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情事如何,外朝自然無從得知。西康女王葉阿黎在內殿裡與聖人之間自有無儘溫存,而跟隨其一同進入大內的青海讚婆,則就不可能享受到這種待遇了。
噶爾東讚共有五個兒子,而不誇張的說,這五子俱有過人之處,全都可以稱得上是人中龍鳳。這其中尤其以次子欽陵最為知名,作為當世惟一一個能在正麵戰場上擊敗大唐軍隊、且不止一次的人物,欽陵自有一種傲視天下的資格。
雖然欽陵的光芒無雙,但並不意味著他其他幾個兄弟就庸庸碌碌、乏甚作為。在欽陵之前的噶爾家族掌舵人讚悉若,才算是其父真正的衣缽傳人,不隻繼承了其父的勢位、也繼承了權謀。當年讓欽陵名揚天下的大非川一役,正是在時任大論的讚悉若主持調度下發生。
雖然讚悉若死後,欽陵仍以其強勢繼續霸占住吐蕃的軍政大權,但如今的噶爾家族,早已經不再是往年東讚與讚悉若這對父子在世時的那種光景。在其強悍外表下所透露出來的外強中乾,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讚婆是噶爾東讚的第三子,名望雖然不及其父兄那樣煊赫,但也是噶爾家族重要的人物之一。早年欽陵率部返回吐蕃國中定亂奪權時,讚婆便長期留守於青海。
如今隨著大唐加強對隴右的經營與投入、以及國中局麵進一步惡化,欽陵已經許久沒有歸國,而是長期親自坐鎮於海西控製局麵。而這個能力極強的三弟讚婆也並沒有就此被閒置,在軍政大事上更是欽陵深深倚重的左膀右臂。
除了早年在西域作戰,被王孝傑擊潰並追殺的老四悉多於之外,噶爾欽陵還有一個少子勃論讚刃,同樣也是一名驍勇戰將,如今則主要負責與吐蕃國中那些權貴豪酋們聯絡,以維係噶爾家族在吐蕃本土越來越弱的影響力。
讚婆年紀五十多歲,因為長居青海那風沙酷烈之地,樣貌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更加蒼老,鬢發與虯髯都已經灰白摻雜。
他也不像他兄長欽陵對大唐各種元素的喜愛那樣外露,須發衣冠都要學唐人那種精致雅觀。今日雖然受召入朝,但讚婆也隻是穿了一件樣式簡單的圓領袍,看上去倒像是坊間曲裡那些為了生活奔走的老胡人,看不出有什麼身為威震青海的噶爾家族二號人物的那種威嚴與風采。
雖然不像兄長欽陵有著來到長安、入值宿衛數年之久的經曆,但並不意味著讚婆對大唐就陌生。嚴格說來,他在青海所待的時間比欽陵還要長得多,長兄讚悉若當政時,次兄欽陵率軍在西域開辟新的戰場,讚婆便已經是留守吐穀渾故地的大將。
這麼多年下來,當中少不了要與唐人打交道。甚至於早年承風嶺一戰,讚婆就代表吐蕃方麵,與大唐進行議和與疆土劃分等各種事務。所以對於唐人的禮節、以及該要怎麼跟唐人打交道,讚婆也都熟悉得很。
西康女王被引入內宮之後,讚婆則就被一名中書省通事舍人引入皇城西朝堂一側的通廂中,暫且安置下來。
因為此次入朝並不是正式的國使貢拜,所以讚婆也就沒有被安置在專門接待外蕃使臣的廳堂中。在其左右兩側,各以屏風隔開,便是官員們待製請見的臨時落腳之地。
今天雖然沒有朝會,但諸司仍然繁忙。西朝堂不遠處便是外政事堂,諸官衙朝士們在用過午餐之後,便又聚集在附近,將本司事則遞交上去,等待宰相召見垂詢。
中書省官員在將讚婆引入此處後便離開、自去忙碌,隻留下兩名下屬的吏員在此招待並看守著他,避免他胡亂行走。此處畢竟樞機要害所在,一些廳堂中或許就有高官大員在商討國策大計,自然不準人隨意行走,倒也不是專為提防讚婆這個蕃客。
廳堂中人一多,氛圍就熱鬨起來,乾等著總是無聊,彼此間便不免暢談時事,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京中如今最熱門的時事,自然就是剛剛舉行完畢的驪山演武,所以群臣們所討論的話題,也多數圍繞於此展開。
讚婆雖然不像他兄長那樣對大唐方方麵麵都深為著迷,但有一點則是連欽陵都比不了的,那就是飲茶,甚至於每有出入,腰間都要懸掛一皮囊盛裝茶湯,簡直就到了無茶不歡的程度。
可是入宮的時候,他隨身諸物都被解下,不免便感覺到周身不自在,所以當吏員入前詢問他有什麼需要時,張口便討要茶水。
但當吏員再問需要什麼品種口味的茶飲時,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對他而言,飲茶隻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習慣,有茶可飲則可,卻沒有因此產生出什麼樣的奇情意趣,因此便不無尷尬的說道:“但有茶飲,不需細分。諸樣都少取一些,那是最好。”
“大內常備百十樣的茶品,若諸樣儘取來,可要不少的時間。”
吏員聽到這話,便不免有些為難,大內之中聖人同樣愛好飲茶,上行下效、飲茗的風氣自然大熱,而地方州縣也都爭貢各自地方的相關土產,幾年時間下來,大內自是茶種極多,說百十樣也不準確,根本就沒人能細數得過來。
讚婆聞聽此言,自有一份老鼠掉進米缸裡、見獵心喜的興奮,連連點頭道:“等得、等得,多晚都等得!有勞官人行走,讓我這外邦蕃人也能有幸飽嘗唐國飲食之盛!”
吏員們本來不怎麼樂意去做這繁瑣事情,說出那數字就是為了讓這蕃客知難而止,卻沒想到更勾起其人的興致,一時間也是有些無奈。
不過見這人真是嗜好茶道,且言辭謙和有禮,並不像一般的蕃客那樣莽撞粗鄙,於是便也勉為其難的點頭說道:“那請足下暫候片刻,且嘗堂中幾味,待我去彆司搜羅。”
讚婆聞言後,一臉期待的點頭,待到吏員先送來幾分茶飲,便忙不迭品嘗起來,每種味道未必談得上儘是驚豔,但也難免心生大飽口福之感,感慨人間茶香竟有如此繁複滋味。
幾杯茶水入腹,茶癮大大緩解,讚婆臉上的皺紋都顯得舒展開來。而在這飲茶的過程中,左右大唐朝士們的談論聲自然也陸續傳進了他的耳中。
身為噶爾家二號人物,又是兄長引為臂助的重要幫手,讚婆自然不是貪好私趣而罔顧大事的人,一邊品嘗著茶湯,一邊也在注意從眾人的談話中提取有用的訊息。
隻不過,大凡能夠擺在台麵上高談闊論的事情,想也不會涉及到真正的隱秘。大唐在京畿之地聚集了幾十萬大軍舉行演武,這樣的大事,噶爾家族當然不會無視。儘管沒有受到邀請且遠在青海,但噶爾家族從一開始對此就保持著密切的關注,而讚婆此番入唐,有相當一部分原因也是為此而來。
周遭那些大唐朝士們雖然對此議論紛紛、言者極多,但講到對這件事深入的了解,甚至都還比不上從外而來的讚婆,所以讚婆也隻是姑且一聽。
當然,這一番傾聽也不能說全無意義,起碼能對如今大唐國中的民意情勢有所了解。
讚婆便注意到,大唐眾朝士們講到此事的時候,多是一種驕傲自豪的語氣,普遍認為朝廷此番講武是要再次布武於邊、重啟貞觀永徽以來的輝煌盛況。
在眾人所列舉出來的接下來要進行攻略的目標中,吐蕃被言及的次數極多,僅次於死灰複燃的突厥。而再分辨的更具體一些,吐蕃中的噶爾家族,不乏人言及恨意極深,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已經退縮回漠北地區的突厥默啜。
被人如此咬牙切齒、要打要殺的談論,讚婆心情自然談不上好,並且隱隱有些委屈。憑心而論,噶爾家的確有讓大唐民眾們痛恨的地方,可你論事就論事,罵人就有點不對。說我們噶爾家的人天生橫骨、造孽人間,可你們大唐過往這些年所滅的政權,你們兩隻手數得過來嗎?從西域到海東,哪裡沒有你們造下的殺業?
儘管心裡有著此類想法,但讚婆當然也不會直接發聲同人爭辯,畢竟此處不是主場。而且眼下他也實在沒有同人議論的心情,心中頗有愁緒滋生。
大唐早年所經曆的內外動亂,天下皆知。而對於這一點,扼腕歎息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可無論懷著怎樣的心情,大眾普遍都認為經過這一輪浩劫的打擊,不經過一段長時間的休養,大唐國力是很難恢複過來。
甚至就連他兄長欽陵在言及此事的時候都不無惋惜並慶幸,惋惜的是不能再與大唐軍隊會武交戰,而慶幸則是青海方麵壓力驟減,讓內外交困的噶爾家有了喘息之機。
欽陵甚至感言道:“青海此番基業,算是已經守下。至於日後能不能夠長期的享有,就要靠兒輩們自己努力了。”
沒有了來自大唐的威脅,國中的讚普雖然咄咄逼人,但想要真正瓦解噶爾家,也絕不容易,起碼欽陵自己並沒有將讚普當作真正的對手。
雖然對於兄長的樂觀有所保留,但讚婆同樣也不覺得大唐能在短年時間內便恢複過來。
像是往年的大非川一戰,吐蕃雖然是以逸待勞,但也勝的並不容易,大唐軍隊進入青海後直接便突破了吐蕃設在海東的第一道防線,逼得吐蕃大軍不得不迂回側擊、讓唐軍首尾失顧,憑著絕對的兵力優勢才艱難戰勝唐軍。
可是到了數年後的承風嶺一戰,戰場上的形勢便不再相同。儘管這一次唐軍準備更充分,兵力也更多,但連海東防線都還沒有突破便被擊敗。儘管也出現了黑齒常之這種逆風翻盤的悍將,但這場戰事中唐軍將士們整體素質的降低是顯而易見的。
那時的大唐,雖露疲態,但大局形勢仍穩,卻已經不複往年的雄威。而這一次所遭遇的打擊要更大得多,實力的損失必然也會更大。
所以儘管得知大唐今次聚兵二十多萬,但噶爾家兄弟們對此卻並不怎麼看好。他們噶爾家如今在青海也號稱擁兵幾十萬,但實際的情況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所謂的幾十萬甲兵成色實在不足,一路順風仗的打下去,或還能勉強維持一個軍容。
可一旦戰場上形勢發生什麼不利的轉變,想控製大軍集聚不散都不容易,更不要說克敵。
大唐的體量之大,遠非青海一隅可比,若想撐起一個唬人的架勢,簡直再簡單不過了。可究竟能不能動真格的,這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畢竟往年大唐凡有乾戈大動,可很少會做這種典禮樣式。
讚婆此番入唐,也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想看看大唐底色究竟如何,從而給接下來的策略製定提供參考。可是此時聽到周遭眾人的議論,讚婆卻頗有些不樂觀。
外邦之人或許難以探知到大唐眼下的真正實力,可這些身在朝堂的朝士們必然有所認知。就連他們都近乎眾口一詞的認為朝廷會要向外進行開拓,而少有擔心朝廷陷入窮兵黷武、亢進無益的聲音。
這樣的輿情論調,說明大唐的國力也的確是有所恢複,起碼是有了不懼一戰的底氣。隻有這樣,這些上層的朝士統治階級們,才能重拾開拓尚武之心,盼望著洗刷舊辱、揚威國外。
所以儘管吏員陸續將新的茶品送來此處,但讚婆卻漸漸沒有了繼續品茶的心情。他一方麵自然是震驚於大唐國力恢複之迅速,另一方麵也是擔心大唐會不會真的將這一份已經恢複的國力全都投入到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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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況,那對他們噶爾家而言,問題可就嚴峻了。須知他們眼下所承受的,可不僅僅隻是來自隴右方麵的壓力,國中讚普對他們噶爾家也是越來越不能容,近年來一直在致力消除他們家在國中的影響,隻差拔刀相見了。
當然,就算眼下的大唐所對準的目標並不是噶爾家,這也並不能讓人鬆一口氣。短短兩三年的時間裡,大唐便再次擁有了對外開拓的野心與實力,就算暫時並不將他們列作首要目標,又會給他們留下多少扭轉當下劣勢的時間?
想到這裡,讚婆心中又是一歎,原本示弱瓊漿的茶水吞入口中,也覺得寡淡無味起來。
然而,讓他煩心的事情還不止一樁。在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之後,他便將空杯放回案上,並起身行出廳堂,望著廊下站立的一名同樣頗具胡態的朝士皺眉問道:“請問這位官人,未知我有何不妥,惹你如此盯守?自我入堂坐定,到現在一個多時辰,你行也不行、問也不問,隻是這樣盯著……”
那官員聞言後冷哼一聲,上上下下打量讚婆幾眼,卻也不回答他的問話,轉頭便向廊外行去。
讚婆眼見這一幕,自然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能把人說走,不再這麼一直死盯著自己,也能讓人少了幾分不自在。
可是他這裡剛剛返回坐定,卻見到那官員並沒有走遠,出了廊外後行出沒幾步便停了下來。這一次倒不再隻是站著,竟不知何處尋來一張胡床交椅,正對自己當麵坐定下來,繼續直勾勾望過來。
“馬丞怎還未行?大監尋你甚急,要在今日審定英國公邸業周遭住戶……”
一名青袍吏員氣喘籲籲自外行來,見到馬芳正坐在堂外曬太陽,不免有些叫苦不迭,快步上前低聲催促道。
馬芳聞言後卻神情嚴肅的搖了搖頭,指了指堂內沉聲說道:“你去歸告大監,若事情緊急、先遣彆個,若是不急,我晚時再去辦理。我這裡瞧見一老胡,非官非民,竟然混跡到了中樞,不管他循何門路、有無奸謀,我都要盯死了他,震懾住他!馬某行止所在,豈容邪祟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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