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李潼便暫時住在了汧源城,謝絕了隴州刺史段達所安排的盛大歡迎宴會,簡單用過餐食之後,除了隴右一乾文武官員之外,餘者包括那些羈縻州府的胡酋們,一並遣出,開始詢問隴右的軍政事宜以及備戰情況。
他這裡剛一開口,隴州刺史段達便起身說道:“卑職居任失職,需要向殿下請罪。此前西京鬨亂,訊息傳入隴州,但卻無力馳援、觀望成敗,懇請殿下降罪!”
李潼聽到這話,倒是微微一愣,他一路行來,所見關內道諸州縣官長,多有諉過之辭,但卻少有人能像段達這樣直接承認自己的錯誤。
不過他此行西進,為的並不是追究西京責任,所以也並不打算就此深談,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扯開話題,段達便又繼續開口,而在聽完段達的後半段話後,李潼才意識到段達並非單純的請罪。
“但在殿下降罪之前,懇請能容卑職稍述失職原委。隴州不過關西小州,在編之民幾千戶而已,地當隴山行道,山水不富、物出不豐,卑職在事以來,勤勤懇懇,務求不失。
但長壽年初,朝廷征調資助安西行軍,隴州地當行軍途側,府庫為之空竭,壯力征發近半,未得克複四鎮之利,已經身受窮黷之弊。朝廷鎮撫大計,卑職不敢妄論是非,但懇請殿下能容在戎之隴州兒郎番歸暫休,則卑職甘領大罪!”
段達言為請罪,可是當話講到這裡的時候,神態間已經多有悲屈,語調低沉的叩拜在地。言為請罪,實則訴苦。
隨著段達表態,在場也有幾名諸州民政官員,也都紛紛起身開口陳述,所言與段達大同小異,都是安西四鎮駐軍給他們各自州境民生所帶來的破壞。
李潼聽完後,一時間有些默然。他倒不覺得這是諸州官長欺生、聯合起來給他施加壓力,類似的困苦,一路行來他的確能感受到。
安西四鎮遠接西域,距離大唐本土實在遙遠。在古代這種交通與運輸條件之下,想要在四鎮維持長期大量的駐軍,所要付出的成本可想而知。
哪怕在貞觀與高宗前期,大唐政局穩定、國力蒸蒸日上的情況下,朝廷所設四鎮也並未派駐大量的人馬,基本上都是維持少量的精兵駐軍規模,以羈縻諸胡、維持秩序為主。
武周一朝本就一言難儘,朝廷財政狀況本就極為惡劣,甚至就連京中百司維持都頗為簡單。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在安西派駐重兵,壓力自然隻能往地方上分攤。
如今的安西四鎮,駐軍規模為三萬人左右,可需要負擔的成本卻不隻這三萬大軍的錢糧物資消耗,還有這遠行萬裡所造成的驚人損耗。後者的消耗又比前者大了數倍有餘,因此隴邊諸州所承擔的壓力可想而知。
此際不獨諸州官長們各自訴苦,甚至就連河源軍副使夫蒙令卿在聽完眾人講話後,也忍不住開口說道:“殿下要問隴邊諸軍備戰情況,卑職既然在事,本不應訴苦。燕國公舊鎮河源時,本有開渠興溉、屯田養軍之利,婁相公繼之,更作壯大,因此河源軍本也多有積儲,但那是之前。
四鎮收複後,糧用多由河源支出,到如今,河源軍倉物空虛,用度瘠薄。若是再不得關內補助,維持都恐艱難。將士貧饑,恐難烈戰。”
聽到就連夫蒙令卿都開口表示對安西駐軍的不滿,所言河源軍儲備情況又如此不容樂觀,李潼也忍不住微有動容。隴右軍民都因安西駐軍而深受困擾,他心知這一點必須要慎重對待與回應,否則人心恐不足用。
“鹹亨以來,四鎮頻受滋擾。吐蕃凶殘之國,幾次出兵西突厥十姓故地,欲斷我大唐張掖。舊年聖皇執國,以養息當先,暫拔四鎮,結果卻令賊勢更加猖獗。諸胡懦弱,不能製蕃。所以朝廷再複四鎮,勤修甲兵,以阻斷吐蕃窮惡之勢。此事務在切疾,不容置疑!”
麵對群眾訴苦,李潼首先肯定了安西駐軍的戰略重要性,最起碼在他這裡,是絕對支持這一安排。
從秦漢以來,中原王朝的主要邊患便來自北方,無論此前的匈奴還是隋唐之際的突厥。大漠上的胡族進退從容,幾乎掌握著所有的主動權。
而想要製約他們的機動性、壓縮他們的活動空間,就必須要在彆的方麵尋找出路。所以從漢武帝時期開始,便積極主動的與西域進行溝通聯絡,所謂張國臂掖、以通西域。
如果不能在西域維持足夠的影響力,那麼再麵對大漠來犯之敵的時候,中原王朝無論是攻是守,能夠進行的選擇都不多。
而相對於秦漢,大唐還多了一個高原上的敵人吐蕃,所以對西域的控製力需求就更高。一旦讓吐蕃與突厥通過西域取得聯係,那麼大唐所有的戰略主動權都一概喪失,隻能被動挨打。
雖然武則天當國以來,在對外的軍事方麵委實一言難儘。但是在安西四鎮的問題上,李潼覺得需要給他奶奶說一句公道話。
大唐在貞觀年間攻滅高昌國,首設安西都護府,在龜茲、焉耆、於闐、疏勒四地修築城堡、建設軍鎮,用以維持對西域諸國的控製與影響,這便是安西四鎮的由來。當時四鎮所麵對的主要敵人,還是西突厥。
高宗顯慶年間,唐軍攻滅西突厥阿史那賀魯,西突厥正式滅亡,而大唐也通過安西四鎮確立了在西域的唯一霸權。
西域局麵得到控製、東西突厥俱已滅亡,高宗才得以集中全力,發動針對高句麗的戰爭。而在這時候,吐蕃大相祿東讚經過長達十數年的準備,率軍走下高原,開始向大唐屬國吐穀渾發起了進攻。
當時大唐全部兵力都投入對高句麗的作戰中,根本無暇西顧,畢竟高句麗這個政權乃是隋唐兩代君王的怨念。不滅高句麗,則不可稱金甌完整。
經過長達三年的作戰,隨著吐穀渾內亂、權臣背叛投靠吐蕃,吐穀渾被祿東讚所攻滅。之後祿東讚更親自坐鎮吐穀渾故地,消化這一勝果。
大唐攻滅高句麗的戰事,從顯慶年間正式開始,一直到了總章年間,才徹底攻滅高句麗,即就是這一場戰爭從公元660年一直持續到668年。
而到了這時候,大唐國力達到了最高點,同樣的,民力也消耗到了一個極點。畢竟從高宗繼位伊始,在西攻滅西突厥,向東討伐高句麗,這兩大政權都是當世強國,兩大戰場又各極西東、相距萬裡之遙。戰果雖然輝煌,但對民力的使用消耗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
但留給大唐休養的時間並不多,到了670年,隨著吐蕃初步消化完吐穀渾故地,便再次向外亮出了獠牙,在這一年出兵攻陷安西四鎮,開始挑戰大唐在西域的霸權。
大唐對此自然震怒無比,高宗即刻任命薛仁貴率軍反擊吐蕃,護送吐穀渾王歸其故地。不獨要重新奪回對吐穀渾的控製權,更要給予吐蕃迎頭痛擊。
薛仁貴此行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而邏娑正是吐蕃的都城,這說明大唐此番行軍是以攻進吐蕃王城作為最高目標。但之後的戰事,便是後世無數軍迷都為之扼腕的大非川之敗。
大非川這一場戰敗,成就了祿東讚之子論欽陵吐蕃軍神的威名,也是大唐在對外用兵中首次大敗。須知就在顯慶四年,蘇定方在攻討西突厥之餘,順帶著還讓吐蕃吃了一場大敗仗。
可現在僅僅隻過了十年時間,吐蕃再次走下高原,竟然殺得百戰百勝的大唐強軍大敗虧輸。這對大唐的威嚴,無疑是一個重大的損害。
大非川此敗,論者諸多,但歸根到底,大唐此戰是輸在了戰略上,低估了吐蕃崛起的速度,也小覷了吐穀渾之於吐蕃的重要意義,同時對於大唐多年征戰所帶來的民力損耗沒有一個正確認識。
此戰中,論欽陵一共投入了四十萬兵力參與作戰,其中有超過一半都是所消化的吐穀渾亡國之民。
大非川之戰,是大唐與吐蕃霸權爭奪的開始。從此之後,近二十年間,安西四鎮數番易主,大唐與吐蕃在西域霸權的爭奪漸趨白熱化。
垂拱年間,有鑒於內憂外患的局麵,武則天暫時放棄了安西四鎮,但很快吐蕃在西域的活動就變得頻繁起來,西域諸胡根本不是吐蕃的對手。所以在長壽元年,王孝傑收複安西四鎮後,武則天決定在四鎮留守三萬重軍。
從此以後,四鎮便一反此前頻繁易主的狀態,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中。隻是在安史之亂後,吐蕃趁大唐虛弱出兵奪取了河西走廊,但即便如此,四鎮仍然堅守幾十年。
所以,安西四鎮駐軍的戰略意義,並不能以利弊作為權衡。
假使武則天在四鎮收複後沒有做出重軍駐守的決定,一旦四鎮再次陷落,就算到了開元年間大唐權力鬥爭再次告一段落,重返西域之際,怕也要麵對另一個吐穀渾,西域早成吐蕃霸權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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