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突厥突然南寇,朝廷倉促出兵應戰,因為事態緊急,卒力征募主要集中在都畿並周邊幾州之間。再加上朝廷近年在民政上乏甚創建,民眾西逃成風。
這就造成了都畿周邊勞動力嚴重匱乏,甚至就連洛南那些權貴豪室們的園業都生產不繼,哪怕已經到了初春開犁的農忙時節,除了幾條主要的驛路通道還有一些行人出入都畿,神都周邊原野中仍是一片荒涼、蕭條的景象,少有農人耕作於野。
這樣的荒涼景象自然稱不上是什麼治世畫麵,同時也給陰謀動亂的滋生提供了空間。
位於神都城南二十多裡外的香山東坳,無論風景還是位置都是都畿周邊的置業首選。但今年這裡也無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許多園業建築看起來雖然氣派有加,但因為乏於修葺養護而透出一絲破敗感。道路上堆積著枯枝落葉,園林間一些品種不俗的花木園圃也都雜草叢生、不複美觀。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香山東坳又變得熱鬨起來,各方不斷有人向此聚集而來,但又不像是一些置業於此的城中權貴們派遣家奴入此修整打理產業。
這些聚集於此的人眾多是青壯,看上去孔武有力,跨刀持械、不似善類。絕大多數時間都藏匿在幾處園業中,有的時候會在左近鄉路上巡遊一番,威嚇過往的行人與莊戶,不準他們靠近這一片區域。
若是尋常時節,都畿近郊突然聚集起這麼一群持械強人,自然少不了要受到官府的盤查驅趕。可如今神都城中也是甲力告急,兩衙甲卒言則有萬數之眾,但扣除留守皇城大內與各邊城門之外,剩下的巡弋坊間曲裡、維持治安都略有勉強,更沒有閒力搜索近郊鄉野。
更何況這群強人背景也絕不簡單,他們所藏身的幾處莊園主人本身就是神都官場權勢中人,自然有各種手段將這一群人的存在給掩蓋下去。
黎明時分,有一駕布幔垂掩的馬車在百數名壯卒簇擁下駛入一座格局廣闊的莊園中。微弱的晨光裡,莊園內外早已經是人員聚列,馬車駛入莊園中堂前才停了下來,一名中年人在隨從攙扶下落車。
“臣等恭迎大王!”
一群早已經等候在莊園門外且又一路趨行跟隨入內的人見到中年人落車,忙不迭入前見禮,語調並不甚高,有幾人已經激動得語音發顫。
中年人便是新從汝州潛入都畿附近的廬陵王李顯,北歸已有幾日,李顯不再像最初那樣驚慌拘謹,見眾人入前禮拜,隻是頷首以應並微笑道:“小王得以歸國,多賴諸君策應。如今尚在流亡,大計仍需繼力,諸君不必多禮!”
一行人簇擁廬陵王入堂,待廬陵王落座後,棄職跟隨至此的韋嗣立便為廬陵王一一介紹在堂員眾:“這一位乃彭國公族裔劉思禮,如今官在都水監都水使者;這一位乃河南縣主簿吉三……”
隨著韋嗣立的介紹,廬陵王向在堂諸眾一一點頭以示勉勵,但眉頭卻隱隱皺起。
這當中官爵地位最高的劉思禮察覺到廬陵王的異樣,入前小聲說道:“大王漂泊經年,終於歸國,內外名族無不雀躍欣喜。唯今大事行半,仍有凶險暗藏,諸爵門掌家者各自顯在,動靜不失矚目,未如臣等出入從容。因恐泄露大王尊跡所在,隻能盛情強忍,不敢輕易出迎……”
在場人眾雖然不少,但各自官職身份卻並不高,難免就給人一種都畿權門矜傲禮慢的感覺,因是廬陵王心有不樂。但劉思禮所言也是一個理由,廬陵王聽完後便點點頭,接受了這一說法。
眾人身份介紹完畢後,廬陵王便問起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如今都內聚力幾許?大事幾分能成?諸君各自心中判估如何,直需道來!”
說完這話後,他又自覺語氣中略有怯意,便又追加了一句解釋、歎息道:“近入都畿,才知朝廷失治已經如此嚴重。天中沃野,本是社稷元氣彙聚之樂土,道途所見卻分外蕭條!天皇大行之際、家國付我,眼見社稷如此破敗,實在有剜心之痛。歸國隻為興複祖業,實在不忍再因我一人進止再生板蕩之危!”
“大王有此仁心雄誌,何愁社稷不能複興?臣等無懼赴湯蹈火,必能助成大計!”
漂亮話說完後,韋嗣立便開始介紹他們如今所控製的人事相關:“都中凡所與謀大計者,勳貴、衣冠之戶合五十餘家,在朝誌士百數之眾!餘者雖無涉事,但也隻因大計未發之前、謀事仍需機密謹慎,若論心跡,內外時流誰不苦盼追述大帝遺命、元嗣歸位!”
廬陵王聽到這裡,眉眼間也略有振奮之色,並又正色對韋嗣立說道:“凡所與事諸家,韋卿一定要細錄功名,今身仍在野,餘話不必多說。一旦大事克定,絕不遺漏此諸元從一人,榮華與共,決不相負!”
韋嗣立對此恭然應是,接下來又有其他在場人眾陸續入前講述計劃的籌備情況。這一群人勢位或許不高,但卻涉及朝廷事務方方麵麵,對朝廷目下的狀態了解可謂翔實有加。
眼下兩衙仍在都畿的甲員,約有一萬出頭。這當中除了北衙因有天子親軍的性質、再加上近年來皇帝各種調整把控而較難滲透之外,南衙諸衛府可以說都有他們的人在當中。
換言之,南衙這六七千甲卒如今已經可以說是由皇帝與廬陵王共同掌控的,究竟能夠掌控多少南衙兵力,就要看廬陵王一方的具體計劃如何、以及起事時的各自發揮了。
除了對於南衙的滲透之外,廬陵王一方在其他方麵也掌控了為數不少的力量。像劉思禮所擔任的都水使者,就能夠調控都畿周邊運渠的倉邸與力役。
至於那個河南縣主簿吉三,本名為吉哲,因為要避諱廬陵王的名字而隻稱行第,其人官職也能調度河南縣廨衙役、包括分散在諸坊中的武侯街徒、不良人等。有需要的話,甚至還可以將縣獄中的囚犯們都組織發動起來。
吉哲所擔任的京縣官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就是能夠在其轄區內給廬陵王一方人員提供一個臨時的藏匿地點。
在廬陵王正式抵達洛南之前,韋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那些丁壯們除了留駐此處的一部分之外,另有千餘眾就是循著吉哲的安排分批潛入都內藏匿下來。
除了這一部分力量之外,還有就是那些居住在神都百坊中的國爵勳貴與朝士人家。他們各自也都有豢養的家奴與族人,一旦起事便要舍命搏取富貴前程,這一批力量發動起來,頃刻間就能讓整個都畿都陷入混亂中來。
在聽到堂中眾人各自講述之後,廬陵王也是眉飛色舞,擊掌讚歎道:“在朝在野、義士林立,何愁大事不成?來日社稷得以安定,唐家得以興複,諸君之功偉矣!”
“此皆大王鴻福所以聚勢待功,臣等景從麟尾,必忠義以報,不負此身!”
眾人聞言後也都齊齊叩拜,場麵一時間融洽有加。
經過一番商討後,堂中便有人陸續起身告退,大事謀發在即,他們各司其職、各有各的忙碌,如果不是為了趕來迎接廬陵王,也都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的聚集在一起,以避免各種意外與危險。
眾人離開的時候,廬陵王也做出了一些人事上的安排,安排一些人員入城參與不同的事務。如今他離開房州也有了一段時間,對外界的人事不再是一片茫然,同時聚集在身邊的人眾也漸漸有了親疏的分彆。
舊年因年少輕狂、操之過急而憾失大位,但並不意味著廬陵王對人對事就全無主見,特彆長達十幾年的幽居生活、痛定思痛之下,對於這一次來之不易的機會也分外珍惜。
雖然一直到目前為止,廬陵王仍然不免受人操控,但他畢竟才是這一次事件中的主角。此前人事操控的空間極小,就算有什麼想法也不敢過於外露。現在隨著人事見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與謀計。
剛才群眾聚在一處,廬陵王也隻是溫言加勉以作鼓舞,隨著人眾逐漸退出,他便又召來了楊元禧、裴伷先包括幾名妻族的韋氏族人,並不掩飾自己憂慮的歎息道:“方今都內人事參謀看似勢眾,但仍有幾樁不足、不可不察。
一則與事者多為下僚,不參機要,或有感不遇能奮身於事,但卻不足定於大勢,我一身安危不可輕為彼曹搏取富貴。二則諸世族權門或預謀於事,但仍不免惜身之想,未必能竭誠於事。三則人事分散於坊野之內,難為聚合,南衙與謀者雖多,短時內未必能擊破宮防……”
廬陵王曆數幾樁,都是謀劃中的漏洞所在。而在這其中最核心的一點,就是他們這一方在朝堂中並沒有掌握足夠的勢力。
都畿內人事聯絡,可以說全在韋承慶一身,這樣的聯係實在太薄弱,一旦韋承慶這裡出現了什麼紕漏,那看似縝密周全的人事安排就喪失了統合的渠道。甚至就算韋承慶那裡不出意外,其人本身不具宰執,能不能夠做到統合各方的力量,也是可疑。
曆數諸事的時候,廬陵王也並沒有回避韋嗣立,畢竟眼下都身在一條船上,一旦發生什麼意外就是舟覆人亡的下場,自然是要集思廣議、務求周全。
“這一點,家兄不是沒有考慮到。但突厥驟然南來,朝情驚變,倉促間已經不及、也不敢貿然聯絡在朝勢位之選……”
聽到廬陵王提出的幾點,韋嗣立也歎息一聲道。如果他兄長仍然還執掌南省,這幾點自然不成問題。可是隨著韋承慶被罷相,皇帝又抓住機會接連拿下幾名與之有著深刻聯係的朝臣,使得他們在朝中力量嚴重削弱。
現在參與這番謀計的,主要是近年從西京被雍王驅趕到神都的關西勳貴、與眾多本來就被邊緣化的中下層官員。至於朝中勢位正在的大臣歡不歡迎廬陵王歸國,這還真不好說。如果輕率接觸,反而有可能被抓住罪實、遭到鎮壓。
“我並不是憐惜自己一身,但今上失道、內憂外患,又有宗家孽流逆行於途,稍有差池便是宗廟墮落之危,不得不力求萬全!”
講到這裡,廬陵王悵然一歎,指著韋嗣立等人說道:“當時決意歸國,便將性命托給諸君,此意至今不改,凡所計議,自然也要極儘真誠,全無保留。舊者天下負我,至今仍有餘悸。今日會見諸眾,諸君誰能確保俱為坦蕩無私之流?
我並非邪情度之,但趨利避害、人之本性,諸員助我、尚需奮力一搏、功成富貴尚在兩可,但若出門背我、朝堂告發,則榮華垂手可得。當中輕重取舍,讓人不能安心啊!”
韋嗣立聽到這裡,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上前沉聲道:“臣兄弟奔走構計,滿門安危入此一謀之內,凡所招引亦竭誠效忠大王之類……”
“府君稍安勿躁,大王所言亦大事根本,並非指責賢昆仲謀事不謹。國器更迭,樞密決之,天子賓友,唯是二三。今大王駕臨所在,俱已泄於坊裡,更有何機密可言?”
楊元禧見韋嗣立仍要爭辯,便開口說道,同時右手已經暗扣腰際佩刀。而幾名王妃韋氏的族親表現的則就更加露骨,直接各因站位將韋嗣立包圍起來。
眼見到這一幕,韋嗣立臉色頓時一變,片刻後連忙深拜在地並顫聲道:“臣合族性命皆決此計之中,唯大王教令是從!”
見韋嗣立被懾服,廬陵王才滿意的點點頭。這一次歸都謀發政變,韋承慶兄弟誠是居功至大,但也因此而喧賓奪主,內外勢力的聯合都是以他們兄弟為中心,這自然讓廬陵王不能放心,所以也要想辦法將主導權奪取過來。
“香山此處據點,往來出入者眾多,已經不可保密。稍後韋卿與我並擇忠勇,即刻轉移,另擇善處。故計照常進行,我會留一子呼應都畿諸方起事。”
說到這裡,廬陵王又指了指裴伷先吩咐道:“我與諸員離此之後,此間甲伍由裴卿暫作領率,小兒福奴與你並在,以應都畿情勢之變。若擔心都內諸家怯懦惜身、臨事反悔,可以先行潛入都邑、遣員就邸勒令,我兒所在便是我身所在。若事有不濟,尤以保命為上,必要時、棄子活卿也不謂可惜。”
“臣、臣謹遵教令,必誓死保衛郎君於萬全!”
裴伷先聽到這話,身軀微微一顫,連忙伏地感動泣聲道。
廬陵王離席行下,托著裴伷先兩臂正色道:“所言絕非虛偽,懷抱厭物,仍可複得。但裴卿與我是相濡以沫的患難之交,若真形勢危難,一定要謀身為先,切勿爭強赴難,使我痛失肱骨心肝!”
廬陵王雖然言辭誠懇,但裴伷先卻是一片心寒。
他自知廬陵王已經決定將他、將韋氏兄弟於都畿所網絡的人事,甚至包括其親生骨肉李重福,都當作了這一次歸都發動政變的犧牲品,將他們一眾人事都作為吸引朝廷力量的誘餌、鬨亂都畿的籌碼,隻為了給自己爭取一個一擊致命、奪取大位的機會。
同樣心寒的還有韋嗣立,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兄弟奔走聯絡、苦心籌謀,廬陵王又怎麼會有這樣一個機遇?可現在大事未成,他們兄弟一番苦心、乃至於合家性命便被廬陵王狠心拋棄。
可就算心寒,韋嗣立也不得不接受廬陵王的安排,廬陵王敗不起,他們兄弟同樣敗不起。
若此番僥幸能成,即便犧牲了神都城中的兄長與族人們,整個家族起碼還有他能夠分享勝果、延續榮光。若終究隻是一番徒勞,他也要將一條命留到最後,咬死廬陵王這個薄情寡恩之徒!
在韋嗣立的配合下,再加上楊元禧等人已經先一步被廬陵王所拉攏,一行人精選部伍、快速轉移,很快便消失在神都城外蕭條原野中。
“裴、裴……奉物郎,阿耶他們走了,咱們是去是留?”
廬陵王庶長子李重福在家中雖然素來不受重視,但舊時於房州之際,裴伷先熱情結好廬陵王一家,也並沒有忽略這一位王子,彼此也算略有交情。
李重福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但因庶出而備受冷落,基本的教養都欠奉,被父親拋棄於此後便徹底的沒了主見,隻是拉著裴伷先的手臂悲聲問道。
裴伷先看了驚惶無措的李重福一眼,低頭稍作沉吟,並看了看韋嗣立臨行前所留下都畿同謀諸家的名單,然後才抬頭望向李重福並沉聲問道:“郎君欲死、欲活?”
“我不知、我……我要活!我要活,請裴公救我!”
李重福聽到這話,更是驚慌至極,抱著裴伷先的臂膀便悲呼道。
裴伷先未及答話,突然外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騎士人還沒有抵達莊園,聲音已經傳了出來:“神都城中南衙甲兵儘出!韋相公告急……”
此時周邊園業之間仍有近千徒卒,隻是真正的精卒包括精良器杖都被廬陵王一行選走,剩下的隻是一些韋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草野亡命之徒。聽到騎士的呼喊聲,這些人也紛紛從藏匿的地點衝了出來,亂糟糟的不成陣勢。
聽到這傳信聲,裴伷先臉色先是陡然一變,片刻後則連忙將身邊僅剩的十幾名精卒招聚起來,器杖分發之後牽馬而出,望著莊園內外這些不無驚慌的烏合之眾們大笑道:“此為都內貴人早作定計,擁王從龍,功成此日!諸員隨我奔赴神都,入城之後,錢帛任取、官爵盛授!廬陵大王已經先行一步,先登為功、落後莫怨!”
喊完這一通口號後,裴伷先等十數騎已經挾著廬陵王庶子李重福衝出園業,並向北麵的神都城方向馳行而去。
其餘員眾見狀後,也都彷徨儘消,將剩下的器杖、馬匹等哄搶一通,然後便叫囂著衝出了門。這些人能被韋嗣立招聚起來,本身就是不安於室的無賴潑皮,做著擁王從龍的美夢,甚至都搞不清楚此行真正意義所在,就這麼鬨哄哄的衝向了二十多裡外的神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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