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陵掌權多年,自有一股喜怒不形於色的涵養,若僅僅隻是被人作詩調侃,當然也不會憤怒到這種程度,更何況這首詩水平還不差。
真正讓他憤怒的,還在於詩的內容,大雪滿弓刀?這是什麼意思?
青海氣候雖然有彆關內,但眼下四月中將近五月的時令,自不會有什麼風雪。且此境氣候逐年轉暖,跟幾十年前吐蕃剛剛兼並吐穀渾相比,耕牧期足足延長了小半個月。
就算天有不測風雲,陡入雪季,但區域內近年降雪最早還是唐國永昌年間與唐國宰相韋待價戰於西域,天降飛雪使唐國糧運不濟而大敗。但哪怕那一年降雪提前了一個多月,也是在七月末將近八月。
換言之,若這歌中所述便是唐國發起進攻的時節,那麼距離現在的四月中旬起碼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
想到這一點,欽陵自是無比的糟心,他所有的戰術準備都是建立在唐國意圖速攻、直入青海的基礎上,為此甚至主動放棄了赤嶺防線的對峙、拉鋸。
門都給你開好了,結果你說現在隻是蹭蹭不進來?這誰能受得了!
凡知兵者,從不會將戰場上一些因素預設的太死板,畢竟戰爭中任何意外情況都會發生。這一個道理,欽陵自然明白,但關鍵還是做不到啊!
如果唐軍真的將戰期拖延到七八月的時節,這對欽陵而言自然是大大不利的。
且不說青海周邊部伍能不能夠撐得住長達半年的集結待戰,單單西域方麵的戰況,無論勝負如何,都會給吐蕃國中帶來極大的影響。到了那時候,欽陵無論如何都要歸國主持局麵,甚至都不能再繼續留在青海。
當然,這首詩是唐軍主動傳揚出來,當中必然會存在著一定的誤導成分,或許不足為憑。
可部下蕃將們講述這首詩在海東區域流傳開來、以至於謠言滋生,許多胡部都因此而違抗吐蕃的征令,這本身也是一個大大的不利。
那些胡酋們,他們就算沒有什麼詩文鑒賞水平,但基本的時令不知?居然會因為這樣區區一首詩就輕信欽陵已經敗走,可以不再對吐蕃保持恭謹?
真實情況當然不是這樣的,欽陵很快就意識到,與其說唐軍妖言惑眾、海東諸胡愚蠢憨厚,不如說這是在表達一種願景。
那些胡部牧民們,他們下意識願意相信這詩中所描繪的場景,他們期待著欽陵夜遁逃。這首歌謠的傳播,就像是海東地區的胡部他們一次民意宣泄,希望唐軍能夠逐走霸占青海的吐蕃軍隊,讓他們免於再承受吐蕃的奴役。
一首簡單的詩,讓欽陵意識到許多的問題。
唐國那個統軍的雍王,可不是什麼誌驕氣盛的紈絝,其人對蕃國情勢必然已經有著一個相當深刻的理解,而且本身狡黠莫測,善於蠱惑煽動。這是他在此前與唐軍對戰的時候,從沒有遇見過的對手。
這也是他所以憤怒的原因,並且不由得想起此前在伏俟城所見那個途窮來投的唐國勳貴子弟楊巳對雍王李濟的評價,直言其人表裡不一、狡猾多端,需要小心提防。
當時的欽陵對此是很不以為然的,雖然這個雍王能夠在近乎鬥獸場的唐國政局中脫穎而出、可以肯定能力確是不俗。
但是在兩國交戰的戰場上,智力狡黠其實算不上什麼,許多問題都是根本性的深刻存在,為將者若太過狡猾多變、朝令夕改,會令將士們無所適從,乃至於自磨鬥誌。
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欽陵對那個雍王的存在本身並不怎麼看重,甚至還打算利用這一點,刻意去激怒那個雍王,通過其人逼迫老將黑齒常之自亂陣腳。
可現在,他卻結結實實被上了一課。
那個雍王在神都政變之後,便匆匆前往關西大殺一通,可知其人戾氣厚重、鬥誌不小。關內局勢未定,又忙不迭趕來隴右,更加重了彆人對其這一形象的認知。
其人入境之後,原本以防守為主的河源軍便開始積極向赤嶺西麓進攻。種種跡象,無不表明唐軍要馬上再啟戰端、兵進青海。
欽陵也是結合已知諸種,才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為了能夠讓唐軍主動出擊,他甚至還做了許多戰略性的調整,主動向國中表示退步、表態支持用兵西域,以此來讓唐軍相信青海空虛。主動撤離赤嶺,收縮戰線,更給唐軍出兵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條件。
結果唐軍現在赤嶺也占了,青海依稀在望,卻裹足不前、跑馬唱歌!若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維持前計,守住赤嶺防線,繼續保持此前那種對壘狀態。
“不對……”
默然沉思半晌之後,欽陵突然又抬起頭來,眸中精光閃爍,開口說道:“唐軍哪來如此多的錢糧給養?安西駐軍,已經讓隴右府庫空虛、疲敝不堪。
河源軍在戍甲士都饑色難掩,如何能夠維持翻越赤嶺、半年養軍的巨耗?近時隴右有什麼具體動向?速召前陣遊弈兵長入帳奏事,還有那個唐人楊巳,他若在此,一並召來!”
想到大軍給養這個根本性的重要問題,欽陵心定許多,唐國那個雍王確是狡猾,但哪怕再狡猾的人,也難憑空變出錢糧實物。
唐國富庶雖然不假,但這些年來的邊事消耗也是海量的。
欽陵幾與唐軍大戰並多收其給養輜重,對此是有著深刻的體會。永昌年間寅識迦河一戰,唐軍各種器械補給已經大不如前,這代表著唐國的國力也已經損耗極深。
此前欽陵不支持進攻西域,提議保持小股的侵擾,以煽動當地胡部挑戰唐軍為主,就有要借安西守軍抽乾隴右軍儲的想法。
安西駐軍以後,河源軍各方麵都下降了一個檔次,甚至無需入境細察,這在赤嶺一線的攻鬥中就能明顯感覺出來。
老實說如果不是唐國神都發生政變這麼大的事情,欽陵原本的打算還是逐步鞏固在赤嶺的防線,壓縮河源軍軍勢,到了一定程度後,直接揮兵南向攻取黃河九曲。占領九曲之地,便可繞過河源軍所在,通過洮水、黃河等河穀進入唐國的洮州、廓州、河州等地。
唐軍在隴右已經沒有足夠的儲備,也正是基於這一點,欽陵才判斷唐軍一旦入境,就必須要快速擴大戰果,起碼是要在極短時間內收割到足夠那個雍王誇威國中的戰功,否則今次用兵隻能徒勞而退。
很快,欽陵所召見的遊弈兵長們紛紛入帳,欽陵麵色嚴肅的詢問他們與唐軍交戰時,唐軍各種表現,器杖如何、氣色如何,乃至於馬力健否、皮毛是油還是澀等等,可謂細致入微。
唐軍幾番魂斷青海,而吐蕃想要直接進入隴右搜集情報也很困難,不僅僅在於唐軍赤嶺一線防守嚴密,隴右民間對吐蕃也是恨意滿滿,一旦發現斥候入境活動,可能直接會被鄉人圍毆致死。
所以跟唐軍有關的情報,也隻能通過戰場上的觀察來獲取並總結,參考性雖然不大,但總不至於一無所知。
講起與唐軍遊弈對戰的過程,這些蕃軍兵長們各露忌憚之色。他們這段時間,可是在用生命來丈量唐軍戰鬥力的變化。
此前與唐軍交戰,他們要更加主動,即便不勝,也可從容退走,而唐軍基本上都不會進行長距離的追逐。可是今年開春再戰,唐軍戰意明顯高昂許多,動輒追殺十數裡。
這樣的轉變,令人猝不及防,以至於最開始甚至有整部蕃軍遊弈被唐軍追殺圍殲的戰例。此前戳一下就走的確挺過癮,可現在唐軍戰法突變,發起狠來那是真要命。
按照唐軍這種打法,就算大論不下令撤軍,除非繼續向赤嶺增派軍隊,否則赤嶺怕也難長久守住。
這些戰報,欽陵此前都了解過。但當時的他隻覺得唐軍攻進心切,所以表現亢奮。但現在再聽來,才意識到唐軍的確是有大幅度的戰鬥力提升。
現象就是如此,但因為思考方式與關注重點不同,得出的結論便也不同。欽陵也意識到自己此戰目的性太強烈了,以至於識見都有偏差,忽略了一些關鍵的戰場元素的改變。
但這些蕃軍兵長所提供的情報,也並不能準確反應唐軍的真實給養水平。畢竟遊弈乃是兩國各自精銳部伍,給養自然都要優先供給。
又等了將近小半個時辰,唐人楊巳才匆匆入帳拜見。
其人今天穿了一身唐國羅紈錦袍,光鮮豔麗,在色調並不明快的大營中顯得頗為紮眼。欽陵此刻心情正惡劣,見狀後不免皺眉道:“你這喪家跳戶之犬,既得苟活人間,還不潛遊聚勢,如此招搖,是恐不能引人注意、死的不夠快?”
楊巳受此斥罵,一時間也是大感心慌,他這番打扮,也是為了投欽陵所好、希望能更受關注,畢竟此前伏俟城所見、其人深慕唐風,卻沒想到弄巧成拙了。
寄人籬下,就該各種忍耐,那楊巳一邊叩告請罪,一邊扯下襆頭,乃至於趴在地上翻滾,直到帳內氈毯上泥沙將錦袍沾染的汙濁不堪,才又膝行到欽陵足前顫聲道:“仆絕不敢懈怠大論所囑,但是驚聞野中妖歌,才慌忙歸營叩拜問安……”
欽陵聽到這話,更加羞惱,抬腿將楊巳踹出丈餘,歸席坐定後才沉聲道:“將你近日所得講述一番,還有你關內諸家究竟多少家資為雍王所奪,一並細述。敢有隱匿,即刻便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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