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藏地區的區域中心,道塢城最近突然熱鬨起來,諸邊胡部多有人眾入城徘徊,不斷的接觸當地居民,說一些古怪話語。
最開始,城中民眾們倒也並不在意。畢竟道塢城就是大藏地區最繁華的所在,舊年吐蕃議盟甚至還在這裡舉行了好幾次。
見識過那麼多兵強馬壯、威名赫赫的豪酋之後,道塢城民眾自覺也算是見識過真正的市麵,對於一些尋常小事都能尋常視之。
可是隨著入城人眾漸多,且都是鬼鬼祟祟、四處打聽的模樣,尋常小事便也透出幾分不尋常的意味,於是便有人對此重視了起來。
位於城池左側、傍山而設的一處莊園廳堂中,有一名身圍皮氅、胸腹袒露的中年人斜臥在一具樣式古怪的坐具上,其人兩臂金環纏繞,額際還有一道金絲糾纏的環箍將雜亂的頭發箍束於腦後。
其人正是附國的君王、名為宜羚。附國化外小邦,並無姓氏的分彆,所謂的宜,即就是土語中的王、或者說為上者。
“那些外鄉來者,究竟有什麼意圖?”
附國土語,語音短促且少變化,哪怕是相同的音節語調,談話的場景不同,所表達的意思也截然不同。至於其王宜羚所用的,則是有彆土語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是上層人物在接觸過中國與吐蕃之後,自己編改出的語法。
廳堂裡,有兩名身穿長袍之人,兩膝跪地,身軀前伏,兩隻手臂更貼著地麵向前直直伸出。這個姿勢彆扭到了極點,會讓施禮者非常辛苦,兩臂伸的這麼遠,表示他們手無寸鐵,對上位者全無威脅。
有這樣的禮節習俗,隻代表一件事,那就是附國國君常被近人弑殺,痛定思痛,所以才有這樣的俗規傳揚下來。
聽到君上的問話,其中一個拜地者便回答道:“抓了十幾名外鄉人,審問出一個結果。他們這些外來者,是在搜取尋找一種雉鳥鳥喙和翎羽,原因是唐國的商賈正在大批搜購這類貨品。這種鳥喙、翎羽儘是赤紅,據說有種神異的能力,用來打製羽箭,射中吐蕃軍士,就能讓人流血不止,必死難救。”
“真是妖言!若有這樣的神物,我國怎麼能被吐蕃強占?我又怎麼會甘心做吐蕃的玩物!”
那附國君王宜羚聽到這話後,便忍不住嗤笑道,言辭之間對自己當下這種處境不無怨念。當然,換了任何一個人隻怕也是要不滿的,關起門來便是至尊,舉國供此一人,但眼下卻淪為蕃國的傀儡,任何大事都不由自主。
“但唐國商賈們的確在大量收購這些貨品,一副鳥喙、三根翎羽,就能換取到一裹熟絲細絹,所以很多人都在搜購這種貨品。又有說法是唐國的女皇自比鳳凰,紅翎赤喙的雉鳥則是鳳鳥遺種,編織成羽翼器物穿戴,能有助其國運。”
附國連姓氏都無,自然也不具備度量標準。唐國絹帛在其境域中乃是頂級的奢侈品,衡量多少的標準就是繞身一裹。
“這種說法倒是可信,唐國財富多到不能衡量,若能有益統治,又怎麼會吝嗇貨品。”
聽到這一說辭,那附國國君才點點頭,甚至言辭間都不乏羨慕,不知是羨慕唐國的富足,還是羨慕唐國女皇找到了維持統治權勢的神物。
但他還是不失謹慎的問道:“有沒有去詢問以前來往的那些商賈,這種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官員是主要負責附國王室莊園、田邑的,聞言後臉上便露愁苦之色,當然保持這樣一個跪姿,頭臉都要貼在地上,國王自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是他的語調也足以表示出他眼下的情緒不佳:“舊年來做買賣的唐國商賈被吐蕃駐軍趕殺搶掠,今年已經沒人再敢近道塢城送貨。那些商賈都說,若要買賣,隻能去打箭爐自取貨品,否則就斷了這一份往來。”
國君宜羚聽到這話,臉色頓時陰鬱下來,整個人身上都充斥著一股滿滿的負能量,怒聲道:“再加金錢,他們也不願來嗎?”
附國雖然亡國,但為了穩定區域局勢,吐蕃還是保留了其王族的莊園、牧場和奴戶人口。生人在世,總要有所寄托。生殺大權已經沒有了,那麼享用旁人所享受不到的唐國物貨,便成了國君維持其尊嚴的一個重要方式。
而且由於地利因素的緣故,附國所在身當唐蕃貿易的要衝,所以從唐國商賈手中獲取珍貨,然後轉而輸送到吐蕃國內,無論送禮還是買賣,都能所得頗豐。
跟吐蕃強大國力相比,附國哪怕最為強大的時候,也遠非其對手。眼下大藏地區叛亂此起彼伏,但附國王室還能維持其傀儡地位、接受吐蕃的保護,與其國君用唐國珍貨交好那些蕃國貴族們有著很大的原因。
甚至早在數年前,吐蕃國中便有要征收附國王室貢賦的聲音,都被附國交好的那些蕃國貴族所按壓下去。
所以唐國來的物貨,對附國王室也是有著極為深刻的意義,既能維持其奢靡享受,又能保護其政治地位。所以附國王室也自與一批大唐商賈們保持密切的往來,彼此各得所好。
“不是金錢多少的緣故,蕃國衛軍越來越驕橫,商賈們絕跡不來,隻要靠近道塢城就會性命不保。”
那國君家臣又一臉苦澀的說道。
國君聽到這話,也是一臉的愁苦之色,且不說他根本沒有指使吐蕃駐軍的權力,即便是有,也不敢將那一支吐蕃駐軍調離道塢城啊。
此前大藏地區爆發兵亂,國中諸部不願再繼續接受吐蕃的奴役。可在見識到吐蕃的凶悍之後,國君對此是發自肺腑的感到害怕,唯恐觸怒了吐蕃,所以乾脆主動招引吐蕃軍隊入國平叛。
在王室的配合下,大藏地區這一場動亂很快就被平定。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吐蕃之後在大藏地區長期保持諸軍,又把附國王室衛隊給直接征召走了。
到現在,附國王室已經沒有多少自保之力,就算吐蕃駐軍再怎麼驕橫,也隻能咬牙承受。
可如今那支吐蕃駐軍的存在已經嚴重影響到附國王室的生活與前程,逼得國君也不得不認真嚴肅的考慮這個問題。
“要不要今年便斷了幾家的供奉,讓他們主動把駐軍調走?”
腦海裡剛升起這個念頭,那國君便給否定了。吐蕃那些貴人們也不是利令智昏的蠢類,明白隻有這支駐軍在此,附國王室才會乖乖逐年供奉。
他若真以此威脅,可能那些吐蕃貴族會直接廢了他這個傀儡。他覺得給吐蕃當狗有些不爽,但大藏地區不知還有多少胡酋渴望給吐蕃當狗而不可得呢,畢竟隻有做了狗,才有嫌棄的資格。
國君本來是想詢問唐人高價收購那所謂的紅翎赤喙是否確有其實,結果卻引出了一個讓他深感頭疼的話題,一時間也沒有了再就此細作詢問的打算,
可是他這裡腦子剛剛放空,突然深跪在地的一名臣員驀地大喊道:“能不能利用那些外鄉人的騷亂,把吐蕃駐軍暫時調離道塢城?畢竟傳言有說,唐國搜羅這些奇貨還是為了殺滅蕃軍……”
國君聽到這話,一時間也是眸光透亮,大覺此事有操作空間,連忙拍手說道:“仔細計議一番,但不能讓蕃軍懷疑到我!”
附國君臣淪為亡國之奴,也不是沒有原因。
事實上在他們就此討論之前幾天時間裡,駐守道塢城的吐蕃軍隊們便察覺到了這些不同尋常的跡象。
畢竟除了保護附國王室之外,他們之所以駐紮在此,最大的使命還是把控大藏地區的形勢。境域中發生這麼不同尋常的舉動,他們自然要重視起來。
蕃國駐軍所打聽到的情況與附國君臣所知差不多,此地駐守將領當然已經知道唐國發生政變,所謂為了鞏固女皇統治隻是噱談。而紅翎赤喙做成的羽箭會讓他們流血不止,這更加的妖言惑眾。
但儘管如此,蕃國駐守此境的將領還是不敢怠慢。因為這意味著,有多少胡部參與搜羅這些奇貨,大藏地區就有多少人希望他們不得好死。
所以早在數日之前,蕃國駐軍便調動頻繁,調查這謠言所出的源頭,有的地方甚至已經發生了一些小規模的戰鬥。
“蕃國於此駐軍三千有餘,勢力還是不弱的,隻盼望此境那些生羌部落能夠糾纏更多的蕃國兵力。”
謠言的源頭自然是郭元振,這家夥一肚子壞水,製定計略當然不可能僅僅隻是調虎離山那麼簡單。
郭萬鈞說要收買生羌卒力去攻打道塢城,郭元振自覺得有些不靠譜。但他今次西來,所率隻有兩百多名益州大都督府甲士,再加上郭萬鈞等商隊卒力護衛,滿打滿算也不到一千人,如果不借助當地生羌勢力,是很難搞得定蕃國駐軍。
簡單的收買很難達成彼此的意圖,但若激發彼此的貪欲,他們自己就會鬨得歡快。所以他此前著令郭萬鈞包括其他一些遊走此境的唐人商賈,花費大價錢去搜購奇貨,這過程中自然也使用了一些錢財。
吐蕃駐軍因為不滿大藏地區的胡部賊心不死,所以散出查探謠言源頭,是一定會發現那些胡部都囤聚大量的唐國貨品,自然忍受不了貪念,會加以搶奪。而這些貨品存在本身,也足以說明那些胡部與唐人往來密切,是一種罪證。
胡部不甘於財貨被掠奪,乃至於族眾被屠殺,自然是要奮起反抗。如此鬥爭起來,就比簡單的收買有效果的多。
當然在這過程中,肯定會有一部分唐人商賈不明究竟而遭到波及,難免人貨俱沒。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甚至是郭元振有意為之。雍王幕府下一步肯定會加強對蜀中的管製,蜀中所存在的唐蕃商路肯定也是管製的一部分內容。
眼下區域內郭元振能通知到的商賈,已經通過郭萬鈞傳信示警,至於其他通知不到的,更無從言及監管。通過蕃軍掃蕩清理掉一批,讓這些商戶們知痛之下不敢再肆意貪利,輸貨以肥蕃國,這也是郭元振的目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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