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天街東崇業坊,韋氏宅邸中。
朝廷已經黜朝多日,秘書省本為病坊,韋承慶也是因病告假多日,隻是臥居坊邸、不就衙堂。
上午時分,子侄入舍請安,韋承慶隻於病閣接待,諸子侄問候之後,隻將從子韋洪基留於內堂近側。
韋洪基年在三十歲許,官任門下省符寶郎。寶即璽也,門下省因掌封駁大權,皇帝六璽俱置門下,不由二省、不稱製敕,換言之,中書雖造製敕、門下署而行之,兩省之外,俱為亂命。
韋承慶前為中書侍郎,雍王以外、乃當朝第一宰相。但其職權仍有製衡,便是門下省諸官佐。符寶郎雖不入五品,但凡所製敕頒行,俱能得悉。所以這個門下省的符寶郎,就是韋承慶除了本職之外,為自身施加的第二層保障。
就算韋承慶如今不在中書,但因從子官任符寶郎,所以朝廷凡有製敕,韋承慶也能在第一時間有所知悉。這樣的人事安排,當然不合規矩,自貞觀明相馬周以來,兩省官長其所族裔便不得就任兩省官佐已成定製。
但規矩終究是由人執行,韋承慶拜相之後,凡所營就、俱取義眾歡,所涉利害深切,哪怕為了提前一天知悉自家所受封犒,朝士們也鮮有攻訐韋承慶這一點人事授給違規之處。
更何況,符寶郎隻是司庫官職,於門下諸官佐中論及話語權,甚至不如更加卑品、但卻職在供奉的諸拾遺、補缺並起居郎,所以儘管韋承慶已經被罷相,但其從子韋洪基的符寶郎官職仍然被保留下來,六品卑職即便是要作改換,也要等到今年的冬集銓選。當然,前提是如今的朝廷仍能維持到入秋。
“叔父奏書擬未?昨日傍晚,雍王言訓入都,至於今早,門下所錄奏書已達四百餘份。諸久不參朝的舊臣,亦緊急趕製,唯恐悖於王教……”
待到眾人退出,韋洪基便入前低聲說道。
韋承慶聽到這話,眸子便閃了一閃,然後便問道:“門下所錄諸聲,附從雍王者有幾?”
聽到這個問題,韋洪基便低頭不語,見從子如此神態,韋承慶便歎息一聲:“雍王生在權勢之內,此中門徒,凡所操議,確是不凡啊!未召而入,本是悖逆大罪,憑此一論便成反複,本身又勢力擁聚,天命矯得,人莫敢忤……”
“朝士持論該當西歸者,十之七八。雍王究竟是否得道,或仍存疑,但群情所趨,略有可見……叔父,廬陵久處於野,是否真能恃此逆勢,確是可疑啊!”
韋洪基沉吟片刻,壯著膽子開口說道:“雍王於宗家或仍少,難免氣驕,然其入世以來,所事多孚……”
“住口!兒輩能知人事幾深?你祖你父幾世所謀,能為你一言抹殺!”
韋承慶本來還半臥榻中,這會兒則拍床坐起,望著韋洪基怒聲道:“少輩或壯年成人,矜傲幾分才誌,自忖能投幸少壯。但世道才流幾許,豈你拙眼能度?身長六尺,衣食不出祖蔭之外,恩授皆仰門中枯骨,若非生在如此門戶,安能解褐在事?
長輩如此厲聲,並非小覷爾等才器,能有三分緣幸可以自謀於時,不至於今日尚且傍榻謀生!你父祖或許短誌,尚且能於此世謀得寸土立足,若放由兒輩為我家門執掌去向,人間知我門戶有誰?幸在幸在,百斤血肉投生此庭,否則爾等為誰魚肉,未可知也!
天道無情,寒暑侵蝕、豈分貴賤!人間百姓,多是豚犬,唯見權門之煊赫,豈知忠勤之是非?雍王問道於眾,不恤名門,其失道遠矣!天下大勢,若不決於幾家,田舍農夫、能當社稷之重?”
“我、我不敢……但唯今雍王率眾而來,不日便抵都畿,都畿之內實在沒有強徒抗禦……”
韋洪基見叔父如此惱怒,一時間也是驚懼不已,忙不迭離席叩拜道。
一番怒吼之後,韋承慶也自覺有些失態,特彆在聽到從子那驚懼言語後,稍作沉吟才又繼續說道:“雍王東行、或有無敵之姿,然凡所訴求,仍要聚合群眾聲勢,雖然不能洞其虛實,但想來仍有憂慮之處,或陝西群情並不能統合於一。今其宣於朝士之論,可以借勢雜言其間,今上本非天皇正嗣,其所得立、概無祖訓片言可憑,既然要歸祀祖陵,此中幽隱可以長作申辯。”
“叔父的意思是?”
韋洪基聽到這番話,仍有幾分不解,忍不住開口發問。
“這並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雍王教令如此。禮不辯不明,義不申不正。唐家養士甲子有餘,三代先王垂製禮義所聚,豈雍王短時桀驁能夠儘作壟斷把持!既然雍王要勒求眾聲,那不妨讓雍王見一見神都朝士真正聲願如何。”
講到這一點,韋承慶還是頗具信心的。如今雍王雖然勢力獨大,但也仍然還沒有達到隻手遮天的程度,想要憑其一紙教令便操弄都畿群聲仍然遠遠不夠。
韋承慶長歎一聲,望著從子繼續說道:“兒輩少經風霜考驗,難免為雍王眼前之強勢所嚇,竟生投誠之想。但這對我家而言,絕不是一條生路。更何況如今廬陵已經……唯有繼續向前,險中求活!”
韋洪基聞言後連忙點頭,表示絕不敢再有此類想法,並低聲請示道:“若要操議於朝中,那後日大計是否……”
韋承慶正待要再作交代,突然有心腹家人匆匆入舍並疾聲道:“郎主,大事不好!坊裡街前有人投書示警!”
“書在何處?”
韋承慶聞言後頓時一驚,接過家人呈交上來揉成一團的帛書稍作閱覽,臉色頓時一變並疾聲道:“速速招聚家人,分發器杖,奪門出坊!”
講到這裡,韋承慶也顧不上再臥榻裝病,直從席榻中一躍而起,自有聞聲趕來的家人為其披掛甲防。所謂的甲防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鐵甲,隻是絹綢層疊密縫、可以稍阻流矢鋒銳。
“叔父不是說,外有雍王進逼,內有廬陵潛伏,聖人絕不敢貿然挑釁……”
韋洪基這會兒也是慌了神,上前拉住韋承慶顫聲說道。
韋承慶聞言後白了他一眼,隻是頓足疾聲道:“速向南曲廢宅放火為號,傳告在都諸眾情勢有變,速來救我!”
說話間,韋承慶便已經疾行步入了中庭,而此時庭前也已經聚起了為數不少的族人並家奴,且所持刀劍棍棒不在少數。
雖然絕大多數韋氏族人並不知禍由何發,但韋承慶既然窺謀鼎器,當然也要常設應變的方案。雖然在此之前他也確有樂觀之想,認為當今聖人在內憂外患的現狀下並不敢直接向他發難。
此時眼見眾家人們聚集起來,韋承慶便快速吩咐道:“女眷速入內庭,不得擅出!五服之內男丁隨我奪取東坊門,諸寄居親友可以各撿細軟分頭出逃,風波定後歸來聚首!”
且不說已經亂成一團的韋氏宅邸,皇城中諸禁軍將士們在受命之後便各自引眾縱馬馳出皇城,皇城門前各依所使分頭行事。
皇城端門南側,本來近日由於朝事荒廢而行人頗少,但是隨著雍王教令入都、催促在朝群臣參議西遷事宜,所以不乏朝士歸朝進書,眼見南衙諸軍殺意騰騰的奔馳出宮,自然群眾驚疑,惶恐間進退失據。
須發灰白的宰相韋巨源披甲行出端門,身後自有近千甲徒聚集簇擁,於端門前布設戰陣。視線掠及天津橋北岸那些驚恐朝士,韋巨源便抬手示意甲員喊話道:“奉聖人命,今日朝中諸事悉罷,唯是閉門殺賊!食祿諸員,各自歸邸自守,非皇使持敕就邸傳喚,凡所叩擾,不得啟門應之!”
聽到甲員們如此喊話,左近徘徊的朝士們不免更加心慌,也顧不上入前細問,或是催促家奴,或是親自策馬,快速的離開這一片區域。
除了分向各邊城門的兵眾之外,另有一路近千甲徒直沿天津橋衝入天街中。然而這一路甲士們在天街上馳行未遠,突然一名兵長引著近百士卒直向天街西側衝行而去,並不理會率隊將領的呼喝阻攔。
“賊子果然無從隱遁,凡違背皇命者,殺!”
率隊的南衙將官見喝阻無效,抽刀在手,拍馬喝道,直向那一路違命卒眾殺去。霎時間,天街上已是人馬嘩噪,殺聲成片。
不獨天街這一路人馬,其他幾路南衙軍眾在衝出宮門之後,也都爆發出不同程度的混亂。
南衙本就派係雜多,且多勳貴子弟就事府職,早已經被陰謀者滲透無算,變故未生之前,誰都不能確定身邊袍澤是忠是奸。
皇城中聖人雖然下令誅殺韋承慶,令預謀者驚覺陰謀敗露,但當時身在皇城,並沒有能夠主持大局者,自然不敢擅動。直至衝入城中坊間,約束大大減少,相關涉事者才各自作亂求活。
很快,各路人馬所爆發的混亂便快速的反饋到端門前坐鎮的韋巨源處。
韋巨源在聽完各路回報後,一時間也不免閉目長歎一聲,恨言道:“南衙國之武庫,竟成藏惡納奸之所,悖逆群出,焉能不亂!不破不立,聖人既然奮此壯誌,立朝老臣舍命而已,不負此祿!橫刀於此,敢犯端門宮禁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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