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孝傑的歸都隊伍抵達長安城郊時,李潼登上城西金光門城樓向城外一瞧,看到那浩浩蕩蕩的隊伍綿延數裡,還以為王孝傑直接把安西駐軍給帶回來了。
王孝傑這行儀實在誇張,前後奔走行員兩千餘眾,牛馬幾千馱。應該還有一些西域的商隊跟隨一起入關,如此便組成了一個幾近萬人規模的大隊伍。
這一支隊伍光入城便鬨哄哄的經過了半個時辰,當然王孝傑也並沒有倨傲的讓雍王於城門內乾等,提前脫離了隊伍,在行台官佐的引領下來拜見雍王。
李潼下了城門當街而立,及見王孝傑趨行至前便要大禮拜下,自己也上前幾步,伸手托扶並笑語道:“王尚書不必多禮,大禮生受,實在讓小王忐忑。”
然而王孝傑轉望左右後還是拜了下去,起身後撣袍正色道:“私第相見,可以從簡。但眾目加望,還是要莊重一些。關內人情不乏桀驁之處,殿下居治此間,簡禮折威並不可取。”
聽到王孝傑這麼說,李潼對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但接下來王孝傑的話,又讓他有些無言以對:“唐老將軍與我,並是京兆寒素壯士,彼此共事甚歡,情誼並不短淺,人情上也難免同喜同厭。所以對殿下,自然多了幾分親近,屈膝壯勢,不在話下。”
李潼聽到這話,隻是一咧嘴,他入世以來接觸過的時流各種各樣都有,但像王孝傑這麼言談直白的還真是少見,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凡有所感、俱訴言表,直白的戳人肺管。
接著行台官員牽來座駕,供人騎行。看到那駿馬,王孝傑又有話說:“國中非無良馬,但侍弄的太精致,少了幾分風霜經染的精悍氣。卑職今次歸朝,於安西精選了五百良驥隨行。之後馬隊入城,先給殿下優選兩百匹充實駕廄。不是吝嗇,不肯全給,畢竟歸朝後多有人情呼應,難免要隨手給物,否則禮數便不夠周全。”
李潼聞言後又是一樂,笑嗬嗬向王孝傑道謝,看這禮貨分配,自己在其心目中還是分量不小,但卻為啥沒有因此覺得高興?
王孝傑看了一眼雍王臉上客氣的笑容,接著便又說道:“言雖論馬,但也是在說人。人若隻是一味的榮養,不經風霜,不成大器。舊年神都朝中,卑職有幸於班列遠睹殿下風采,雖然貴介可觀,但也止於儀表拔萃。但轉年以來,雖音容難睹,事跡卻內外盛傳。
世道予人絕不會儘是虧薄,殿下與卑職,概是幽中奮起,於此想必更有體會。神都匡正,殿下誠是功壯,更難得揚誌之際,人情兼撫。此情前書已有表達,但總覺未儘。特彆驚聞殿下壯功青海之後,卑職便常與左右信言,一定要莊重拜見我唐家名王!”
說到這裡,王孝傑更上前一步,親自托扶雍王等馬,引轡略行幾步,再回望過來的時候,神情轉有幾分淒楚:“舊年洮河道之難,種種屈辱淒惶,深刻骨中,身入蕃中、輾轉卑活數年之久。不經此苦,不知心痛。刻骨之辱,殿下為我洗之,所以乍見言深,俱是肺腑之言。若有逾越冒犯之處,還請殿下見諒。”
從此前信書傳遞到現在見麵交流,王孝傑憨直的形象已經在李潼心裡塑造的瓷實有加。
眼下聽到此人如此感性之語,李潼一時間倒頗感意外,片刻後才微笑擺手道:“王尚書言重了,小王也隻是因人成事,言是大克蕃賊,但登隴之後,也隻是略積統籌之勞,未至前陣親殺一賊,概燕國公等眾將士奮勇烈戰,才能大破蕃賊於青海。”
王孝傑聞言後卻連連搖頭,表示不認同雍王的說法,並繼續說道:“常之才略雖有可稱,但邊夷入朝,虧於威望,臨陣跳蕩、左右翼護乃至於堅壁據守,俱在其才器之內。但若說統攝三軍,令用必行,這不在他的才能之內。
卑職久與蕃國交戰,若欽陵之類,詭道深浸,一旦入其張設羅網,鷹隼難飛。唐家威統四極,軍中豈無二三悍勇鬥士,何以頻頻受製其人?唯欽陵鬥勢而不鬥勇,料敵製勝,此亦卑職並諸將所不及。累與為戰,此前久屈不伸,隻憾當時沒有殿下統籌為帥!”
王孝傑這一番話講出口,倒讓李潼對他了解更加全麵。這家夥評價起黑齒常之來,居然還大差不離。
按理說黑齒常之作為久鎮河源的宿將,本來應該威望極高,可是在青海交戰之際,居然發生了諸將違命爭攻的事情,可見在關鍵時刻,黑齒常之對將士們的統禦力仍然不夠合格。
講到青海方麵的戰事,王孝傑有太多意見要表達:“若說因人成事,說的正該是黑齒常之。殿下統籌於隴右,已經為其張設出一個必勝局麵,然而常之竟然還讓欽陵全身而走,老將力疲情怯,不能竟功,實在是讓人扼腕。若卑職當時有幸居陣,哪怕窮追邏娑城下又如何?大勢在我,豈容賊寇遁走!往昔屈辱,必須誓死以報!”
言及於此,王孝傑一臉的惋惜,執轡頓足,大呼:“可惜、可惜!殿下天縱之才,身前卻乏勇將聽使,若當時卑職身在隴邊……”
青海大戰,乃是舉國振奮的一場大勝,可現在從王孝傑的態度看來,似乎就是一場虎頭蛇尾的陣仗。
其人言及欽陵便咬牙切齒,深以舊年戰敗乃至於身陷蕃國為恥,對吐蕃可謂是怨念十足。可他對青海戰果的不滿意,又顯示出其人收複四鎮、又在西域大破吐蕃,連場戰勝之後,頭腦已經有些不夠冷靜。
對於後一點,沒什麼好說的,王孝傑這種心理狀態,真的不適合再身在邊疆一線執掌方麵,此時歸朝不失為一種好的處理。
可是對於前一點,李潼就有些奇怪了,彆人去了吐蕃處境淒慘有加,對吐蕃怨念十足也就罷了。可你去了那裡是當爸爸的,怎麼也這麼怨氣衝天?
返回皇城這一路上,王孝傑都是在討論青海這一場戰事,對於他在安西的獲勝,反而言及不多。尤其話裡話外,都是佩服雍王的統籌之功,這倒很大程度上的滿足了李潼的虛榮心。
果然得意之事,還是要跟專精之人討論才能獲得滿足感。國中討論起青海此勝,還是有一部分人覺得雍王唯是領銜,既無負甲充陣之勞、又無戰場殺敵之功,完全是占了黑齒常之等隴邊將士們奮勇搏殺的便宜。
對於這樣的輪調,李潼自然不會去正麵理會,層次不同,辯論無益。
但王孝傑講起這一番功事,視角則不同。他本就是驍勇善戰的大將,舊年還落敗於欽陵手下,講起青海大勝,便不覺得黑齒常之等眾將臨陣應敵是關鍵因素,覺得換了他也能做到,甚至還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就認為,青海此勝,雍王才是決定性的關鍵。假使當年承風嶺一役,行軍大總管李敬玄能有雍王一成的統籌之能,都不可能敗得那麼慘。
這一番論調說出來,自然聽得李潼眉開眼笑,覺得王孝傑粗中有細,說話也好聽。但同行出迎的李元素則聽得直瞪眼,實在忍受不了王孝傑在這裡瘋狂編排他兄長的拙劣,索性打馬先行一步。
當然,李元素是去是留,王孝傑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說行台出迎諸員,他都不怎麼放在心上,甚至還隱有抱怨,朝廷分陝授任於雍王,結果人事配給如此簡陋,如果不是雍王才大能當,這個陝西道大行台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這種態度,自然把行台所有人都給得罪了。李潼也終於理解到,為什麼張仁願對王孝傑如此怨念十足,剛一見麵便要告王孝傑的黑狀。
且不說張仁願本就是個嚴重的強迫症,就這家夥嘴上沒個把門的,正常人也受不了啊!
但也不得不說,王孝傑眼下的確是有這種目中無人的底氣。高宗時期以來,名將泰半凋零,黑齒常之雖積宿功,但本身又是夷將。
曆數一番,唯王孝傑在安西連場大勝,幾乎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大唐軍方第一人。這種狀態雖然頗有一種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感覺,但誰讓人家生巧了時代呢。
無論之前還是之後,大唐都是將星璀璨,但武周一朝軍事暗弱,就給了王孝傑出頭之地。這種情況,也真是沒法抬硬杠。
王孝傑在長安短留幾日,倒是與雍王相談甚歡,但跟行台其他人則就馬馬虎虎。李元素、姚元崇這兩部尚書,見到王孝傑都是一臉的神情複雜,就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等到王孝傑離開長安、繼續東行的時候,李潼也沒有再為難其他佐員,諸人照常辦公,他隻是自己相送。
“朝事繁重,遠不及邊事爽直。與其虛坐政事堂,我倒更願受教殿下帳前,鎮戍隴右,再戰青海。但終究皇命難違,也隻能守此憾情,以待來年。”
王孝傑這番話說的倒是不失情真,但李潼聽了後卻有些心驚,你還是趕緊回朝做宰相去吧,真要留下來,我擔心我陝西道大行台直接被你折騰散架了,廟小實在是容不下大菩薩。
但拋開公事上的才器取舍,他對王孝傑印象是真不錯,來年回到神都,如果王孝傑還沒把自己折騰壞,倒是可以做個私交甚篤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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