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西崎嶇的山嶺間,有一路人馬正浩浩蕩蕩的進行著遷徙,正是剛剛從伏俟城離開、跟隨吐穀渾小王莫賀可汗前往積魚城的部眾。
多達數萬人的大部隊,加上所攜帶的牛羊以及車馬輜重,整個隊伍拉伸開,前後綿延足有幾十裡之長,在這蒼茫的原野、崇山峻嶺之間,仿佛一條緩緩移動的遊龍。
這些民眾們大多衣衫襤褸、神情木然,身上背馱著眾多的雜物,價值雖然不高,但卻是他們全部的家當。青海的道路完全與平坦無關,哪怕是兩手空空,長途跋涉起來都非常的辛苦,如今肩扛手提著眾多的雜物,行走起來自然是更加的艱難。
不乏人已經累得神情恍惚、氣息紊亂,乃至於直接倒斃於山嶺溝壑之間,但也不會引起什麼同情悲憫,更不能阻止隊伍行進的速度。
儘管隊伍中擁有著大量的牛馬牲畜,但這些畜力卻不是用來給這些部落族眾們減輕負擔。時下正值初秋新寒,牲畜們本就需要安養貼膘、以抵禦將要到來的寒冬。
眼下迫於無奈進行長途的遷徙,已經是有悖天時與習俗,若還不能節省體恤畜力,那將會有大批的牲畜不能熬過漫長的寒冬。
當然,以畜牧為本業的吐穀渾部落中也存在眾多的馱馬、挽馬用於馱運物貨。但這些馱馬是要用來運送豪酋首領們的財富,自然不會用來浪費馱運賤民們那些微薄的垃圾家當。
秋冬時節,本就不適合遠途的遷徙,上路之後又沒有充足的物資供給與負擔減輕,儘管隊伍離開伏俟城還不算太遠的距離,但情況已經非常的不容樂觀,甚至通過沿途拋屍的情況,就能勾勒出他們具體的行進路線。
但即便是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隊伍前進的腳步,就算是部眾們已經將要無以為繼,自有刀兵驅趕他們繼續前行。
人生在世,誰不辛苦?那些貴人們放棄了伏俟城暖帳軟臥的優渥生活,在這秋冬之交還要踏上行途,他們難道就不辛苦?
為了謀求一個生機出路,而不是困在伏俟城中與噶爾家一起迎接凶險的考驗與莫測的命運,這些貴人們決定離開,也是承擔了極大的風險。
萬幸在莫大的壓力之下,大論欽陵不複往日的固執凶悍,總算是答應放他們離開,他們才有了這樣一個擺脫噶爾家的機會。若那些賤民們不能體會貴人們所付出的努力與苦心,反而因為路途上這些微的辛苦就抱怨連連、裹足不前,那也實在是死有餘辜!
在這長長隊伍的偏後方位置上,隊伍要顯得威武嚴肅得多,前後俱是威猛的武士,大量滿載貨物的車馬被團團包圍在這隊伍當中。但最引人注目的還並非那些氣勢雄壯的武士隨員與眾多的車馬輜重,而是位於此方隊伍最當中、由眾多武士貼近包圍起來的華帳大車,以及車前車後高豎起來的各種鮮豔旗幡。
這一架華車體量龐大,較之普通的馬車足足大了數倍有餘,需要多匹健馬才能拖拉得動。整個帳幕都由上佳的馬皮接綴而成,內外數層,不隻密不透風,甚至就連最鋒利的刀劍槍矛都難穿刺得透,而那接綴之處更是用金絲銀線穿插縫合,看起來更是華貴異常。
除了本身的材質與用工不俗之外,帳幕外皮上還鑲綴著眾多的金環,用以扣掛金玉犛尾彩羽綺羅等各種佩物。當然眼下由於荒野趕路,各種佩物都已經被清除下來,但這華車貴氣逼人的氣派仍然沒有減弱多少。
這架華車的存在,與隊伍前後那些悲苦寒酸的部族民眾們自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能夠擁有並乘坐這一架華車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正是這一支隊伍的首領,當代的吐穀渾小王莫賀可汗。
其實就連莫賀可汗,若非特殊的渠道,也很難擁有這樣一輛華車。而這一輛車正是十年前吐蕃王室公主下嫁莫賀可汗時,讚普召集國中能工巧匠並收聚珍寶,專門為之打製、賀其新婚之禮。
所以這一架華車不僅僅隻體現出莫賀可汗的身份尊貴,更是作為宗主國的吐蕃對其禮遇有加的證明。
因此儘管這架華車因為太過龐大、並不適合離城遠行,可是當莫賀可汗決定離開青海、前往積魚城投奔讚普的時候,也並沒有將這一架車留下來,而是將之攜帶同行,以表示自己對於讚普所賜予的恩典銘記不忘。
正式趕路的時候,莫賀可汗也是身先士卒、與部伍們策馬同行,當野中停宿時,則就登車接見各部酋首,並處理各種行途事務。
午後時分,隊伍行至兩山夾壁之間的一處深闊穀口,由於前方有彆部賤民嘩噪鬨事、不肯繼續前行,鎮壓騷亂耽誤了一些時間,影響到了隊伍的行程,很難在天黑之前通行過穀口。而一旦到了晚上,山穀中便會有寒冷猛烈的罡風鼓動強吹,並不適合紮營居住。
所以儘管天色仍然頗早,但在聽到部伍彙報之後,莫賀可汗還是決定就地傍山紮營,等到了明天再繼續趕路。
部伍們聽到指令之後,便紛紛下馬抽刀、劈砍山穀內外那些乾枯的荊棘藤蔓,既是為了用來生火做飯,也是避免停宿期間失火蔓延。
在部伍忙於收拾營宿地點的同時,莫賀可汗便也下馬進入臨時搭建起的帳幕當中,開始接見部屬、處理一整天行程中所積攢的事務。
這一代的吐穀渾小王,年紀已經不小,將近四十歲,但是看起來較之實際年齡還要更大幾分。其人須發濃密,略有卷曲,生就一副標準的胡人相貌。這本來也算不上出奇,可是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一係相比,單從外表看,已經差異大到不像是同類,更不要說同宗的血親。
莫賀可汗的血脈當然沒有問題,他就是慕容伏允的血親子孫,已故西邦太子達延芒結波的後人,有問題的是吐穀渾王室的聯姻方式。
吐穀渾立國青海,與中原王朝一直保持著密切的往來,甚至在南北朝開始,便與一些割據隴邊的漢胡政權進行聯盟與和親。因此在吐穀渾王室中,是一直有一條比較穩定的漢人血脈傳承,多代融合下來,使得他們無論外表還是風俗習慣,都與中原王朝沒有太大的詫異。
但是除了與中原王朝維係往來之外,作為青海當地的君主,吐穀渾王室自然也需要考慮到統治之內臣民的因素。須知吐穀渾王室並非土生土長的西胡,而是從近萬裡之外遷徙而來的東胡鮮卑。而青海周邊所生活的民眾,則就主要以羌人為主體。
一個外來民族到達陌生地域,不隻存活下來,甚至還成為區域當中的霸主,統治著數量遠勝於本部的異族部眾、所建立的政權更維持數百年之久,吐穀渾的立國祖先們的確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傳奇。
鮮卑慕容氏,在五胡亂華的浪潮中,也的確是一個人才湧現比例最高的一個胡族。以燕為國號的政權幾乎就占儘了東南西北前後,還沒有算地處青海的吐穀渾,可謂是五胡亂華過程中排名第一的狗皮膏藥,就是他媽的不肯下桌。
當然,立國西陲的吐穀渾與中原王朝的興衰更替還是沒有太大的關係。其國能維持如此長久,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積極的與當地西羌土著進行融合。太遠的不提,當吐穀渾第一次被隋朝滅國時,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就是藏匿在黨項羌的領地中苟延殘喘、等待機會。
因此在吐穀渾王室的血脈傳承當中,還有一係就是與當地的西羌豪族聯姻融合,從而維係其政權內部的穩定。中原王朝強盛,吐穀渾需要交好中原時,吐穀渾王則就會選擇漢人女子生出的後代為嗣子,反之、本土西羌派就占了上風。
吐穀渾上一次的分裂就發生在隋唐之交,眼見中原大亂,慕容伏允便立擁有羌人血脈的達延芒結波為太子,卻沒想到隋後並非長久分裂的大亂世,而是一個同樣強大的大唐。
而西羌本土派,也不再同於往年,因為更西方的吐蕃已經崛起。吐蕃本就是西羌種,與吐穀渾當地諸羌無論相貌還是風俗傳承都極為相近,彼此之間自然也就更有認同感。
因此原本的本土派,自然而然就成了親蕃派,此前叛國西逃的素和貴便是其中代表人物。素和貴本是吐穀渾慕容氏疏族血脈,西羌係的代表人物,當大唐再次強勢介入吐穀渾時,索性直接叛逃、將國家都送給了吐蕃。
這也是吐穀渾王室幾百年搞平衡下來,不能與時俱進的一次慘痛翻車。畢竟無論是親唐還是親蕃,哪比得上自己作主來的快活。
莫賀可汗雖然隻是吐蕃扶立起來的一個傀儡,但也並不是一個諸事都不動的酒囊飯袋,當大唐所扶立的吐蕃諾曷缽政權在被吐蕃滅國並將其部召回之前,其人也一直跟隨父兄長輩在西海荒野掙紮求存。能夠在大論欽陵如此強勢人物壓製下,仍能對部族有著頗為可觀的控製力,足見其人也是能力不俗。
行途中所積攢的這些問題,對莫賀可汗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此前大論欽陵征戰於外,他便與讚婆等人一同負責後勤征調與組織,所以在處理起類似事務來,也是有條不紊。
當事務將要處理完畢的時候,卻有一名強壯婦人直闖帳中,甚至就連帳外持刀宿警的武士都沒能阻攔下來。
婦人入帳之後,也並不行禮,直望著莫賀可汗皺眉說道:“讚蒙著仆來問,眼下天色尚早,可汗為什麼便命令紮營不前?”
眼見婦人如此無禮,莫賀可汗那有些深邃的眼窩中頓時閃過一絲羞惱恨意,可當真正抬頭凝望對方的時候,眉頭便已經舒展開、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他先抬手屏退跟隨婦人入帳的幾名持刀衛士,然後才心平氣和的解釋道:“前路彆部缺食嘩噪,阻誤了行程,若再繼續前行,此夜恐難行過山穀,滯留穀中,夜宿不免辛苦……”
“賤民鬨事,殺了便可!可汗行程,怎麼能受那些賤民阻攔影響?”
婦人對於這一個說辭並不能接受,接著便又不客氣的說道:“離開伏俟城已有旬日,但前行路途卻方滿百裡,照這行程下去,今冬未必能抵積魚城!讚蒙著我再問,行程這樣緩慢,究竟是不是可汗不願疾行、不想去積魚城?”
“狗奴,這話是讚蒙發問,還是你自私發問!”
莫賀可汗本來一直在按捺情緒,可是在聽到這話後,臉色卻陡地一變,上前抬腿一腳踢翻婦人,抽刀在手橫其頸上並怒聲道:“讚普恩我,我才能重治故業,更蒙恩賜我血親、方得成家,此恩義高過南嶺之木、盛比青海之水!我也對讚普忠心耿耿,有命必從,甚至連大論欽陵都不放在眼中!這樣深厚的君臣情義,豈能容你這惡奴賤婦妖言敗壞!”
冷厲的刀鋒橫在頸間、幾乎要割破咽喉,那婦人一時間也是驚慌至極,再不複剛才的狂橫,嚎叫著乞求饒命。
正在這時候,帳外又響起了一連串的聲響,旋即帳幕被掀開,一名華袍婦人在眾多隨從簇擁下行走進來,正是莫賀可汗的王後、來自吐蕃的讚蒙墀邦公主。
看到帳內這一情形,墀邦公主臉色也是變了一變,繼而便望著手持利刃的可汗冷聲說道:“這仆婦何處觸怒可汗?請可汗明告罪狀,將她賜我,我絕不容她活入此夜!”
見讚蒙親自到來,可汗臉色也是微微一變,默然片刻後,才忿忿說道:“這惡奴竟然發言離間,誣蔑我不肯前往積魚城。我若不肯,又何必拒絕大論欽陵的哀求……”
“都已經行在道中,誰又敢再如此猜疑可汗的心跡,這惡奴竟然敢如此中傷,也的確是該死!”
聽完可汗的怨言,墀邦公主也是忿忿著附和道,同時抬手一指被可汗踢翻踩在腳下的婦人。其後方自有仆員入前,一把捂住那張嘴仍欲辯言的婦人嘴巴,另一手則抽出尖刀,直從婦人後脊刺入,婦人略作抽搐,旋即便口角溢出鮮血、氣絕身亡。
眼見到這一幕,可汗眸子陡地一凝,握刀的手更忍不住握得更緊。
然而墀邦公主卻緩步上前,手臂自然的搭在了可汗持刀之手臂彎處,抬起手來一臉溫婉的幫可汗將佩刀收回了鞘內,然後才不無柔膩的湊近可汗耳畔說道:“我同可汗,情是一體,絕不容許任何人猜疑無解我的丈夫!此番讚普召見,的確是突然了一些,途中難免會遇到一些困難,但隻要咱們夫妻齊心,也不會有什麼越不過的關口!
讚普親自典兵東來,國中大族已經全都不能容忍噶爾家繼續存活下去!隻要咱們進了積魚城,叩見讚普、告儘海西的虛實,解決了噶爾家後,讚普必然會遵守誓約、將青海賜作我家王土,子子孫孫傳遞下去!”
“我也是做夢都盼望著這一天啊!”
莫賀可汗將握在刀柄上的手掌收回來、按在了墀邦公主的腰肢上,順著她的話語說道,神態語氣中也是充滿了神往之情。
其他人見到這一幕,自然識趣的退出,並將地上的屍體一並拖了出來,不敢打擾到可汗夫妻的溫存時刻。等到眾人退出,帳幕中旋即便響起旖旎的低吟並喘息聲。
時間又過去了一會兒,可汗才在簡榻上披袍而起,手撫墀邦公主豐腴後背並溫聲說道:“為了保證明日能行程順利,此夜還有一些事務需要處理,不能陪伴讚蒙同眠。但隻要到了積魚城,時時刻刻都是人間的好光陰,我同娘子自能享樂不儘!”
墀邦公主臉上潮紅未褪,眉眼之間卻有著幾分疏解不開的怨情,可是當她轉過身來時,又是一副濃情膩意的柔媚神情,自可汗手中接過剛才激情褪去的衣衫,抬手一件一件穿在了身上,接著便又說道:“此番行程倉促,並不知大論欽陵會不會放行,所以往時那些侍妾們隻能先行處理掉。行程大事,我幫不了可汗什麼,但知可汗喜愛細腰婦人,近日都在細心搜索,帳中已經頗收幾名,待到積魚城,處境從容起來,便要儘數獻給可汗!”
可汗聽到這話,嘴角不自然的抽搐幾下,然後才又彎腰抱住了墀邦公主,一臉柔情道:“那些俗氣女子,能奉不過幾刻的皮肉歡愉,怎比得讚蒙,能大計相謀、旺我家室!”
兩人溫存結束,墀邦公主自在隨從們簇擁下返回自己的帳幕中,而可汗則留在了當下這座小帳裡。並且一俟公主離開,可汗便急不可耐的吩咐道:“速送溫湯入帳!”
等待之際,可汗已經忍不住的周身搓擦剛才與墀邦公主接觸的身體,就連兩頰髯須都被指甲刮得刷刷作響,仿佛剛才接觸了多麼惡臭難當的東西。
等到衛兵們將溫湯送入,莫賀可汗便一頭栽進水桶中,並抬手指了指沾著血漬的地毯,著員快速收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水桶中浮出麵來,滿頭濕漉漉的,毛發都如氈一般貼合在臉頰上,唯是兩眼微微泛紅。
“惡婦、惡婦!殺我妻兒,侵我部曲,憑此區區幾句虛言,可以抹去一切仇恨?待我得勢,必殺此悉多野氏賊娼!”
可汗一邊抬手抹去垂聚在下巴上的水珠,一邊恨恨說道。剛才墀邦公主隨口所說的將姬妾處理掉,憑其行事作風,那些侍妾們自然也是如同剛才闖入帳內的婦人一般下場,其中甚至還包括那些侍妾們生下的男女孩兒。
而可汗之所以不敢聲張發作,自然也是有其苦衷。他在噶爾家治下雖然掌握了一定的自主權,但身為一個傀儡之主,自然也不可能事事隨心,就算大論欽陵本身並不在意庶務雜情,但其他幾個兄弟諸如讚婆之流、也都是精明得很,對莫賀可汗頗有提防壓製。
有的時候為了便宜行事,可汗便不得不委托墀邦公主待他傳遞聲訊、聯絡人事。於是不知不覺間,可汗所控製的一些人事便漸漸的被墀邦公主所掌握,甚至就連一些世代追隨的親信舊員都倒向了墀邦公主。
畢竟,這位公主背後還站著一個強大的吐蕃。再堅定的忠心,也很難經得起漫長時間的消磨。
儘管莫賀可汗也早有擺脫噶爾家控製的想法,但這一次率部前往積魚城,卻不是他做出的決定,而是墀邦公主的意圖。
當然,可汗並不排斥這一選擇,因為是人都瞧得出噶爾家處境之不妙。他就算繼續留在伏俟城,其部曲勢力也必然會被噶爾家用作戰爭的消耗。而他則承擔了風險,卻未必能夠收到回報。
不過他當然也並不甘心徹底淪為吐蕃手中傀儡玩物,畢竟是親眼見到當年父兄長輩們在麵對唐蕃接連的殘害壓迫下、進行了怎樣不屈不撓的鬥爭,心中仍有一股烈性不失。
隻有離開了伏俟城,他才能夠繞過噶爾家兄弟們的監管,重新再將部曲人事掌握起來。但墀邦公主雖然驕橫狠惡,但這女人也是惡性有餘、智謀不足,一旦大隊行動起來,過往控製部曲的手段便匆匆不再湊效,不能再將人事牢牢把控。
過去這段時間裡,可汗的確是在刻意的拖延行程,就是為了給重新掌握部曲爭取時間。隻有手中擁有人馬勢力,才擁有自己掌握命運的能力。
周身上下仔細的浴洗完畢,可汗更衣之後,才又召來心腹臣員詢問道:“今日躁鬨阻事的彆部首領抓捕沒有?他肯不肯為我所用、換他活命?”
臣員聞言後便點點頭,可汗臉上頓時露出幾分笑容,但很快注意到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又問道:“還有什麼不確定?”
“那首領本也不願前往積魚城,但要他投向可汗,卻還有一個條件,就是、就是希望可汗能夠率部投唐……”
臣員一臉為難的回答道。
“伸頸待死的下奴,也敢教我做事!他要想活命,唯從我令,至於前程何往,他也配發聲議論?”
可汗聽到這話,自是一臉的惱怒,繼而恨恨道:“轉問他親族其餘,有沒有順從我命、為我執掌其部者,若有彆個選擇,這人便直接殺掉!”
臣員聞言後連忙點頭應是,但也並沒有即刻離開,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說道:“就算讚普同大論真的惡鬥起來,可汗如果想引部觀望、完全的避在爭鬥之外,怕也艱難。投唐、投唐或許也是一個出路,畢竟近年唐國人馬重返海東,就連大論欽陵都被逼壓得無從伸展……”
“投唐、投唐……”
聽到心腹再講到這一選擇,可汗便不再一副怒氣衝天的模樣,而是換上了一臉的沉思與為難,喃喃自語好一會兒才驀地歎息道:“我並非全無此計,但我與唐國、勢不相容,況他國中已有庶支孽種扶立招搖,未必會見重我這樣一個倉皇新投的人選。就算唐國肯接納,且不說繞過海東路途遙遠,入唐之後若勢力比當下還要委屈,那折騰這一程又意義何在?”
“今時不同往日啊!仆早便打探到,唐國那庶孽因為不肯奉從唐國命令、重返青海,已經遭到唐皇的厭棄刑誅。今唐國要大圖青海,就需要在當地扶立英雄果敢之選,可汗久與國人共榮辱,正是當然之選,豈唐國那些無能的庶孽能夠取代!”
見可汗也並非完全沒有這樣的意向,臣員頓時變得激動起來:“今吐蕃內訌、君臣不和,無論幾者勝出,也必傷損嚴重。這正是天賜可汗光複祖業、重建家國的良機……”
聽著臣員一通勸說,可汗頓時也變得意動起來,隻是在沉吟一番後,終究還是心存幾分遲疑,於是便又沉聲說道:“我自率部徐徐而行,你則選一批心腹,快馬繞往海東,若唐國有接納我的誠意,便讓他大軍行過渴波穀前來接應,我自引眾東行,獻上版籍國器、永世都為唐家臣藩……”
講到這裡,他又加了一句道:“不要忘了告訴唐人,此前幾番謀和,都以宗女賜婚,這一次自然也不能例外。一旦應允,我便手刃那賊蕃惡婦,與蕃國永訣親好!”
當莫賀可汗同心腹臣員密謀的時候,另一座帳幕中,墀邦公主也從浴盆中新浴而出,並對帳幕中幾人說道:“這奴種當然不存什麼好心,西行以來,他所作那些手腳又有幾樁能瞞得過我?眼下讚普援軍未就,我暫時忍耐片刻罷了。一俟援軍到來,又怎麼會再容他生見天日!
土渾即將自成一邦,他若不活,我的孩兒自是新邦之主!叮囑你們搜羅細腰女子,這件事不要怠慢,他既好此皮肉姿色,便讓他埋骨此類皮肉之中,也算不負夫妻一場的情義!”
可汗夫妻兩各自謀計,而整支遷徙的大部隊也在不斷的緩慢前行。從海西的伏俟城到讚普所駐積魚城,直線距離雖然不遠,但青海地形卻並不是一馬平川,再加上莫賀可汗有意的繞道迂回,使得實際的行程長了一倍都不止。
權貴們各自勾心鬥角、爭權奪勢,自是忙得不亦樂乎。但卻苦了那些在這寒冬將要到來之際、被逼踏上遷徙路途的部落民眾們。
每天背負著那雖然微薄、但卻是全部的家當進行遷徙,已經是極為辛苦,特彆隨著時間的流逝,氣候變得越來越寒冷,給養不足的問題便越來越嚴峻,每天都會有大批的民眾死在這遷徙的路途中。
如果不是因為在青海這惡劣的地理與氣候環境下,脫離大隊獨自謀生同樣是在找死,隻怕隊伍早已經發生了大規模的潰逃。
豪酋權貴們雖然不在意卑賤牧民們的生死,但這份置之度外也是有一個限度的。當眼見到某日部下彙總上報的饑寒至死部民居然已經達到了近千之多,莫賀可汗也終於慌了神,他此番雖然從海西帶來了數萬部眾,但按照這個折損程度,隻怕還沒有到積魚城便要在途中消耗大半。
屆時不要說複興自立的雄心壯誌,又或允東允西的長袖善舞,隻怕部民們那對生機的渴望與對苦難的怒火,就足以將他焚燒得渣都不剩。
雖然說派往海東的臣員仍然沒有傳回確鑿的消息,但麵對越來越嚴峻的形勢,莫賀可汗也不得不暫時放下其他雜計,懇求墀邦公主傳信去向積魚城的讚普求救,讓讚普派遣人員物資前來接應。
墀邦公主雖然對這個丈夫也已經心存殺意,但同時她也將這一批人勢視作自己的產業,未來自己能夠在吐蕃的王統體係中掌握多大的話語權,同樣也是由此決定著的。於是她便也暫時壓下嫌隙想法,每天都派人傳達急信向積魚城求救。
隻不過相對於這對夫婦的焦灼,積魚城的讚普相對要輕鬆得多,對於此類求救並沒有太高的回應熱情。他當然也希望吐穀渾部眾早日到來,更加增添他的勢力,但其一路行程拖延迂回,也讓他意識到吐穀渾小王的不可深信。
對於讚普而言,吐穀渾小王隻要公然背棄噶爾家,選擇脫離伏俟城,就已經達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眼下的讚普,最倚重的自然還是國中的力量。
他這一次突然的發動,國中對此也是反應不一,不乏人認為時機尚未成熟,貿然開戰未必能勝算篤定。可是當吐穀渾小王背叛噶爾家的消息傳回國中後,相關的聲音頓時便減弱不少。
且許多原來沒有跟隨讚普一起行動的邦部首領們在眼見到噶爾家已是一副眾叛親離的局麵後,也都開始忙不迭向積魚城派遣人馬、以助讚普的聲威。當然,作此表態也是希望能夠在內亂平定後占據一個相對有利的位置。
麵對這樣一個大好的局麵,讚普對於土渾這路人馬會不會準時到達積魚城已經不甚在意,並且他也不再急於對海西進行真正的軍事行動。
清除噶爾家本就是為了加強他的王權威嚴,而現在這一目標正在快速進行著,積魚城聚結的人馬越多,自然也就意味著他這個讚普對於國勢的掌控越強。而且有一點就連讚普也要承認,那就是在不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讚普自己內心裡對於同大論欽陵在戰場上正麵爭勝也是有些犯怵。
眼下大勢所向,就是此長彼消。如果說唯一有一點不確定的因素,那就是東麵的唐國。國中使者遭到驅逐,並且被生羌加害於西山,讚普對於這一說辭自然不相信。
不過眼下他最重要的目標就是解決掉噶爾家,這一樁事務自然隻能押後再論。等到徹底解決了噶爾家,便是跟唐國算賬的時候!
儘管讚普已經心不在此,但吐穀渾求救聲訊傳遞的越來越頻繁,讚普也不得不稍作回應,派出一隊兵眾送去了一部分的物資,著令吐穀渾小王脫離大隊部眾、先率少量人馬前來積魚城彙合。
相關聲訊傳回行程中的吐穀渾營地中時,儘管莫賀可汗心中極不情願,但是形勢逼人,也不得不依計而行。至於派往海東的那一路使者遲遲不歸、且沒有消息傳回,也隻能感慨唐國真是不得蒼天眷顧,拱手相送的青海大業都不能及時收取。
艱苦跋涉月餘,積魚城終於依稀在望,長途跋涉的行來,心路的變遷路程卻要比實際所走過的路途還要更加曲折,在見到積魚城的輪廓緩緩出現在地平線上時,莫賀可汗一時間也是身心俱疲。
積魚城方麵,早有斥候回報吐穀渾小王一行到來的消息,因此城門處也是人頭湧動,準備迎接這位下屬小邦之主的到來。
然而正當雙方將要彙合之際,另一方的原野上卻是沙塵飛揚,約有兩千多名全副武裝的騎士直從山隘處衝殺出來,率隊者赫然是本該待在海西伏俟城的大論欽陵。
“吐穀渾小王不感王恩,背棄宗主,竟欲舉眾加害我國之主!晝夜追蹤,禍害未發,殺賊勤王、正當此時!能殺土渾可汗者,功封裂土!”
露麵之後,欽陵便殺意滿滿,揮手直指吐穀渾小王旗幟所在,口中則大吼道:“遠來勤王,阻我者,跡同此罪!殺、殺無赦!”
這一路人馬勢同流星,直向早已經身心疲憊、陣勢混亂的吐穀渾小王部伍衝殺而去,慘烈的屠殺很快便在積魚城外的原野上展開。
當眼見到大論欽陵居然率部出現在積魚城外的時候,城內的讚普與諸臣員豪酋們頓時也都驚疑有加,忙不迭下令封閉城門,並登上城樓進行觀戰。
“讚普但安居城中,殺賊除惡、靖平內外,自有臣代勞!”
欽陵在近百親兵護衛簇擁之下,策馬行至積魚城城門外,遙遙望向城樓上的讚普並國中諸臣,高聲喊話說道,同時他又舉起手中的馬鞭,指著城頭上負甲諸眾大喝道:“爾等軍卒,但守城池不失,拱衛王駕不擾!敢有私開城門出入者,命同此獠!”
說話間,他又轉身指了指後方正在被本部人馬進行追剿圍殺的吐穀渾小王一行。
而此時,那吐穀渾小王莫賀可汗也是欲哭無淚,眼見到部伍遭到大論欽陵的精卒屠戮,全無招架之力,而自己則也隻能夾馬逃遁,並不無悲憤委屈的吼叫道:“大論害我!懇請讚普出兵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