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亡國之餘,吐穀渾目下的處境較之突厥還要更加惡劣。
其國雖然也曾一時威重於河西,但是隨著大唐與吐蕃相繼崛起,吐穀渾夾在兩大強國之間,日漸困蹇。貞觀年間,其王伏允失恭,太宗遣兵擊之,並立當時在長安為質的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順為吐穀渾王。
但吐穀渾仍是怙惡不悛,國中強族竟殺慕容順,大唐隻得再次出兵鎮壓吐穀渾內亂,並立慕容順幼子慕容諾曷缽為王。諾曷缽少年繼嗣,不能禦眾,國中強臣弄權,最終被吐蕃趁機攻滅。
高宗年間,薛仁貴大非川之敗,便是為了救援吐穀渾而進行的戰爭。此戰後,吐穀渾河源故地儘被吐蕃所吞沒。
原本高宗是想將吐穀渾殘部安置在河西,希望能夠蓄力與吐蕃再戰,然而吐穀渾這些遺民們卻對吐蕃深懷恐懼,屢屢請求內附,擔心留在河西會繼續遭到吐蕃的攻殺。
於是,高宗便析靈州南側之地設立安樂州,為吐穀渾遺部所居。但吐穀渾對此仍然不滿,希望能夠繼續向河東遷徙。
因為靈州本已存在以回紇為首的鐵勒諸部,河曲六州又居住著突厥遺民,畢竟這些人都是係出突厥的烏古斯一係,而吐穀渾卻是出身東胡一係的鮮卑,彼此之間源流與風俗都不相同。
所以吐穀渾餘部居住在靈州南部,仿佛住在了一窩狼群中。而作為狼群的鐵勒諸部,也總覺得我們當中混進了一個奇奇怪怪的東西,看吐穀渾頗不順眼,彼此之間相處也並不愉快。
默啜之所以能夠悄無聲息的引兵南來,進入原州,就是吐穀渾幾個小酋為其導引。突厥與鐵勒諸部本是世仇,而鐵勒諸部對吐穀渾又多有排斥,所以二者之間便產生了勾結。
吐穀渾希望能夠借突厥之力打擊鐵勒諸部,但也沒想到默啜如此膽大妄為,區區鐵勒部族已經滿足不了其人胃口,竟然直接引兵南來寇掠原州。
此時的可汗行帳中,幾名吐穀渾小酋坐在靠近汗席的幾個位置,他們衣飾裝扮俱與唐人相近,冠帶俱全,隻是衣袍袖口要收窄一些,而且樣貌上看來與唐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彆。
吐穀渾源出東胡鮮卑慕容部,早在魏晉時期便已經接受各種漢化,對唐人風尚的接受度遠不是在場這些突厥係的塞胡們可比,也因此顯得與帳內氣氛格格不入,幾名小酋顯得有些局促不安,隻是低頭吃喝,並不與餘者交流。
“你們幾人,悻悻不樂,莫非此日奪城勝績並不能讓你們高興?”
默啜也注意到了這幾人不合群的表現,手中的刀柄敲著食案冷聲問道。
“可汗壯勝,愚等深感振奮,怎敢作悻悻厭姿!但河穀唐軍仍據十城之地,彼此軍士抵鋒相望,此夜實在不宜鬆懈,恐樂極生悲……”
幾名吐穀渾小酋見默啜注意到他們,一時間也是精神繃緊,忙不迭起身免冠恭聲回答道。
然而默啜看到吐穀渾幾人行此唐風濃厚的禮節,眼中閃過一絲厭色,但嘴上卻笑語道:“得勝之後不放縱言行,能縝密預警,這才是牙帳該要具備的才能之人!你們的王,隻是唐家圈養起來的傀儡,隻知享受部民供奉,卻無力保護你等,這樣的君上根本不配享受擁戴。
奢力,你是一個壯士,肯為可汗所用,我當然要包庇你,拋開你那軟弱的王,卷起氈帳、帶上牛馬,隨我狼騎前往大漠。我會掃蕩陰山下的葛邏祿部族,把他們的部民劃歸於你帳下,封你為陰山吐屯,為汗國世代鎮守陰山,做我及我子孫的鷹將!待到今次兵歸,我會揀選族中女子送給你,為你生養兒女。”
吐屯在回紇語中稱為都督,本身又屬於突厥可汗的侍衛官,受可汗派遣世代鎮守統領一地牧場與部族,他們在領地中就代表著可汗的權威,既像是方伯刺史,又像是王命欽差,所以權柄不弱,通常由阿史那子弟擔任。
慕容奢力即就是今次吐穀渾聯絡突厥的幾名小酋之一,並非早期內附的吐穀渾族民,而是在此前唐軍統帥王孝傑收複安西四鎮後,在原吐穀渾故地解救出來的部族。
吐穀渾在安樂州生存環境本就不算太好,對於這些新遷入的吐穀渾部落們態度也不算友好,不想讓他們分享自己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牧場與牛羊。
再加上大唐朝廷本身也沒有實時跟進、對他們妥善安置,所以這些新來的吐穀渾族眾生活要更加辛苦,才產生勾結突厥的想法。
聽到默啜此言,帳內諸胡酋首們也都不免為之變色,沒想到默啜可汗居然如此看重這名吐穀渾異類,居然將阿史那家世傳的官職都許諾給這個異族,甚至還要以女妻之。
但驚詫是驚詫,默啜的許諾倒還不值得讓人羨慕不已。如今的突厥雖然死灰複燃,再次勢大,但仍然隻是窮橫。
他們就算跟突厥人搞在一起,也隻是貪求一些擄掠收獲,跟默啜許諾的官位相比,無疑大唐朝廷所封授的都督、刺史之位才更有吸引力。所以跟默啜也隻是臨時的聯合,並不想跟突厥緊密聯係起來。
此時聽到默啜如此示好拉攏慕容奢力,眾人驚詫之餘,心裡也隱隱生出幸災樂禍的感覺。阿史那家的女子雖然也是草原名族,但還不值得他們為之與唐國徹底為敵。
慕容奢力與默啜年齡相仿,聞言後心中卻是暗暗叫苦,他是瘋了才會跟默啜返回大漠、幫其鎮守陰山。
但在見識過默啜的殘暴後,此刻他也隻能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拜在默啜席前一臉恭敬道:“西海卑種,亡家劫餘,實在不敢仰望名族嬌女。可汗信我重我,奢力必竭力奉事可汗,願為可汗鎮守南來門戶!”
“我族女子生來就是要賜給勇士,我既然看得起你,你就不必擔心配不上。從今以後,你的帳外要張起阿史那家王旗,你的部民也歸為我的家奴,隻要生出阿史那家血統的兒子,你便是自己人,誰敢惹你,便要遭到狼騎報複!”
默啜又繼續說道,語氣不容拒絕,揮手抽刀削去慕容奢力發頂軟帽,看著披頭散發的慕容奢力,大笑道:“既是我族親徒,不可再效唐人衣冠,下去結發成辮,再入帳繼續歡飲!”
慕容奢力髻發散亂,心驚之餘更有幾分欲哭無淚,但他又實在不敢當麵忤逆默啜,隻能叩地深拜道:“仆多謝可汗包庇賜恩!”
默啜聞言後哈哈大笑,目送慕容奢力並幾名吐穀渾小酋退出編發,臉色卻漸漸變得陰鬱下來。
他起身轉回了內帳裡,喚來親信的衛士叮囑道:“此夜選派吐穀渾人入城防守,城中物貨搬空之後,牆外堆積薪柴,若有唐人趁我犒軍襲營,即刻放火燒城!”
親信聞言後便點頭領命,但接著又說道:“狼騎羅特勤已經幾次請見可汗,狼騎此戰損失不小,羅特勤希望可汗能夠出巡慰勞狼騎。”
“狼騎享受各種珍物,甲刀堅利,奮戰殺敵難道不是他們的本命?就算戰死,也是他們最大的榮光!羅特勤若再請見,就如此告他!”
默啜聞言後,臉上又閃過了一絲陰霾,語調也變得頗為不耐煩。
骨篤祿暴斃之後,默啜自黑沙城南牙西歸牙帳競奪可汗之位。因為骨篤祿幾子俱少,因此默啜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他的兄弟咄悉匐。
突厥在鬱督軍山複國以來,骨篤祿坐鎮牙帳,默啜與咄悉匐則分領東西部眾,其中默啜鎮守漠南的黑沙城,算是與唐軍對戰的最前線。
但在寇掠大唐幾次失利後,骨篤祿轉變戰略方向,開始主要向西用兵,攻掠西突厥故地,不敢再與唐軍直接對戰。如此一來,統率西麵部族的咄悉匐便成了兄長最重要的臂助,而且擔任僅次於可汗的葉護,在汗國中的影響力還要超過了默啜。
此前大唐仍是武周時,其大將薛和尚幾次出征都不遇突厥,就是因為默啜主動避戰,單憑黑沙城的力量,真的戰不過唐軍。
眼下突厥剛剛起勢不久,遠未達到霸業巔峰,骨篤祿便死了。默啜出麵競爭可汗之位,咄悉匐倒是好說話,自認不及這個次兄而主動退讓,默啜才得以順利繼承汗位。
但咄悉匐能以大局為重,其部眾們卻未必甘心接受東風壓倒西風。狼騎作為可汗親衛,此前主要在西方跟隨骨篤祿進攻西突厥,與咄悉匐一係自然更加親近,統率狼騎的羅特勤正是咄悉匐的連襟,也是不服默啜繼位的代表人物。
狼騎雖然精銳,但傳到默啜手裡卻成了不穩定的因素,再鋒利的刀如果不能專心指向敵人,那也不堪使用。此次進犯唐國關內大州,默啜除了要樹立他新可汗的威名,也是想通過激烈的戰鬥消耗一部分狼騎戰鬥力,以便於管束。
默啜與兄長骨篤祿觀點大不相同,認為狼騎既然耗費國中這麼多資源組建起來,就該要通過一次次的勝利證明其價值,而不能隻放在牙帳近畔當作震懾力量。
突厥的震懾力,終究是要通過一次次大勝再重新樹立起來,唯有從唐國身上獲取的勝利、以戰養戰,才能讓突厥重回巔峰。否則,他們在大漠百族眼中,永遠都是一群亡國孽種!
河穀諸子城所繳獲的物資中,默啜看出唐軍有意在這幾城儲藏美酒,明顯是要借此消磨他們突厥軍眾的戰鬥力,可能此夜便要發起進攻。
儘管意識到了這一點,默啜也沒有製止,而且他也阻止不了。大軍亡命南來,就是為了要擄掠縱欲,他新任可汗,權威還沒有樹立起來,很難以違背人意的嚴苛軍令約束軍眾。
所以在攻克子城後,默啜的黑沙城精銳人馬根本就沒有進入河穀,而是在河穀外的高處設營。就算唐人攻破了吐穀渾人防守的子城,也很難再有力量出擊河穀外的行帳。
至於外圍那些胡眾,或會被驚逐潰散,默啜也根本不心疼。
這本來就是一群被臨時招聚起來的附庸,狀似恭順,實則根本不會與他們並肩為戰。一旦潰散於野,默啜反而更有機會亂中取機,徹底攻克河穀、洗劫一番,然後從容退軍。
他當眾優待那吐穀渾小酋慕容奢力,就是為了讓人誤會他還要循靈州舊途退回塞外,但實際上根本沒有這樣的打算。就算唐國援軍抵境,有那些潰散之眾混淆視聽,也很難準確把握到他的撤軍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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