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宰相狄仁傑車駕自天津橋而下,沿天街慢悠悠的往自家宅居而行。
眼下正是群臣歸邸的時刻,所以天街上行人不少,有人乘馬、有人乘車,也各因品秩地位的不同、行儀規模而有不同。
狄仁傑的隨從儀仗,無疑是最為氣派的。前有鼓吹一部,淨街肅道,諸親事持杖於車駕前後擁從,除此之外,前後又各有一隊騎兵禁衛策馬緩行、以充護衛。
整支儀仗隊伍,足有將近兩百人之多。哪怕在這人來人往天街上,也是最為出眾、最為醒目的一支隊伍。
當然,這樣的儀仗規模也配得上狄仁傑如今於朝中崇高的地位。中書令李昭德罷相後,朝廷將這個宰相中的宰相、職權最重的位置授給了遠在西京長安的鎮國雍王。
作為門下省的長官,狄仁傑於神都城中可謂是兩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皇帝與皇太後,便屬狄仁傑勢位最為尊崇。畢竟皇帝諸子仍未出閣,且春宮無主,太平公主又不領朝職。
但儀仗如此鋪張,也不是狄仁傑自己的意思。原本狄仁傑出入尚儉、不重威儀,年初時甚至還因此遭到彈劾,稱其魚服媚眾、非大臣體態。
狄仁傑宦海浮沉多年,倒不會因這樣的閒碎言語而改變自己的作風。如今行儀如此威重,原因還在於兩個多月前崔玄暐身死一事。
此事當時在神都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無論在朝在野都有眾多的聲音呼籲一定要將此事徹查。崔玄暐雖然失勢被貶,但無論在朝在野都關係匪淺。
更何況眼下唐業中興,內外俱盼時局能夠就此恢複清明,竟然還會發生大臣橫死的惡劣事件,民眾們自然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當時都中矛頭指向西京雍王的聲音不小,無論崔玄暐是自戕又或受人加害,雍王都嫌疑不小。畢竟崔玄暐之所以失勢,就是因為遭受了雍王的打壓。
崔玄暐失勢本身,倒沒有激發時流多大感慨。畢竟雍王壯功於青海,舉國因此振奮歡騰,其人在這時候對雍王表露惡意,無論受到什麼打壓懲罰都是咎由自取。
但就算要打壓報複,也該要有所尺度。無論是雍王威重、驚殺大臣,又或者報複心強、使人暗殺,這無疑都超出了大眾能夠容忍的尺度。
當時坊裡甚至出現抨議歌謠,關西惡雨真妖異,害我禾苗毀我田。所謂的關西惡雨,自然意有所指。
對於神都城中各種毀謗自己的聲音與動作,雍王所給出的回應也很直接且淩厲,那就是授意北門左羽林衛出兵保護李昭德、狄仁傑等匡扶大臣。
情勢最為複雜惡劣的那幾天時間裡,也就是狄仁傑奉命前往陝州調查崔玄暐死因前後,潞王李守禮甚至親自持戈相隨,同出同入。
這一舉動,也讓當時神都城氛圍變得空前緊張,使大眾因此浮想聯翩。雍王這一舉動似是力證清白、並暗指此事必存陰謀曲隱,所以出兵保護兩名重臣。
但事實上到了雍王那種權勢地位,又怎麼會在意區區邪言毀謗,如此舉動最大的意義就是直接向神都眾人彰顯,但仍有調度神都禁衛的能力,是赤裸裸的宣示霸權,或是震懾宵小、或是震懾朝廷。
左羽林衛並不歸屬朝廷管轄,這一點朝士們心知肚明。但因為此前左羽林衛主要負責守衛上陽宮,甚至都不再參與北門宿衛,所以很多人對此都有所忽略。
但如今雍王直接挑明了這一層關係,自然讓神都局勢變得空前緊張。所有針對雍王的流言邪聲,霎時間消失無蹤。因為很多人意識到,如果真的激怒雍王、使其惱羞成怒,雍王是真有掀桌子砸盤的能量。
針對雍王的輿情聲討雖然消失無蹤,但紮在朝廷心裡的這根刺卻越發深刻。
潞王率軍保護外出查案的狄仁傑的時候,觀國公楊嘉本同樣率領南衙禁衛前往陝州,整個陝州對外通道幾乎被完全封鎖。因甲士聚集,使得陝州一時間成為一個都畿周邊黑洞一般的存在,崔玄暐身死前後,陝州究竟發生了什麼,狄仁傑又調查出了什麼,外界一無所知。
陝州如此嚴峻的形勢,一直等到兵部尚書王孝傑歸都途徑此境才得以緩解,兩衙禁衛各遭王孝傑斥退,逗留於陝州的狄仁傑也在王孝傑的保護下得以返回神都。
至於狄仁傑究竟調查出了什麼,朝廷仍未解密周知,隻是將崔玄暐以五品官禮儀發喪下葬,一子得蔭將仕郎。
如此一個處理方式,自然不能讓人滿意,簡直與舊年王城驛凶案如出一轍。而且兩案神似還在於,案發時全都朝野震驚,並以宰相專查案情,可最終卻是雷聲大雨點小,不能給大眾一個明確交代。
究竟是什麼樣的凶惡力量,能夠讓朝廷顧慮重重,一而再的加以遮掩?王城驛凶案還可以歸咎為武周一朝情勢詭譎混亂,現在又是什麼樣的困擾,能夠讓朝廷、讓宰相對之都諱莫如深?這大唐朝廷,究竟還能否得見清白天日?
麵對群眾此類指摘,狄仁傑也頗感無奈,他當然是查出了一些東西,並且確定崔玄暐就是死於他殺,凶徒於館驛作案,甚至驛卒都受牽連而被謀害兩人。
但究竟是什麼人下手,狄仁傑並不知,甚至不敢妄加猜測,而且他也查不下去了。凶徒逃遁的方向是往陝縣而去,但陝縣卻並不歸朝廷管理,而是左羽林衛就食之縣,自縣令王仁皎以降,俱為雍王的人。
當時潞王與觀國公各領甲兵對峙於陝州,在這樣的情況下,狄仁傑又怎麼敢為了追查一個真相而直入陝縣進行徹查,所以也隻是勒令縣令王仁皎就縣搜捕,最終查無所獲,隻能據此以報。
案情的判處未經政事堂,而是直接自禁中發出,皇帝如此處置,狄仁傑同樣覺得有些輕率了。
但他眼下身為政事堂第一宰相,在朝廷剛剛分權準許雍王創設大行台的情況下,他也不敢行使自己的封駁權,直接奉還這一道敕書,以免朝情局勢再生裂痕。
左羽林衛派給保護兩位重臣的甲兵並沒有收回,這無疑是在公然質疑朝廷的宿衛力量,所以朝廷也特給三品以上大臣加派仗從護衛,如此就造成了狄仁傑行儀隊伍如此威重,前方騎甲是朝廷賜給,後方則就是左羽林衛。
有關崔玄暐身死一事便是這樣一個結果了,大眾無論接不接受,但輿情很快就不再關注於此。
隨著時令入秋,冬集銓選也提上日程。去年唐業新複,諸事不乏簡陋,包括銓選與科舉事宜。到如今,朝廷百司包括都畿之外諸州縣,在職官員都多有所缺,因此今年注定是一個大選之年。
不獨一些閒散已久的選舉人,就連許多今年新入守選的官員,也都紛紛來到神都洛陽,各尋門路的希望能夠縮短守選期,加入到今年的銓選中來。
狄仁傑歸都之後,便不再擔任門下侍中,而是轉任中書侍郎並知吏部事,主持今年的銓選。所以這段時間以來,他也都忙碌異常,幾乎以大內為家,晨昏理事、夜宿衙堂,算起來,已經足有大半個月的時間沒有回家。至於今天,也是在家人幾次傳信請求下,回家處理一些家務瑣事。
狄仁傑行儀進入坊居尚賢坊中的時候,天色已經略有昏暗,且街鼓聲已經響起。當他行過坊中鄰居武載德宅居時,卻見武載德家宅內外燈火通明,宅內更有笙歌器樂聲傳出,似是在舉行宴樂。
去年神都政變,武家骨乾成員多遭屠戮或是事後的追貶,但也並非所有人都被趕儘殺絕。武載德因為涉局不深,且在官也沒有太大的惡跡,雖然也褫奪爵祿、被判遠流,但適逢疾病深重,在太平公主請求下,得以特敕留都居住。
武載德為人本就並不張揚跋扈,大難不死後更加的低調,日常都是深居簡出,拒絕與神都人物一切交際。今日卻突然邸門大開並大設宴席,索性停車使人入前詢問,才知原來是太平公主並夫婿定國公武攸暨過府做客。
聽到隨員回報,狄仁傑才有釋然,唐業複興後,武家剩下的這些人或是遁逸避禍、諸如隱居嵩山的武攸緒,或是托庇於宗家實權人物諸如雍王和太平公主。
但雍王乃是殺武的急先鋒,除了武攸宜這個與雍王有舊的人之外,武家其他人多數還是聚集在太平公主身邊。
太平公主不安分,屢有乾政之舉,對此朝中重臣們態度不一。像是前中書令李昭德對此就反感不一,凡朝士中受太平公主引薦者,李昭德都大加指斥,不能容忍。
至於狄仁傑,對此雖然也有不滿,但他自有和光同塵的氣量,表現的並不像李昭德那麼外露。知是太平公主於此做客,他便也不再繼續過問,繼續往自家宅邸行去。
轉過街曲,狄仁傑便見自家門前聚集了百數人眾,大聲叫嚷喊鬨,場麵混亂不堪,渾然無顧街鼓聲已經響起了兩通有餘。
眼見到這一幕,狄仁傑臉色頓時一沉,心中更是羞憤不已,喝令行儀甲眾入前驅散那些當街堵門鬨事的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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