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宮中接下來這場鬨劇,外人自然無從得知。
宮門處,等到諸親戚各作道彆,薛崇訓便望向今日同樣有份出席的自家兄弟薛崇簡,拍著這小子額頭笑問道:“阿奴是要回家去,還是與我同行一程?”
薛崇簡出生在垂拱年間,到如今還隻是一個垂髫小童、較之嗣相王李隆業還要小了一些,但也人小鬼大,聽到兄長這問話便說道:“我同阿兄一起,今早出門時,阿母還忿言阿兄久不歸家,是不是已經忘了還有一個母親?阿兄此夜若不同我一起歸家,我怕返回還要遭訓!”
薛崇訓聞言後歎息一聲,攬著兄弟將之托到馬車上,自己也入內坐定後才說道:“我並不是不願回家,隻不過你嫂子終究體居不便。家裡出入品流複雜,並不適宜安居養胎。我又在職殿中省,免不了夜出曉歸,也會打擾阿母休息……”
他說了許多借口,但歸根到底也都隻是一些借口,最真實的原因,也的確是不想返回那個家。阿母與自家娘子都是頗為強勢之人,婆媳不和已經讓他有些焦頭爛額。母親對聖人又充滿怨念,而他則在職殿中省這樣的奉宸之所,夾在當中更加為難。
還有一點,那就是母親的一些習性做法也讓他有些看不慣。即便相見,也是聽訓的時候為多。他在朝好歹也是一個堂堂的四品通貴,可是回到家裡,卻常被母親訓得跟孫子一樣,久而久之,也就不太樂意往母親跟前去湊。
“阿兄說了這麼多,我隻聽出一點,你要不想回家,大把說辭。但我就可憐了,隨便一點小過失,就要被阿母訓斥半晌,想逃都逃不掉。”
薛崇簡聞言後便哼哼道,一臉的惆悵不滿。
兄弟兩人閒話之際,車駕緩緩的駛入了坊中。這會兒宵禁自然早已經開始,不過他們這種等級的皇親國戚還是有所優待,雖然不像早年東都時那樣、可以任性的打通坊牆以供私戶出入,但坊門處也長有坊丁值守,為他們開啟側門。隻要不是上百人的儀仗隊伍,也都不會阻攔。
太平公主在京中產業不少,但因為不願距離大內太近,近年來長居樂遊原上的常樂坊中。
車駕行駛間,對麵坊街上又有數騎策馬行來,彼此交錯行過之際,薛崇訓透過車窗看到策馬而行的騎士正是他的繼父、定國公武攸暨,心中好奇,便示意車夫暫停,並落車詢問道:“夜已經極深,阿叔還要出門?是不是家裡有什麼急情發生?”
天授年間,太平公主剛剛改嫁的時候,武氏諸王風頭正健。那會兒薛崇訓也已經到了曉事的年紀,儘管心裡對這繼父有所抵觸,但也要違心喚一聲阿耶。
可是當聖人發動神都革命、剪除亂政的武氏諸王後,就連他母親太平公主也不在禮節上要求他,於是便改稱武攸暨為阿叔,一直到了現在。
武攸暨見到薛崇訓,便也翻身下馬,走過來微笑道:“原來是阿郎回家,宮中宴會已經結束了?太皇太後體居如何?相王家幾個兒郎,數年不見,想也風采頗為可觀了吧?”
如今的武攸暨,處境本就頗為尷尬,雖然也屬於皇親,但妻子不願意親近大內,他自然也不會主動湊上去自討沒趣,長居坊邸、安心做一個富貴閒人。
薛崇訓又簡單答了幾句,向左右看了看,屏退隨員們之後才對武攸暨低聲說道:“之前驪山演武,周邊群胡驚疑,不乏暗遣諜子入京刺探。今京畿防衛雖然良好,但夜深人靜時,難免會有邪祟暗生。如果不是有什麼緊要事務,阿叔還是儘量不要夜中行走。畢竟我家不是俗門,難免會有暗眼窺望。”
聽到薛崇訓警言規勸,武攸暨臉上露出幾分尷尬,但也並不羞惱,隻是乾笑道:“我也並不去遠,隻去南麵新昌坊。幾個酒友連番邀請,久不作應,怠慢人情。”
薛崇訓聞言後便點點頭,接著便抬手示意武攸暨自便,他自己也轉身向車駕行去。隻是在走出幾步後,又聽到武攸暨在後方低呼的聲音:“阿郎暫且留步。”
“阿叔還有事?”
薛崇訓聞言後便停下來,又轉身問道。
武攸暨開口喚住了這繼子後,臉上卻是不無糾結,欲言又止片刻,才又開口說道:“唉,這樁事本來不該來麻煩阿郎。但我、真是慚愧,除了阿郎之外,也不知要說給哪個聽。”
“長居一簷之下,本也不是外人,阿叔有話直說便是。”
“是這樣的,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年紀已經不小,既不任事,也不治業,竟日同一群坊裡無賴浪蕩閒遊,實在不能讓人省心。唉,他但有三分知事如阿郎,也不會讓人這樣牽掛。”
武攸暨講到這裡,神情憂傷又落寞,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今朝廷蔭子選授本就頗為嚴格,那小子學既不成,藝也無精通,若排選下去,不知還要等到幾年……我、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將此告於阿郎,阿郎能否、不需給他什麼美職,隻是不要再這般荒廢下去……”
講到這裡,武攸暨神情變得更加尷尬。如今太皇太後頤養宮中,早已經不問外事,他們殘留的這些武家子在時局中想要立足也著實艱難。武攸暨還因太平公主的緣故,能夠當個閒散的富貴閒人,可衣食用度之外,勢位能量是半點也無,為兒子謀求一個官職都做不到。
如今太平公主跟聖人鬨彆扭,許久不入大內一次。而且她對繼子們本就不夠上心,就算與聖人關係融洽,也未必會幫這個忙。
當然,武家子當中還是有勢位不俗的,那就是平陽公武攸宜。但且不說武攸宜這個家夥有沒有親情義氣可言,單單舊年他便與其他武家人矛盾極深,也因此而投靠當今聖人,反而另得一片空間,如今更是不再理會武家這些失勢之眾。
算來算去,武攸暨能夠求告的,竟然隻有這一個繼子,薛崇訓在朝官居四品,又是聖人親妹的夫婿,平日裡雖然並不張揚,但所擁有的能量已經不小。
聽到武攸暨這麼說,薛崇訓稍作沉吟後才又說道:“幼年失怙,多蒙阿叔提點關照,如今才幸能成人。如今阿叔此困道我,於情於理我也不該拒絕。隻不過如今選司莊重,外司人員也不敢擅作乾涉。我這裡即便提供方便,也隻能讓兄弟暫列視品,積事之後再由員外轉作品內,少說也要數年的辛苦,這會不會過於辱沒?”
武攸暨聽到這話後先是默然片刻,然後又連連擺手道:“不會、不會!阿郎肯為此操心,我已經感激得很。那小子本性並不壞,但因為沒有衣食的憂愁和事務的牽絆,所以放縱起來。我也不盼他能揚名壯勢,但能在事中磨練敲打、稍具人形,可以不再擔心往後沒有安身立命的本業。”
講到這裡,武攸暨又拉著薛崇訓的手重重拍了拍,語調中隱有幾分哽意:“我並不是一個稱職的長輩,但難得阿郎能顧住常年連案進食的情義。無論這件事成是不成,我對阿郎隻有感激!”
“阿叔言重了……”
薛崇訓見武攸暨這幅樣子,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還待再言,後方車上已經響起了兄弟薛崇簡的叫嚷聲:“還沒有講完嗎?阿兄,我都困死了!”
“阿郎且行、且行!來日我自引你兄弟去你邸中相見。”
武攸暨聞言後便也不再糾纏,連連擺手催促薛崇訓上車。
待到上車之後,薛崇訓還未坐定,薛崇簡已經忍不住拍手叫嚷道:“阿兄你同那廢人有什麼好說的!他若有力支得起門楣,咱們阿母不用那樣辛苦,也不會常常遷怒咱們兄弟!”
薛崇訓聽到這話便抬手敲了這小子腦殼一記,並皺眉道:“雖然沒有血緣的瓜葛,但他終究算是咱們的長輩。這麼多年過來,教養未必儘力,但守住一方門戶,人情小事上也算不失呼應。待他或不必親近,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具有,這無關是否感恩於他,隻是不墮了咱們自家的門風教養!”
薛崇簡對此不以為然,但也不再強辯下去,又頗為好奇的詢問道:“他夜中攔阻阿兄,是說什麼事情?不能托阿母轉訴?”
薛崇訓將事情略作講述,然後又吩咐道:“此夜事情,你也不要賣舌說給阿母,免得再生出瑣碎糾紛。”
薛崇簡聽完後撇撇嘴,嘿嘿笑道:“這事我聽阿母講過,怪隻怪他家一門醜劣,並不像我家有聖人這樣的頂門梁柱!如今淒淒賣慘,誰又樂意搭理他們。不過話說回來,再過些年,我也要當官禦人了,阿兄你覺得我能做得幾品?阿兄你今四品,我是沒有嫂子那樣的貴親壯勢,但謀一個五品應該不難吧?”
聽到這小子一通狂言,薛崇訓懶得理會他。然而薛崇簡卻仍念念有詞道:“不過這事也並不樂觀,隻看今日宴上太皇太後待那幾個表兄的模樣。嘖嘖,我年紀雖然小,但也瞧出不對勁。咱們這幾個表兄,也真是可憐,家室中已經不幸,現在更是……”
“那個教你這樣邪眼觀情!你小小年紀,看人看事須得立心端正,怎麼能這樣妄作揣度?太皇太後之所以那樣,是有她的緣由,卻絕非刻意的刁難。”
因為自家娘子的緣故,薛崇訓自然知道那樂奴隱娘身份,也知他母親惹出了怎樣的亂子。
不過拋開這件事不說,對於自家兄弟論人論事的說法,他卻感到很不滿意,抬手按住這小子的額頭,正色說道:“咱們這個家境,較之尋常人本就少了許多憂愁。往後成人,但能安守家風不壞,已經稱得上良善。
若有光大門楣的誌氣能力,當然最後。若是沒有,也不可貪圖權位的風光,泯沒了自己該要恪守的本分。一時的寵辱際遇,並不足毀人一生。可若是踏上邪途,再想挽救回來卻是艱難。這些道理,你現在未必懂,隻是記住。我實在不想跟你來年再述,卻失了當下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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