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今天終究還是沒能等到太平公主的再次接見,太平公主入邸後便沉迷於家財產業的核計,早將這個侄子拋在了腦後。而李隆基也並非無所事事的宗家閒員,在公主府前堂坐了不久便被下屬尋來,催促他返回食園坐守。
於是李隆基隻能起身告辭,請公主府仆員轉告、約定一個來日再作拜訪的日期。
太平公主自覺得對這小子的敲打拿捏也有了一定的火候,因此便說道:“轉告臨淄王,若肯聽從前計,可以擇日再來,否則便不必再登門訪問。”
控製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或憑權勢地位,或憑錢帛財富,還有一種就是對人際關係的控製。
臨淄王本身便頗具智慧,又官居四品的光祿少卿,太平公主想要對他直接施加控製是很難做到的,即便能強壓一時,這一層關係也絕不牢靠,所以她選擇從臨淄王親近人事下手。
雖然提出了讓臨淄王與武氏殘餘聯姻的建議,但太平公主本身對於武家人也沒有太深的感情。神都革命後,武家人死傷慘重,政治上的勢力也被清掃一空,無論才能還是價值都不值一提。
至於說臨淄王與武家聯姻,便能重新獲得太皇太後的好感,這更是一個笑話。
當年太皇太後引重武氏,隻是為了把控朝政、獨攬大權,如今權柄不複、隻在深宮頤養天年,對於武氏那些殘餘之眾已經沒有了什麼關注。
太平公主對此最是清楚,母女私下相處時,太皇太後便甚少言及武氏人員。甚至她這一次重返京城,太皇太後勸她安穩生活的時候,還直接表示若真的因為夫妻關係不和睦才騷動不已,不如索性與武攸暨和禮,另擇良配安度餘生。
太平公主對這一提議並不是不動心,可是她眼下卻沒有心情重新營造一份家庭關係,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還不如繼續跟武攸暨維持這份名存實亡、兩不乾涉的夫妻關係。
沒有了最大的依仗,武家人當下的處境也是頗為淒慘。幾次政變的動蕩讓族人數量銳減,武承嗣、武三思並武攸寧等勢位顯赫者同其家人們,早在神都政變時便死在了聖人手中。
相王當國後,又針對武家人進行了更徹底的肅清,各種勢位特權統統都被剝奪。到如今除了早已經投靠聖人、得以保留勢位的武攸宜和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之外,也隻剩下武載德、武攸緒、武攸止等寥寥幾戶。
這幾人在武氏諸王當權舊年便屬於武家的邊緣人物,惡跡並不彰顯,所以僅僅隻是被褫奪了官爵、得以活下來。這其中,武攸止返回並州鄉土安居,武攸緒則隱居於華山,武載德幾年前客死長安,甚至都無錢發喪,靠著太平公主的資助辦完喪事。
武家眾人依傍著太皇太後經曆了短暫的輝煌,遭受反噬後到如今已經是落魄到了極點。各種清算在相王舊年便已經完成,開元新朝以來便淪落到幾乎查無此戶的程度,少得時流關注。
太平公主想要控製臨淄王,為其選擇的聯姻對象既不能宗族太旺,還要能加深彼此聯係,武家這些殘餘人眾便是一個極好的選擇。
至於具體的人選,太平公主本有幾個繼女,但她並不打算選配給臨淄王。一則這些繼女收養在公主府,沒有經曆真正的落魄,二則常年的冷落疏遠,也讓她們未必與自己這個繼母一條心。
第三就是太平公主想要憑此向時流體現出她的人情交際能力,從武氏彆戶挑選女子才能更有體現。時人皆知相王一家與武氏一族的舊怨深刻,結果卻能在太平公主的撮合下捐棄前嫌、結成配偶,無疑會讓時流側目驚歎。
雖然所太皇太後不再關注武氏族人,但與兒孫們的積怨終究是橫在心頭的一根刺,未必會因此對臨淄王改觀,但若能通過少輩聯姻達成表麵的和解,想來也會樂見。
至於聖人更加不會關注這種小事,若真想對武氏趕儘殺絕,那剩下這幾顆雜苗也根本就活不下去。
思忖一番後,太平公主決定選擇武載德家中女子介紹給臨淄王。武載德死後,一家人客居長安,靠著太平公主接濟才能維持生活。而且武載德的兒子武平一也不同於武家其他人庸碌平凡,學識不俗,值得培養。
心中敲定人選後,太平公主便不再多作用心,繼續整頓自家的產業,希望借著世博會而有所起色。
其實太平公主原本也有一本萬利的優質產業,那就是早在東都洛陽經營起的戲坊。當年她將戲坊的人事班底挪到長安來,令得平康坊諸曲藝從業人員都如臨大敵,要聯合起來才能稍稍對抗太平公主名下戲坊的聲勢。
可是好死不死她想玩把野的,將侄女李裹兒養作優伶,徹底觸怒了母親,早在她潛逃河東的時候,名下戲坊便被太皇太後勒令解散,讓太平公主徹底的退出了風月行業。
沒有了這個下蛋的金雞,太平公主生活雖然仍是光鮮,但財務情況較之舊年已是大大局促,甚至連幾十萬緡的活錢都湊不出來。
往年戲坊在手,幾個月的利潤便不止於此,順便還能帶契彆的相關產業,譬如舊年在洛陽時聖人教法製作的肥皂之類。現在這些工法都已經流傳於世,她也難再享受壟斷的暴利。
之前她入苑同太皇太後閒聊時得知,聖人有意讓雲韶府在大明宮外苑建造大戲坊,內苑音聲人並民間伶樂駐場演出,民眾們都可以前往欣賞。今次世博會之所以將織造園等人氣展園設在東外苑,就是為了引流造勢。
這祖孫倆打得好算盤,乾掉了自己的產業然後由內苑經營,連這些風月利潤都不放過。太平公主得知此事後自然是憤懣有加,但偏偏自己理虧在先,也不敢開口爭取插上一手。
當然太平公主認為聖人是貪求這些風月暴利,也是狹計了。聖人之所以要開發東外苑,除了讓城池東北更熱鬨、妻兒住在入苑坊更舒心之外,同樣也有普施教化的意思。
長安城常住人口早已經超過百萬,如此規模的人口聚居,除了衣食等基本物質需求滿足之外,想要長治久安,文娛上的精神需求也要有所注意。
如今民間諸坊旬日間都有社戲上演,除了消遣娛樂之外,對意識形態的建造與影響效果也是極大。民眾們對於繁瑣的禮製教化接受度並不夠高,可是對喜聞樂見的戲曲形式則熱情高漲。
聖人得勢之前便主持過相當一段時間的內教坊雲韶府,再加上有著後世的記憶,對文娛之類傳播國家價值取舍與意識形態的利器自然不會忽略。
藝術不該是權門富戶所壟斷的奢靡消遣,而是應該麵向大眾、貼近大眾,對整個社會的價值觀進行積極的引導與塑造。
特彆是在當下長安商貿繁榮、民情漸有浮躁的情況下,這方麵的措施也需要推動起來。
一如朝廷每年都要在元宵節放開宵禁、上巳日開放曲江池等皇苑,供民眾們遊賞娛樂。這對社會活力的維持都是惠而不費的良策,更何況雲韶府大戲坊一旦建成開放,便會成為皇家私庫重要財源,充盈用度,還能削減內苑供養音聲人的開銷。
除了大戲坊之外,聖人還打算在外苑開設一個龐大的馬球場,組織馬球聯賽,激發民間相關的熱情。
作為後世來客,李潼經受各種娛樂方式的熏陶,對於多數唐人的娛樂形式其實並不怎麼感冒。哪怕讓人癡迷不已的燕樂戲曲,他的參與感也談不上有多強,目的也並不純粹。
但是對於馬球這一項運動,他是真的喜愛,這當中所包含的豐富的技巧與激烈的競技性,實在是讓人如癡如醉。李潼對此雖然沒有癡愛到荒廢國事,但偶爾閒暇時也常常邀人對陣,樂此不疲。
大唐民風尚武尚勇,推廣馬球運動在接受度上問題不大,真正有所困擾的還是成本問題。單單參與者必須要有一匹良馬,就足以難倒大多數的時人。
雖然由於青海大戰的緣故,長安馬價變得低廉,但想要精養一匹良馬,仍是許多家庭難以承受的支出。更不要說除了關中河洛等有限地區之外,如今大唐諸外州民眾多數還在溫飽線掙紮,更加難以大筆投入於馬球這種無益生計的運動中。
高昂的成本,讓馬球這項運動注定隻能成為少數人的奢侈遊戲,頂多是在軍中有規模的推廣開,並不能成為民眾普遍參與的全民遊戲,除非各地官府財政進行補貼推廣。
但用官府財政進行補貼,所投入的成本限定在怎樣一個額度,相應的投入在其他方麵獲得的回報能不能夠超過推廣馬球,仍是一個需要商榷討論的問題。
如果不由官府推廣,而是引入民間的資本進行商業化的運作,又該建立起怎樣的監管製度?
於此相關的各種問題,李潼近日也在同樞密院諸官佐們進行商討。普遍的意見還是先進行有限的嘗試,在關內諸州試點推廣,以各州團練為主體,提供馬匹與場地,選募健力擅騎之人,作為軍戲訓練的項目之一。
至於民間的鄉社,眼下既覆及不到,同時也不宜將大量的良馬放養於民間。
朝廷如此鄭重其事的討論一種運動遊戲的推廣,看似有些好笑,但內裡也有著很深刻的含義。
大唐疆域遼闊,諸邊防務頗為沉重,趕上開邊進取之年,兵力的投入便更大。雖然眼下朝廷已經從府兵製順利過渡到了募兵製,地方上也陸續建立起團練招討的基礎武力組織,但若想維持長久有序的發展,合格的優質兵源仍是一個頗多限製的問題。
大唐雖然民風勇健,但好逸惡勞也是人之天性,隨著生產力恢複起來,民生日漸殷實,對於戎行開邊還能否保持高昂的熱情,這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曆史上常有野蠻摧毀文明的例子,而察其禍由往往都是強大的政權開門揖盜,主動招攬蠻族士兵進行武裝。
如果這樣的現象發生隻是一次兩次,還可以歸咎於當權者的愚蠢,可若是頻頻的出現,那就不是一個智力問題,而是一個社會成本問題。
在募兵製度中,朝廷每有戰事,便需要編丁成甲。可若這些兵員不諳武事,即便強行集合起來,戰鬥力也成問題。一旦戰敗,不僅僅隻是戰場上的得失問題,還意味著朝廷徹底失去了一個編戶與長久的賦稅收入。
任用蠻兵的話,征發成本便會銳減,戰爭的消耗也會被壓縮到最低,即便是消耗驚人,也不會太過心疼。
李潼自然不想將大唐社稷的安危建立在蠻兵是否忠誠這個薄弱的基礎上,雖然也會招用一部分蠻兵降低戰爭的成本,但國家主體的武力組織一定要由大唐子民組成。
想要保證這一點,民眾體魄強健、騎術精湛便是一個基礎條件,馬球這項競技運動自然也就深具推廣的價值。從國家安全的角度而言,甚至不遜於印刷術的推廣所帶來的知識普及。
大唐的國運不獨仰仗特殊時期的少數英雄人物,更寄托在每一個體魄健壯、有力殺敵的普通人身上!
至於是否引入民間的資本,在商討一番後,李潼還是決定不要引入,起碼暫時不讓民間的資本進入。
等到朝廷的推廣收得一定成效,馬球聯賽的運作基礎紮實、影響力逐漸強大起來之後,倒可以放開一些限製,挖掘出一些盈利點出來。
至於將要舉行的馬球聯賽的主辦方,李潼在思考一番後,還是交給了殿中監。
初期的馬球聯賽商業性不強,需要賦予一定的選材意義才能保證吸引力,樞密院已經掌握了武舉銓選,寓選於樂的馬球聯賽還是由殿中監主持更穩妥,也更能體現出聖人的意誌,發現問題靈活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