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唐做狗要遠比跟著吐蕃混愜意,這並不是附國土王李宜羚一個人的感受,起碼眼下還有西康當地的豪酋們也有著類似的感受。
西康的前身孫波女國,在其政權末期由於大王小王之間爭權奪利,整個政權統治都陷入一團混亂之中,民眾們因此內鬥死傷無算,就連那些上層的權豪們也因此而苦不堪言。
適逢此時,山南雅礱的吐蕃讚普鬆讚乾布為了擺脫雅礱舊部的鉗製,將政權中心從山南遷移到更加靠近孫波的吉曲河穀。
鬆讚乾布雖然借助母族的力量乾掉了弑殺其父的叛賊,但整體實力仍然偏弱,急需從外部尋找助力。而孫波豪強們也厭倦了國中持續不斷的內鬥,迫切需要一位強人帶領他們走向更加穩定的未來。
所以雙方也算是一拍即合,在出身孫波的娘氏豪酋配合下,鬆讚乾布一舉出兵滅掉了孫波女國,壯大了自身的勢力,也獲得一眾孫波權貴們的支持。
這一段時期,算是吐蕃讚普王室與孫波貴族們的蜜月期,為其出謀劃策、兼並孫波的娘氏更是居功至偉。可是很快,這種親密的關係便被打破了。
鬆讚乾布身為高原上一代雄主,自然不滿足於僅僅隻是吞並孫波,很快又將視線轉移到了後藏地區的象雄。相對於孫波,象雄要更加強大,而且也沒有國之將亡的各種鬨亂跡象。
為了成功兼並象雄,鬆讚乾布也是手段頻出,一方麵對象雄維持軍事上的封鎖打壓,一方麵將自己的妹妹嫁入象雄、影響其上層決策,還有就是積極籠絡象雄的豪酋貴族們。
由於鬆讚乾布見異思遷、有了新的目標,此前助其兼並孫波的功臣娘氏便受到了冷落,娘氏的代表人物更死在了鬆讚乾布的新歡、助其平定象雄的後藏豪酋瓊保邦色手中。
雖然很快鬆讚乾布又借下位貴族噶爾東讚之手除掉了瓊保氏,但從那以後,孫波係貴族們與讚普之間的關係便不像最初那麼甜蜜了。
儘管近年來由於噶爾氏已經漸成大患,讚普與孫波係貴族們關係有所修複,但彼此之間也是多有保留。
像早年葉阿黎東逃入唐,並將東域之地獻給大唐,孫波當地權貴們多數都持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並沒有哪一家跳出來要為讚普撲殺叛臣、奪回東域。
可是隨著大唐將東域之地劃作西康國、並開始著手進行經營的時候,西康當地貴族們便明顯感覺到了不同。大量唐人貨品的湧入,不獨直接改善了他們各自生活,各種富餘的商品能更轉向內陸分銷,讓他們獲得豐厚的回報。
而隨著佛法入國,則就更是直接改變了他們利益的獲取方式,較之往年有增無減。而且佛法教人順服苦忍,也將境域中的戾氣消弭許多,使得他們的統治更加穩定。
正因為感受到入附唐國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所以對於大唐在隴南駐兵的行為,西康權貴們非但不抵觸,反而還持歡迎的態度。
相對於吐蕃讚普卸磨殺驢、刻薄寡恩的習性,大唐在對外羈縻的政策方麵本就寬厚有加。而且西康距離吐蕃本土更近,讚普最終是要將之化作自己能夠完全控製的私人領地,從這一點而言,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權貴豪酋們都是讚普的敵人。
可大唐則不同,雖然也表現出對西康此境極強的控製欲,但所選擇的方式則柔和得多。而且西康距離大唐本土要遙遠得多,想要維係長久的統治,對地方勢力勢必要有所仰仗。
毫無疑問,跟著大唐混要遠比近在咫尺的吐蕃讚普要有更加寬裕從容的生存空間。更不要說跟著大唐混的這幾年,他們所獲得的利益遠不是此前聽命於讚普時能夠比擬的。
所以儘管吐蕃使者喪命於大唐長安的消息已經傳回了西康,使得大唐與吐蕃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可當唐使通過大法師們發出邀請時,西康本地大凡有名有姓的氏族也都一個不拉的悉數到場。
西康當地大大小小的酋長貴族們有近百戶之多,這當中既有早年曾遭滅頂之災的娘氏家族,也有如今仍然鴻運當頭的韋氏家族,還有在吐蕃中後期大放異彩的外戚尚族蔡邦氏,鬆讚乾布的母族便出身蔡邦氏!
不過還未等到唐使做出什麼表態,當西康各豪族聚集在大佛塔的時候,眼見到與會眾人,心中各自都不免一凜。
西康作為吐蕃原本的屬地,地域中自然也是豪族林立,但並不意味著這些豪族就統統聽從讚普的號令。西康豪族以娘氏、韋氏、農氏、蔡邦氏四族為首,這四族也是舊年孫波引吐蕃入寇最積極的帶路黨。
不過除了這四族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氏族對於吐蕃的統治就不怎麼感冒,甚至連吐蕃最基本的議盟與料集都不怎麼熱心。道理也很簡單,奉你為主是給你麵子,但想要讓我聽話,則就必須給好處,反正你又不能真的弄死我。
這一次大佛塔的集會,西康本地豪族到場眾多,甚至超過了吐蕃本土的議盟,這也意味著起碼在上層豪強群體中,大唐的號召力已經頗為不弱。
張說等人聽到眾人各作身份介紹,心中也是頗感驚喜。他們在西行之前,對於吐蕃內部情勢也有相當的了解,聖人與西康女王所交代需要密切注意的幾戶豪門都有出席。
當然,張說等人是不具備聖人那樣的前瞻性,否則看到這些出席人員隻怕要更加驚喜。
吐蕃國運兩百多年,當中的政治格局也是曆經變遷,自鬆讚乾布確立三尚一論的最高統治製度後,大權便在論族與尚族之間打轉。
噶爾家族掌權的前五十多年不必多說,而在噶爾家族覆滅之後,吐蕃政局又迎來一個新的權門家族,那就是出身孫波的韋氏家族。韋氏家族擔當大論三十年後,吐蕃的大權才從論族轉移到尚族,即就是以沒廬氏、蔡邦氏為首的外戚家族。
但尚族執政也沒有維持太久,當中還發生蔡邦妃弑君的惡劣政變。結束尚論專權的則就是僧相製度,原本還未隨著國運起飛便隕落的娘氏家族再次登上政治舞台,出身娘氏家族的娘定埃增成為吐蕃曆史上第一名僧相,由此拉開吐蕃佛教與苯教的血腥鬥爭,並最終伴隨吐蕃政權走向滅亡。
遠在長安的李潼雖然確定了對西康國的長期經營策略,但也沒想到開局會如此的順利。後世吐蕃百數年間政治場上的風雲家族,幾乎都已經被籠絡在了大唐的利益網中。
代表著論族的韋氏家族,代表著尚族的蔡邦氏家族,還有代表僧相勢力的娘氏家族,居然都在大唐國使入境伊始便趕來會見。
當然,眼下諸家最顯赫的還是韋氏家族。吐蕃大論之位一直由噶爾家族父子擔任,但在大論之下還有擔任次相的小論,便是出身韋氏家族。
至於鬆讚乾布的舅舅們蔡邦氏諸人,則就因為這個短命鬼外甥不爭氣,再加上另一家外戚沒廬氏正在勢位當中,被擠兌得非常難受。
娘氏家族則就更加淒慘了,被後藏瓊保家搞了一波狠的,直接汙蔑以謀反之罪,使得當時擔任大論的娘尚囊被誅殺,家族封地與封戶等儘被剝奪。落架鳳凰不如雞,也是佛法進入西康後最先皈依的一個土著門戶。
各家處境不同、思慮不同,但既然彙聚於此,那就有著一個共同的訴求,那就是想要探問一下大唐與吐蕃之間的關係走向,唐使入境究竟是宣戰還是談和,最重要的自然還是會不會影響到大唐與西康之間的商貿?
麵對眾人詢問,張說也並不刻意賣關子,直接說道:“此前蕃國入參我國盛禮,朝廷都有禮數周全的接待,但卻不想兩路使節當街毆鬥,全然無顧唐家法製儀軌!聖人至此亦感震怒,賓使既來,自當國禮接待,但若自以為化外不馴,此則國法難容!今我等諸員奉命入蕃,除送歸蕃使之外,也是有問蕃主,能記兩國舅甥之義否?”
聽到張說語調不善,在場眾人也都驚疑不定,他們自然不敢代表蕃主致辭回應,但卻都紛紛將矛頭指向大論欽陵,大斥其人全無臣節,桀驁於外國、曝醜於天下,以致生出這一係列的人情迷亂。
聽到西康這些豪族們近乎一致的口徑,張說等人也不免感慨噶爾家在國內情況真的不妙,如果他們不走上這一遭,可能蕃國讚普真的會借此事直接向青海發動攻勢。
“國體不可羞辱,唐家勇士萬死不辭!蕃使亂我法紀,確是情理難忍,我等臨行之前,國中亦有指令,暫停西方貿易諸類,人物備集以待戈事!”
稍作沉吟後,張說又繼續說道,這話當然也是試探瓦解,就算大唐此際並不欲戰,但國與國之間從來隻有純粹的利害關係,軟語求告從來也不能求來和平。首先大唐是要不怯戰,才能立此基礎上謀求更多的變數可能。
當張說說出此言後,在場眾人的反應便不再趨同了,像一些與吐蕃國中仍然聯係密切的豪族便不輕易表態,但一些寄生在大唐商貿網絡上、已經被滋養得腦滿腸肥的人則就急了,紛紛勸告事情遠未到兵戎相見的程度,終究還是要和氣生財、通則兩利。
像雖然身份尊貴、但卻被排斥在權力核心之外的蔡邦氏族人,更是忍耐不住急切表態道:“西康創國之後,我等俱是大唐邊民,即便強徒亂法,朝廷也不能因賊亂而苛薄待哺的子民啊!”
雖然這話也說出了在場眾人的心聲,但由蔡邦氏族人喊出這話,總還是讓人感覺怪怪的。你倒是說清楚哪邊是賊亂啊,說不定大唐眼中的賊亂,就是你家地裡生長出來的孽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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