路口都是合理的……”
“不過……”
微微一頓,她轉頭看向了陸辛,目光變得溫柔:“我確實找到了。”
……
……
在媽媽看向了陸辛時,蒼老的盜火者,同樣也向著陸辛看了過來。
他的眼中,露出了溫和的笑意,輕聲道:“你好。”
陸辛微微一怔,然後也向著老人點頭,禮貌的回答:“你好。”
老人的笑容更溫和了,忽然道:“如果在這個世界上,讓你選擇最重要的一件東西。”
“那麼,你會選擇什麼?”
“……”
“?”
陸辛冷不丁的迎著這個問題,多少有點措手不及。
轉頭看了媽媽一眼,想試探著詢問,這個問題有沒有標準答案。
但媽媽沒有給自己指點,似乎很安心的任由自己來回答他的詢問。
於是陸辛也隻好自己認真的想了一下,抬頭看向了老人,輕聲回答道:
“生活。”
“……”
這個老人的問題,似乎不容得自己回答太多的話。
因此,陸辛也隻能這麼簡短的回答。
實際上,他想說的很多。
比如,在一個有秩序與文明的世界裡,過一種體麵且有錢的生活。
比如,在一個有秩序與文明,每個人都快樂且自由、安全且有趣的世界裡,過一種輕鬆體麵,且可以用一種正確的方式,把錢花出去買回自己想要的東西,或是把錢賺回來的生活。
需要有秩序,需要有文明,每個人也都需要快樂而且自由。
哪怕這樣的生活並不完美,但起碼要給人看到方向:
我努力了可以變得有錢,我不努力也不會被餓死在街頭。
……這是老院長當初無數次給他們講過的,前文明時代的生活。
……
……
陸辛的回答很簡單,感覺這兩個字都沒法準確傳達自己的意思。
但是,那位老人卻似乎聽懂了,笑著點了點頭。
然後向媽媽道:“沒想到窺探命運的你,找了這麼一個樸實無華的人。”
媽媽淡淡道:“野心太大,容易出事,也容易傷害到無辜的人。”
老人仔細想了一會,笑道:“是的。”
說著話時,他輕輕站了起來。
直到這時,目光才掃過了父親,以及陸辛身邊,身上背著灰色小背包的妹妹。
眼睛裡似乎有些笑意,然後他來到了神像前,打開了神像下麵的一個暗格。
隻見裡麵隱隱約約,似乎有著一隻黑色的箱子,濃重的黑暗,從箱子裡散發了出來。
“那是我的……”
父親看到了那隻箱子,激動的喉嚨裡都發出了壓抑的低吼。
“所以,來吧……”
老人靜靜的站在了箱子前,雙手自然的下垂,交握在了身前,向著陸辛一家人微笑。
教堂裡麵,於這一刻,忽然響起了無邊無際一般的瘋狂吼叫,似乎是在與現實極為接近的一層,忽然有狂暴而陰戾的怪物,拚儘了力量,發出了讓人大腦混亂與漿糊一般的嚎叫。
老人的聲音在這無邊的瘋狂裡,則顯得安靜而從容:
“讓我看看,你們有沒有能力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