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自不知聖人已經在密切關注他的籌謀舉止,那夜拜訪過姑姑太平公主、下定決心要參與到與吐蕃和親這件事情中來,接下來這幾天時間裡,他也是忙得很。
要做成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困難諸多。一則憑他對聖人的認知與了解,以及當下朝情而言,最終朝廷是否會選擇和親仍然有著極大的不確定性。
二則該要如何說服家人們,也是一個讓人苦惱的話題。雖然在構思此計的時候,李隆基刻意摒除了倫情的影響,在說服太平公主的時候更是隻陳利害。
但生人在世,誰又能夠完全免於倫情的糾纏與影響。如果連家人們都無法說服,場麵搞得過於難看,不隻計劃可能落空,家門內的人情關係也將跌至冰點、一塌糊塗,更會影響他的時譽風評,讓時流恥於交際結誼。
他亡父遺下七八個女兒,若真要外嫁,那自是綽綽有餘。可該要選擇哪一個進行和親,也是一個讓人比較糾結的問題。
憑心而論,李隆基當然希望能夠選擇一個異母所出的庶女。
他自己同母的兩個親妹,因為母親竇妃早早便被太皇太後使人加害,那時一對幼女尚是呀呀學語的稚年,雖然有內官宮奴們的看顧,但李隆基作為長兄,已經到了朦朧曉事的年紀,對妹子們的成長用心嗬護,兄妹間的感情也是深厚有加,實在不舍得發配到遠域異國去。
可若選擇其他的姊妹,庭門內必定會滋生忿怨糾紛,不說那個和親外嫁的妹子會對他心存怨恨,其他的怕也要對他敬而遠之。
所以在權衡一番後,李隆基還是決定要從血親的兩個妹子中選擇一個,對家人、對世人顯示自己的不偏不倚、坦蕩無私。而且隻有血親的妹子外嫁吐蕃,未來他才能從這樁和親的外事當中獲取到更多的政治資源。
儘管心中不忍,但想到如今身在京中如在羅網、諸事都不從容的困境,李隆基還是橫下心來,決定不再苦苦的相濡以沫,給自己、給親人都爭取一個相對從容的境遇。
雖然做出了決定,但他自己實在是難以啟齒,於是歸家之後便先拉著兄長北海王計定。
北海王李成義因避聖人舊諱,如今已經更名為李隆澤。當聽到三弟打算將妹子遠嫁吐蕃的想法時,他也不免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搖頭拒絕:“血親手足,怎麼能夠發配蕃國荒土?若真這麼做了,咱們兄弟有什麼麵目立於世道之內?”
聽到兄長如此反駁,李隆基也是有些羞惱:“偏偏隻我是一個絕情寡義的惡人?好不容易積攢下些許能為妹子充實妝奩的庫財,卻被阿兄你支走浪費,那時你心裡可曾有兄妹情義?”
聽到這樣的指責,北海王神情頓時變得訕訕,隻是低頭悶聲道:“但這件事終究不夠體麵,難道京中就沒有良家?”
“京中自然權貴無算,難道阿兄還要盤算著就近安置便於登門滋擾?受這樣的家世連累,妹子們即便出嫁,能得夫家幾分敬重?可若去了吐蕃,便是一個強國的王妃,背後有我大唐壯勢,內外誰敢輕視侮辱?”
見兄長隻是拋不開麵子而猶豫,李隆基索性講到他最心動的一點:“蕃人坊行市買賣興盛,結成這一樁親緣後,阿兄自然不愁由中分潤……”
聽到這話,北海王頓時眸光大亮,但又不好意思將態度轉變表現得過於激烈,隻是垂首道:“兄弟之中,三郎你最有算計。既然已經權衡諸種,我也隻能點頭聽從。”
世事紛雜之中,各自性情顯露更多,人情交際也不像此前那樣稀少純粹,李隆基內心裡對兄弟們其實是有些厭惡,特彆在見到兄長貪鄙轉念、又怯於承擔的態度,這更讓他心生煩躁。
“話雖如此,但阿兄你終究是戶中排頭的長丁,這麼大的事情,我也不能越過你擅作決定。眼下兄弟意見統合,我還要在朝中經營籌措一番,無暇分神家事,便要仰仗阿兄。”
為了不讓門內糾紛太過難看,李隆基也用了一番心思:“明日我安排兩妹子出遊,且在城外暫住幾日。阿兄你帶著嫂子陪伴同往,借著這幾日光景說服妹子應從此事。”
北海王聞言後下意識便要拒絕,但見李隆基眉頭已經皺起,再聯想到蕃人市那繁榮熱鬨的場麵,於是便點頭應承了下來:“放心吧三郎,我一定會認真說服。畢竟這是對家人們都有好處的事情,男丁在外奮鬥,女子當然也不可以閒在庭中、安享所有。”
雖然事情交代給了兄長,不需要自己再去麵對,但李隆基心中多少還是有著幾分慚愧,又低聲叮囑道:“說服時要緊記得陳述道理,言語柔和一些,不要過分的威逼,驚嚇了她們……”
安排好了這一件事,李隆基才有心情去解決其他。不同於門內事隻是礙於情麵,要促使朝廷達成這一方案,其實要更加的困難。
依他對聖人的認知與了解,也並不覺得和親就是第一選擇。聖人對外的經營,向來都是強硬為主,早年神都政變被趕離中樞後,便敢於直上隴右同吐蕃大戰一場,開元初年更是不顧民生剛有恢複,便儘舉國中甲兵直接將吐蕃趕出了青海。
將過往聖人針對吐蕃的態度計略梳理一番,李隆基甚至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因為他們祖父高宗大帝怨念深刻、每夜都托夢給這堂兄催促,才讓聖人在各種時機都不具備的情況下頻頻對吐蕃用強用武?
鬼神事跡不耐細想,但的確是因為在同吐蕃的交鋒中連連告捷,才讓聖人在最短時間內便於國中樹立起權威,被認為是真正繼承了天皇大帝衣缽遺恨的人選。畢竟大唐立國以來對外開拓,栽的幾次大跟頭都是來自吐蕃。
所以按照聖人一貫的態度,未必會順應吐蕃的和親請求。但幸在此際國中並非穩定無事,幾十萬大軍厲兵秣馬將要遠赴漠北征平突厥餘寇,在此時節之下,其他諸方自然需要以平穩為主。
無論聖人心裡真實感想如何,為了讓國中大軍可以心無旁騖的出征,勢必也要稍作隱忍。
李隆基在朝雖然轉任諸司,但實際的勢位與影響力卻是馬馬虎虎,根本不能參與到這種高層的決策並施加影響。
所以他先讓王仁皎父子等人在坊間宣揚和親的各種好處,將民眾輿情先煽動起來,借此勾調出一些對此事關心並認同和親計略的朝士時流們,然後再有選擇性的加以接觸,就此事結成一個同盟。
單憑坊曲間的輿情想要朝廷國計,那是不可能的。但這件事炒熱起來後,卻能讓許多類似李隆基這樣處境的時流生出一些聯想。這一部分人,才是他真正要籠絡聯係、繼而影響朝事決定的真正助力。
除了坊間輿情的傳播發酵之外,李隆基也請長久受他資助的宋之問等人在士林中進行討論宣傳。
這些人雖然落魄在野、勢位不具,但憑著本身的才情名望,與許多在朝顯宦也都保持著密切的私交,而且因為沒有一層官身的約束,討論起時勢來觀點與言論可以更加的隨意、鮮明。
幾方造勢下,果然不久後便有一條大魚浮出了水麵,那就是早年爭取拜相但卻憾然收場的李敬一。
李敬一幾年前就有了拜相的履曆資格,但卻被當時執掌朔方軍機的李昭德搶班得位,再加上當年他主持典選頗遭詬病,不久之後便被發配山南為官。心灰意冷下因病辭職,這幾年都是閒養京中。
雖然本身不具勢位,但李敬一的家族影響力仍是非同凡響,其兩名兄長前後為相,也積攢下了可觀的門生故義等人脈。
或許是幾年閒養靜極思動,又或許眼見到朝中乏人、鐘紹京等根本不具備執政能力的人都相繼拜相,李敬一的心思也再次變得活絡起來。
幾次士林的聚會中,李敬一也一改此前的寡言少語,變得對時事熱心起來,常有長篇大論發出。在宋之問等人的暗示勸說下,便讓他將注意力落在了臨淄王一家,並勸說他大可憑此和親之議重返朝中,甚至借此拜相都未可知。
李敬一與臨淄王的處境不乏類似,甚至要更加惡劣,追求一門三相的顯赫甚至已經成了他的一個執念,哪怕一絲的可能與機會都不肯放過。
再加上相識之人的推波助瀾,李敬一也決定試上一試,畢竟就算是失敗了,這也不算是什麼乾犯大忌的惡事,無非再歸邸繼續閒養。
所以在權衡一番後,李敬一便親自登門,希望能夠說服臨淄王同他一起操作此事,卻不知對方也早已經是饑渴難耐。
入世多年,鮮有如此門前列戟的大員登門拜訪,哪怕是已經去位的,李隆基自然也是激動得很,在家中做了充分的準備。
彼此見麵之後,訴求也都相同,談話的氣氛自然融洽無比。隻是還沒等到李敬一講起如何調度朝中的人脈關係,門仆又匆匆登堂來告,言是禮部侍郎張說登門來訪。
“張道濟竟來訪我?”
聽到門仆所言,李隆基有些不可思議的瞪大眼,驚訝的直從席中立起。
不同於李敬一這個落勢之人,張說在野有文壇宗主之譽,在朝則官居南省要司,且剛剛主持過今年的科舉選禮,聲望正隆之際,甚至都有即將進入政事堂的傳聞。
隻不過,李隆基作為一個頗遭世道排斥的宗王,與張說這樣的當朝紅人之間天然便有著一層隔閡,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交集。
所以當聽到張說登門拜訪,李隆基也是又驚又喜,看了一眼席中神情有些不自在的李敬一,下意識便覺得張說應該也是為了和親一事而來,想要再為他拜相一事增添更多籌碼。
想到這裡,李隆基心中自是一團的火熱,但也沒有即刻出迎,而是轉望向李敬一笑語道:“張禮郎不告來訪,讓人煩惱,但也不可冷落,李公是否同我一起相迎?”
“既然彆客登門,那我便不再留此叨擾了。厭見生人,短於交際,讓大王見笑了,著員引我自彆門出府即可,不擾大王待客!”
李敬一站起身來,神情冷淡的說道。
他與張說自然並不陌生,早年張說同他兒子還私交不錯,彼此間時常往來。但也正因此,他心裡對張說是充滿了嫉妒與暗恨,就連這些小兒輩都已經在政事堂門外徘徊待入,但他卻仍機會渺茫。
再加上他也覺得張說登門怕是要截他的胡,實在懶得看那小人得誌的嘴臉,索性直接避開。
聽到李敬一這麼回答,李隆基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跟李敬一相比,無疑張說的分量要更重,為了做成這件事,他連親妹子都能割舍,又哪有心情去關照李敬一的感受。
於是在讓家人將李敬一從側門引出之後,李隆基又吩咐趕緊重新布置中堂,自己則匆匆往前廳而去,不敢讓貴客枯坐久等。
彼此見麵短作寒暄,有了李敬一之前的鋪墊,李隆基也就不再表現的過於熱切,隻是當張說主動講起來意的時候卻讓他大失所望。
“日前門下小兒訪得時萃館美文幾篇當庭賣弄,我讀來也覺齒頰留香、甚是美妙,再著人坊間求訪卻久不得。得人傳告言大王府中多藏時萃館文集精品,文癖勾引,實在按捺不住,所以冒昧登門來求,還請大王不吝惠賜。”
說話間,張說便掏出一張書單遞交了上來。
李隆基抬手接過書單,低頭看了一看以掩飾心中的失望,但很快便調整心情抬頭笑語道:“如此雅癖,小王也樂於成人之美。請禮郎暫候片刻,我先著人入庫尋找一番。”
說話間,他便緩步出廳,吩咐家人去尋找文集,但卻又刻意留下幾部不給。雖然張說言是來討要文集,但憑其勢位名望,隻要透露出意思,時流誰敢不爭相投獻以求賞鑒,何必要親行一遭?
所以也未必就是自己會錯意思,隻是張說勢位更加顯赫、即將拜相的敏感時節,凡所思計自然不能像李敬一流露的那麼熱切直白,才用借書當個幌子。一借一還,往來之間交情自然培養出來,後繼諸事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心裡存著這樣的期待,李隆基接過家人尋來的文集返回堂中贈送給張說,張說接過後再做道謝,然後便不顧臨淄王的熱情挽留,起身告辭離去。
雖然張說來的突然、去的也快,甚至都不入中堂,但李隆基卻並不感覺失望,隻覺得這才是與謀大事該要有的態度。
類似李敬一表現的過於急切,一副有求於人的弱勢姿態,反倒落在了下乘。所以對接下來同張說的深入交流,心裡也充滿了期待。
就在他滿心期待著與張說繼續發展私誼的時候,時間很快來到了五月末的大朝。
這一次大朝會,聖人將正式公布轉駕東都的事情,並確定留守長安的班底。本來五月中旬便應該動身了,隻不過突然發生了吐蕃讚普橫死的事情,聖人又留京幾日了解相關的事情發展並後續安排。
因為轉駕在即,群臣班列等候的時候氣氛也很輕鬆,已經在暢想前往東都的行程風光。可是當左台中丞王求禮著朱衣法冠行入班列後,又不免引起了一陣騷動,紛紛猜測這是打算參奏彈劾哪位大員。
不說神情嚴肅的王求禮,君臣入殿後朝會流程便按部就班的進行起來。
首先公布的是樞密使郭知運為奉駕知頓使,率領京營將士沿途拱衛聖駕東行並安排一應相關行止。
然後便是留守長安的成員,前宰相李昭德加尚書左仆射,國子監祭酒王方慶轉雍州長史,瀛國公黑齒常之為京營指揮使,三員並留守長安、直文武事機。
幾樁人事大事公布完畢後,禦史中丞王求禮便邁步出班,直趨殿中進拜之後,便大聲說道:“臣參奏禮部侍郎張說,夜訪宗王私邸、與謀暗室,行跡可疑,或涉非法……”
李隆基本來也在猜測禦史台矛頭指向與誰,可是在聽到王求禮這一番話後,冷汗霎時間湧了出來,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隻覺得滔天惡意撲麵而來,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