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聖人如此發問,那小太監元一先是一臉的驚喜,但很快神情又變得忐忑起來,並低垂下頭回答道:“聖人竟知仆身世名號?”
李潼聽到這回答,忍不住便笑了起來,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了:知道,簡直太知道了。如果要選一個貫穿開元盛世始終的政治人物作為代表,除了晚節不保的唐玄宗之外,便是眼前這個小太監馮元一、高力士了!
他並不急著回答馮元一的回話,隻是抬手示意道:“內殿之中,不必拘禮,起身吧,抬起頭來。”
小太監馮元一還沒有未來大唐顯宦的威風,將來也未必還會有,聽到聖人的話便下意識叩謝起身,隻是動作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微微側首瞥了一眼他的小大哥樂高。
見樂高也在微微頷首,小太監這才站起身來前行幾步,緊貼著樂高站在禦案一側,雖然垂下的頭也抬了起來,但視線卻並沒有直接落在聖人身上,隻是望著禦案外沿。
李潼一直在饒有興致的觀察著馮元一,將這一套謹小慎微的神情動作收在眼底,嘴角微微一翹,繼而視線便轉望向樂高並笑語道:“樂謁者眼光倒是不俗,這小仆選得不錯。”
樂高聞言後便嘿嘿一笑,倒也並不好奇聖人哪裡聽說馮元一的名字,畢竟日常跟隨聖人出入,見多人事神異之處也就見怪不怪了。
他將拘謹恭立的馮元一拉到自己身邊來,指著小太監對聖人說道:“仆哪裡又有什麼識人之才,日前去內省挑揀長上給使隨從,巧見這小子的籍名。有感身世類似,才把元一挑選出來,他年紀雖然不大,但跟隨幾日還算稱心,要比一些老奴聽話識趣得多。聖人若也滿意,仆便將他長留身後、分勞差使?”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心中不免又大感緣分之奇妙,大內宦者宮婢幾千人之多,沒想到樂高這小子隨便盲選竟然把高力士給挑選出來。
不過聽樂高講到這原因,倒也正常。樂高這小子本就出身不俗,乃是宰相之子。而高力士也並不是什麼貧寒出身,其所出身的嶺南馮家在南北朝的時候便是一方豪強,其祖輩冼夫人更是名傳後世的巾幗英豪。
彼此都是家世顯赫的世家子,又因為受到殘酷的政治鬥爭連累,本該顯赫的人生還未開始便遭遇重創,淪落為奴,自然有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情感。
不過李潼還是比較好奇高力士怎麼會入宮,對於這個煊赫於玄宗一朝的大太監原本的人生履曆,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馮氏在嶺南擁有著極強的勢力,大唐開國的時候高力士的曾祖馮盎還因為舉地歸義與平定獠蠻叛亂而受封越國公,並為高州總管,是貨真價實的方鎮大將。其勢力最盛之時,所統轄區域相當於如今嶺南五管三分之一的地域。
後來雖然由於朝廷收回地方權力而撤除總管府,但馮氏子孫在嶺南仍然擁有著不小的勢力,馮盎的直係子孫多分領嶺南州府官職。
原本的曆史上,高力士一家是受嶺南流人謀反案牽連,其父被酷吏處死,而年幼的高力士則被閹割為官奴,輾轉數年之後才被時任嶺南招討使的李千裡送到了大內。
可如今的曆史在李潼的影響下早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且不說李千裡這些年根本就沒有前往嶺南任職,就連原本的嶺南流人謀反案,其過程與結果也與曆史上大為不同。
當下這個時空裡,當朝中出現有關嶺南流人意圖謀反的議論時,李潼已經歸朝且在朝中具有了一定的勢力。當時他正擔任嵩陽道行軍總管,朝廷派往嶺南調查案情的酷吏在經過洛南地區時,他還順手宰了幾個,而在嵩陽道行軍結束歸都之後,更是直接聯合宰相發動政變,掀翻了他奶奶的統治。
正是因為李潼的這一通折騰,原本曆史上嶺南流人被大肆屠殺的慘劇並沒有發生。雖然當時李潼的主要意圖也並不是為了嶺南那些流人的性命,但客觀上也算是救了他們一把。
隻不過,當嶺南流人大赦歸朝的時候,李潼早已經離開朝廷中樞、回到了長安。而那些流人們也少有感念李潼的救命之恩,反而許多人在回到朝中任職後更堅定的反對行台霸府,於是在靖國時期又被李潼乾掉了一批。
不過這些人事上的反複顯然跟遠在嶺南的馮氏關係不大,既然嶺南流人案沒有按照曆史上那樣發生,高力士又怎麼會被閹了並且送入宮中?
懷著這樣的疑惑,李潼又望著馮元一問道:“馮氏嶺南著宗,國朝元勳門戶,子孫縱有損節、不複祖輩忠義,但典刑量法亦不失照拂,元一因何淪為奴身?”
馮元一雖然頗有幾分少年老成,但終究還是一個少年,並不擅長偽裝情緒,聽到這問題後頓時兩肩一聳,垂首悲泣起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回答道:“家父舊職潘州刺史,治中多有流人在居。那些流人們獲罪於國,處境難免淒楚,早年聖人革命國中,相王竊位當國,不審罪否、大赦流人。
當中便有奸懷深刻者,歸國得勢後遷怒州官,誣蔑家父失於食料供給,是武氏黨徒,所以遭罪……家人慘遭刑誅,仆因年齒尚幼,受刑之後沒入司農為官奴,聖人靖國歸祀之際,選入內司以充長安宮用……”
這小子語調淒楚有加,而李潼在聽完這番曲折後也是感慨連連,流人造反、要因為失於監管而拿嶺南馮家開刀,流人遇赦,又因為流放過程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而遷怒馮家,終究還是沒能免禍。這馮家也真是倒黴,橫豎都躲不過要遭殃一次,而這馮元一也注定了要做一把太監。
不過在感慨之餘,李潼倒也看到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馮家的遭殃其實跟流人們的際遇本身並沒有太大的關係,背後的真實動機還是朝廷出於集權的需求,要打擊這個盤踞在嶺南百數年之久的豪強家族。
如今的馮家,雖然不如國初時期那麼顯赫。但隻看馮元一的父親在大唐立國近百年之後,仍然還能擔任潘州刺史,而潘州就是貞觀年間從高州總管府析置出來的一州。大唐這近百年間都大位動搖、國姓更改,馮家卻仍能穩居嶺南,將朝廷所設置的州縣進行世襲傳承,不收拾你還收拾誰?
馮元一這小子或是囿於閱曆,還看不到自家遭禍的真正原因,隻是在提起那些陷害他們家的流人時,情緒就變得激動起來,稚氣的臉龐都變得扭曲。
“往者已矣,既然已經入侍宸居,安心於此生活。你祖輩久以忠義壯勳聞名於世,宣播王化於南疆,功臣門第,皇家也常憾不能召之立朝近顧。如今你既然有了這樣的機遇,勤懇於事,可以不負祖宗之名望。”
李潼又微笑著對小家夥稍作勉勵,接著又說道:“聽你談吐不失條理,想見家教不俗。但今年齒仍短,不必庶務重壓,暫與樂高受學習藝館,養成技力再作效勞也不遲。”
馮元一聽到這話,頓時又感激不已,叩地謝恩,並又小聲道:“仆罪孽之身,雖然蒙冤受刑,但終究有觸國法,大壞祖宗名譽……聖人仁德,養罪仆宮中,來年才力稍壯,一定終生報答!”
聽到這少年老成的話語,李潼又是一笑。雖然說高力士這個人的曆史形象毀譽參半,但講到忠誠義氣的私節,的確是無可挑剔。
唐玄宗愛用宦官,這也給中唐以後的宦官之禍開了一個惡例。但在玄宗當國時期,宦官們還是不失控製的,特彆是高力士更榮辱相隨、不離不棄,最後更在聽聞玄宗死訊後悲痛欲絕、嘔血而亡,這一份主仆之間的情義,甚至比玄宗本人的父子、夫妻之間的倫情還要真摯可貴。
至於宦官真正失控並反噬,還是唐肅宗李亨所使用的李輔國、程元振和魚朝恩那一代。
李潼用人向來不拘一格,甚至就連徐俊臣那種貨在他的朝堂中都有一席之地,對於宦官,他也並不排斥使用。
相對於外朝朝臣們,宦官有一種更加強烈的家奴屬性,之所以每每宦官興起往往伴隨著政治的昏暗與失序,其原因也並不隻在宦官身上。
一則在於外朝對內官的天然反感與排斥,二則就在於一旦皇帝過多的使用宦官乾涉外朝朝政,往往就意味著私欲伸張,任性的破壞自己所製定的內外有彆的製度,從而造成相對嚴重的內外對立。
對於宦官的使用,李潼也有自己的一套標準,那就是內外要分清,並不能內外職事兼領。
像原來的內侍楊衝,在年前的時候便被放為少府中尚署令,不再擔任內官官職。雖然品秩連降數級,但卻成為真正的朝士國臣,留在宮中的話,哪怕位高服紫,終究也隻是一介家奴。
當然內朝外朝想要完全分隔清楚也很困難,特彆是大內宿衛這樣敏感的職位。後世宦官之所以能夠控製君王廢立,最重要的就是掌握到了宿衛軍權。
不過這種弊病源於人性,宦官作為朝夕相處的家奴,與皇帝親密無間,甚至還要超過父子兄弟的親情,將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在最可信的人手中,這也是出於情感的選擇,並不是製度能夠解決的。
曆史上不乏朝代信誓旦旦的訂立祖製不準宦官乾政,但往往也不能避免閹禍的發生。
任何一股能夠頻繁出現在曆史政局當中的勢力,自然有其產生的邏輯與作用,身為一個帝王,是需要結合實際的情況去靈活運用,儘量引導其發揮積極的影響。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再怎麼正麵的政治勢力,都將變得麵目全非。
李潼並不刻意去培養宦官勢力,但在遇到合適的人選後,他也並不忌諱使用並栽培。
高力士這個人雖然不同於楊思勖有著充沛的武力與確鑿的戰功,但在玄宗朝幾十年間都能維持榮寵不衰,可見他在君臣關係的處理上也是有著極高的天賦。
須知玄宗皇帝可從來不是什麼重情重義的仁懦之主,發起狠來親兒子都能一天乾掉仨,更不要說身邊的太監奴仆。
所以李潼也比較好奇,在他的這個大唐開元中成長起來的高力士,又會演化成什麼樣的麵目,因此對高力士也存了一定的栽培之心。
在聽到馮元一這一番表忠感言後,李潼便笑語道:“有此赤誠是好,立誌需早,但立功卻難急就。家門舊望雖能策人向前,但功名未著之前,如此身世仍不免羞見先人。你既然是樂謁者發掘引見,取其一字為你新姓,並賜新號‘力士’勉之,盼你二人長誼永好。來年果有創功,歸宗續嗣另是一恩。”
大概是因為被他奶奶頻頻改名,而自己的本名卻要開個小馬甲才能存在此世,李潼便有一種微妙的補償心理,熱衷給人改名改姓。當然給高力士改名字也是出於一種惡趣,隻是這份樂趣除了他之外,旁人就很難領會到。
得到聖人親賜姓名,高力士又是激動有加,先對聖人叩謝恩典,又對樂高長作一揖並說道:“若非阿兄提攜引見,力士哪有榮幸可近仰天顏、更得聖人垂眷?再造之恩,力士銘感不忘,兄長如夫,餘生長命追隨!”
樂高見聖人如此關照他的小兄弟,也是頗感自豪喜悅,上前拍拍高力士小肩膀笑道:“說得什麼蠢話!再造之恩,唯聖人賜給,我也要立身在聖意垂眷之中。人間除聖人之外,誰也不配讓咱們長命追隨!”
給高力士改名之後,李潼便擺手將之屏退,著人引其先往習藝館,自己則拿起案上文籍翻閱起來。
樂高在一旁研墨侍奉,那股樂勁兒還沒散去,見聖人翻閱的不是什麼緊要文書,便又小聲道:“聖人今天這麼關照我的小弟,真是讓我在人前揚眉吐氣!”
“怎麼?難道此前還有人敢怠慢你?”
李潼聞言後隨口應道,眼神仍然落在今春科舉一些詩文精選中,了解一下當下流行的文風詩風。
樂高聽到這話後乾笑一聲,又說道:“這倒也沒有,就是心裡覺得快意。聖人愛屋及烏,讓我很是感恩。隻不過、隻不過這份親近也讓人煩惱,藏得秘密太多,惹人關注……”
李潼聽到這話,眸光頓時一凝,放下文卷抬頭望向樂高並沉聲道:“怎麼回事?”
“倒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情,午間太皇太後召見,問我隆慶坊事。仆自然不敢擅奏,但見大長公主殿下在席,想是言泄於此。”
樂高又小聲說道,而李潼在聽完後,眸光也是閃了一閃,接著便說道:“你且往長安殿去,若大長公主還未出宮,告訴她且留宿一夜,稍後宮中備置家宴,聚餐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