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郭元振率領著葉茹甲士們圍繞著康延川四處攻戰的時候,來自吐蕃王城的使者也抵達了康延川,其中就包括葉阿黎被驅逐到藏茹的兄弟桑東讚,可見吐蕃希望儘快息事寧人的誠意不小。
葉阿黎與母親親情淡薄,但與這個兄弟卻感情頗深。隻是父親死後,姐弟兩人便被國中權貴操縱,長期分彆兩地不得相見。如今久彆重逢,彼此自然激動高興。
葉阿黎並沒有先見王國使者,而是單獨接見了兄弟桑東讚。
“阿姊,你真的要遠去唐國?他們已經把你逼得不能在唐國立足了?”
桑東讚年紀比葉阿黎小了一歲,姐弟倆相貌有些相似,隻是跟姐姐英氣逼人的氣質相比,這少年則就顯得有些懦弱、不夠勇敢,當帳中隻剩下姐弟兩人時,上前一步握住姐姐的手,未語先泣。
葉阿黎見到兄弟垂淚,細眉頓時一揚,沉聲道:“收起你那淚水!琛家兒郎,有血可灑,無淚可垂!”
“我、我往常是不哭的,哪怕怎麼思念家人。可是,再次見到阿姊,阿姊卻要遠行,此生怕難再見,我、阿姊,你不走行不行?既然已經聯合了大論,大論一定會幫助我們,咱們姊弟就據住孫波,就算國中來攻,我拚去性命,也不讓人再傷害阿姊!”
桑東讚抓住阿姊的手腕,一臉期待央求的說道:“沒廬家也想讓我娶了他家女子,言是要贈我兩個東岱甲馬領民,我若應下來,也不再軟弱無力,能夠保護得了阿姊!”
“大論又是什麼善心人?跟國中那些豺狼陰謀相比,他隻會更加霸道!父親死後,我姐弟隻能仰仗自己!你沒有答應沒廬家的求婚是對的,若你真因為貪求他家兩個東岱的甲馬點了頭,下一刻你姊可能就死在了鹿苑!”
葉阿黎聞言後恨聲道,國中諸家對她們姐弟百般逼迫,不過是貪求她們所繼承的琛氏葉茹人勢。
吐蕃統一高原後,由讚普主持,以盟約的形式將土地與人口分配給各個邦部,以此換取諸邦部對讚普的效忠。因為有這盟約的存在,各邦部想要侵吞彼此便多了一層顧忌,不可再像此前那樣揮兵奪之,聯姻就成了最重要的兼並手段之一。
此前他們以為女子可欺,才促成了讓葉阿黎繼承琛氏人勢,結果葉阿黎這個女子比男子還要難纏,其弟桑東讚自然就成了另一個選擇。葉阿黎本身沒有子嗣,一旦橫死,繼承其封地領民的自然就是她的兄弟。
“今次我招引大論歸國,王室是絕對不能容我。為了名正言順的從我家收回葉茹領地,將我收養進了王室。大論沒有膽量此時便反抗讚普,我送入他手中的葉茹,他竟拱手讓出。”
葉阿黎自知葉茹作為吐蕃腹心之境,國中諸家都垂涎不已,憑她是很難長久守住,再堅持下去隻會人地俱失,所以才有這樣出逃舉動。
她出奔於外,等於是主動放棄了葉茹的領地,招引大論歸國,就是要用葉茹的領地誘惑王室與噶爾家這國中最為勢大的兩方爭奪。
但國中這麼快就達成如此妥協,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大論欽陵在葉茹領地上沒做更多堅持,看來其重心仍然不在國內,而在噶爾家經營多年的吐穀渾。
有關這一點,葉阿黎也不無感慨:“大論久在國外,國務浸淫不深,他想做阿秦王者,與讚普雙雄兩地,卻忘了噶爾家的根始終還在國中。放棄這一次我給他的機會,噶爾家怕是終要在他手中走向滅亡!他或有雄鷹的誌向,但唐國的西麵王者卻是一個比讚普還要更加強盛的敵人,未來他不死於外、即死於內,不會有善終的!”
眼下雖然還未入唐,但葉阿黎心中對唐國那位鎮國雍王的評價卻越來越高。無他,就是因為郭元振在領掌她家兵部曲之後在孫波茹征戰的表現。
這樣一個戰術精妙、能征善戰的大將之才,居然沒有被用在青海與大論交戰的正麵戰場,而是被派往敵後做一些並不緊要的策反工作。如果青海戰敗,說明唐王並不識人。可在青海戰場上,唐國的雍王也戰勝了大論欽陵,隻說明其臣員當中還有比郭元振更加出色的將帥之才!
對於大論欽陵的選擇,葉阿黎雖然並不看好,但也無法乾涉太多。而且她如今的處境,其實較之欽陵還要更險惡幾分。
“如果這一次讚普與大論直接爭鬥起來,我還有希望留在國中。可現在,我是很難再留下來了。”
葉阿黎不無憂慮的說道:“我勾結大論歸國,王室是絕不容許我這樣的叛逆繼續再留國中。他們加我虛榮,收走了葉茹的領地,更用王命遣我出國,我若不行,王室一定會發兵攻我,到時候不會再有任何人來幫助我。大論連通往王都的門戶都可以放棄,又怎麼會在意我的生死?加給我和親的使命,隻怕也是大論要害死我的手段之一!”
“阿姊入唐,難道還有性命危險?”
少年桑東讚聽到這話,頓時驚聲問道。
“此前或無,眼下則就不好說了。”
葉阿黎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笑容,歎息道:“唐國使員雖然遞訊給我,勾我入唐,但卻無言其他。其國久為上邦,或有宗女分贈邊酋,但卻並無親王禮聘蠻荒之女的禮俗。賜我東域、加我公主虛榮,使我和親唐國宗王,這全是加害我的手段。
若唐國對此不加理睬,則我去留兩難,即便勉強收納,大論欽陵難道是能與唐國維持長久和氣之人?一旦邊釁再起,我自然首當其衝,要承受唐國責難,怕是難活……”
葉阿黎講到這裡,臉上罕見的流露出幾分軟弱無助的淒楚,對於世道人心之險惡有了一個更加深刻的認知,隻覺得整個世界惡意無處不在。
她借助讚普與大論的矛盾,接應欽陵歸國,從而趁機跳出王都那個泥沼,自以為得計。之後借助唐國使員的韜略勇力,攻破孫波茹境中一些勢力強大、不順服她的邦部,自以為立在了允進允退的位置上,獲得了一些從容。
但唐國的使員也不是俗類,每臨戰陣便先宣揚唐國口號聲令,將她與唐國勾結的事情宣揚得人儘皆知,使得她的退路更加狹窄。
原本寄望國中會因為葉茹歸屬而君臣大打出手,結果局勢卻轉趨緩和,且彼此都將矛頭指向了她。王室通過加她虛榮將葉茹收回,雖然賜她東域,但顯然也不會讓她長期俱有,加她和親的使命,這是徹底斷絕了她的退路。
她若逗留孫波,不往唐國去,王室可以名正言順的討伐她,且因為她的傲慢,唐國也絕不會給她什麼實際的幫助或聲援,破壞掉她與唐國使員此前達成的一些約定。
她若真奉命前往,但唐國本身就沒有聘求蕃女的打算,對她自不會正眼以待,甚至有可能直拒國門之外。即便唐國貪圖她的封領將她收留下來,青海還有一個賊心不死的大論欽陵!
在對唐國關係的處理方麵,大論欽陵是一個絕對的主戰派。而且其人對唐國情勢了解也最深刻,其人之所以同意國中如此處理她的問題,必然也是篤定她如此身份、使命的入唐是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是要借她的淒慘際遇,以警示國中一些欲與唐國修好的人,堅定國中與唐國交戰之心。
葉阿黎甚至可以肯定,大論欽陵之所以放棄葉茹的權益、不作爭求,就是為了趁著她入唐這段時間裡,籌措力量再次挑起邊釁,以激發唐國掌權人物對她的敵視!
她雖然也不負智計,但在背後謀算她的,卻也都是深浸權謀中的老狐狸,他們共同的一個目標就是逼她入唐赴死!
葉阿黎與自己兄弟交談這段時間裡,攜帶著金字告身的王國使者已經連番催促,讓她儘快接受王命所賜給的這個新身份。
“我生來就是一個亡命之徒,即便前程黯淡,也沒有什麼畏懼。他們既然逼我入唐,那我便入唐。我離開之後,東域暫交給你來統領。你或許沒有控禦的手段,但隻是閉守康延川,不要理會國中的任何事情!
若我入唐能活,僥幸有子女延傳,自是新的東域之主,若我不幸死在唐國,你也不要懷抱什麼貪戀與仇恨,率領部曲放棄東域,入蠻荒無人之境躲避求活吧。”
葉阿黎又交代了自家兄弟幾句,但還是沒有召見王國使者接受告身誓約,而是喚來仆從詢問道:“唐國的郭參軍歸營沒有?著他來見。”
不久之後,身披著一副蕃國甲胄的郭元振便匆匆入營,神態間多有興奮,叉手問道:“貴人召我,是否還有逆部需要討伐?此前一戰,勞損不多,短作休整,即刻便可出征!”
“召郭將軍來,不為兵事,而是國中已經有了聲訊傳來。得惠將軍近日奮勇為戰,國中迫於無奈,已經將康延川以東境域割封給我!”
葉阿黎神色平靜的說道。
“這麼輕易……”
郭元振聞言後頗有些詫異並意猶未儘,可是一想到能夠啟程歸國,又是一喜:“貴人夙願既然已經達成,如此可以整理版籍,隨我歸國拜見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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