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仙居院,政變後聖皇武則天便一直居住在此,此前一段時間,雖然有大量宮人出宮,但也還有相當數量的人留在禁中,眼下也都聚集在仙居院周邊,倒也讓這宮苑不至於顯得過於冷清。
得知雍王入宮,上官婉兒便率一眾宮人們出苑相迎,她眼下也是宮中為數不多仍然還專心在侍聖皇身邊的女官。及見雍王迎麵行來,這女人眉眼之間風情暗湧,清麗麵貌下自有一股且含且露的魅惑。
那日閒苑相見、稍逾禮節,之後李潼便離開神都、前往黃河南岸布防,倒是有段時間沒見上官婉兒,此時相見、隨員不少,也隻是微微頷首,然後李潼便問道:“聖皇陛下近日起居如何?”
“陛下體中無憂,隻是精神終究不如往常了,癡睡懶醒,稍後入見,還請殿下稍作規勸。”
講到這個問題,上官婉兒不乏憂慮。聖皇陛下是她還能留在禁中的唯一理由,所以對陛下的生活習慣也非常關心。
“辛苦你了。”
李潼聽到這話,心裡也不免歎息一聲,當著眾人麵也不好多說什麼。
當他進入側殿時,便見武則天軟偎在榻上,隻穿了一件淺紫色的時服衫裙,較之往年在勢時相比,的確是稍顯不修邊幅了。
“孫兒拜見祖母,此前事務在身,失於拜問,請祖母諒解。”
李潼上前一步,低頭下拜道。
武則天身體緩緩坐直,垂眼望著李潼微笑道:“不用多禮,入前來說。”
及至落座,李潼認真觀察這祖母神情,確如上官婉兒所言,樣子倒是顯得更富態溫和一些,但早前充斥滿身那股威嚴銳氣的確是淡化許多。身份處境給人氣質帶來的改變,的確是大得很。
“懷義屍骨,幾時南來?”
武則天已經知道代北道大軍事宜,此時開口問來,倒讓李潼心中暗覺幾分慚愧。
他想了想之後才又說道:“朝廷此前在議招引兩萬外軍入充宿衛,並遣使北行導引,本來是打算趁此將薛師屍骨運回。但關內西京陡生動亂,事情或許還有波折,孫兒打算先著建安王南來,並運回薛師。”
若是往常,武則天肯定要第一時間問一問西京動亂的問題,但這會兒則隻是歎息一聲,繼續說道:“南來後,也不要再窮責他的罪過,直接歸葬白馬寺吧。他生人至此雖然良善無稱,但與我家總算也有一份前緣,沒有什麼大惡害世,讓他安赴往生。”
“孫兒明白,一定將事情妥善處理。祖母也不必因此傷懷難遣,薛師從子名昌嗣,早在我門下任事,故人不複可追,但會一直給生者一份關懷。”
李潼聞言後便又說道,他對薛懷義,倒也談不上再有什麼愧疚不舍,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隻是他奶奶早就授意武攸宜乾掉薛懷義,這一點的確感慨良多。
他這奶奶長存厲念,偶有一點真心錯付於人,想來也是一種報應。總算祖孫兩人都不乏克製,沒有徹底的反目成仇。
“西京動亂是什麼事?說一說?”
武則天也不再就此多說,轉而講起彆的事情,於是李潼便將竇懷讓宣撫關中、擅自召集力役、官逼民反的過程仔細講述一下。
武則天聽完後眸光略有閃爍,又望著李潼說道:“所以說,你一早篤定有機會前往西京?”
“西京人情,早就不同往時。竇懷讓等名族子弟雖然生長於斯,但若還妄想故技禦人,也隻能是惹禍於身。”
聽武則天的語氣,已經認定西京發生的動亂是自己在搞事情,畢竟他奶奶本就知道他將要前往關中的計劃,李潼倒也並不感到意外,但也並沒有正麵作答。
西京的事情,當然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但也多虧了竇懷讓配合得好,居然主動將更多丁力集結在西京內外,這不免讓故衣社起事更加順利。
眼下西京還是有數量不少的武裝力量,既有留守府本部人馬,也有隴上與安西都護府戍邊歲滿退回休整的兵眾,鹹陽附近還有駐守昭陵、乾陵等地的陵衛,如果再加上各大戶家丁和諸折衝府殘留在籍的府兵,短時間內召集起兩萬甲士並不困難。
大概也正是因此,竇懷讓才有恃無恐,強使民力,結果連自身都陷入其中。如此一來,西京留守的力量雖然不少,但卻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調度,自然也就防不住早有預謀的故衣社敢戰士們。
不過李潼也並沒有因此徹底的放寬心,畢竟神都這邊改周歸唐已是大勢所趨,保不準西京那裡就會在此鼓舞下想要爭取什麼定亂之功,所以他必須要第一時間西去,借助朝廷給予的權柄儘快控製住各邊力量。
“朝廷派竇懷讓前往西京宣撫,確實是一步混計。這些關隴子弟們,如今已經是活在人情勢力之中,早已經不複祖輩們的機敏勇闊。”
武則天聞言後也歎息一聲,並不掩飾自己對這些關隴人家的輕視,她也的確有這個資格,雖然猜到了李潼在關中做了手腳,但也並不打算向外宣揚,隻是望著這個孫子凝聲道:“草野悍力,終究不是正計。你也不要小覷了那些亡命之徒,故隋所以崩壞,諸名族釜底抽薪誠是一因,但山東賊患也確是一記重創。不要受短時的快利迷惑,諸力若不能容於章法,又該以何禦之?”
“祖母的教誨,孫兒一定銘記。入關之後,對於那些起義的民眾,一定儘快撫定。若有桀驁不馴者,當棄則棄。”
李潼又點頭說道,人心最難捉摸,特彆是在極致的動蕩之中,故衣社終究是一個民間的結社,突然暴起,必然也會暴露出對成員約束力的極大不足。
這其中必然會有渾水摸魚、陰存彆計的興風作浪之人,享受到暴亂帶來的快感之後,未必還會受規矩的約束。對於這樣的人,李潼也是決定要堅持打擊。
他組建故衣社,拋開功利的初衷,本旨也是希望那些破產的府兵們可以有一個平台進行互助謀生。但生人百態、各有不同,也難以杜絕藏汙納垢的現象。
畢竟就連他奶奶通過朝廷選士,大用寒門,也都做不到完全杜絕濫竽充數、泥沙俱下的現象。
所以這一次故衣社起事,一則是他借以跳出神都泥潭的契機,二則也是肅清隊伍的一次釣魚執法。
將故衣社的成員們進行一次甄彆篩選,剔除一些隱患,保證隊伍一定的純粹性,未來才能通過一係列的行政手段,對故衣社進行半官方化的收編,作為一個類似老兵俱樂部的半官方福利以及人才培養機構。
李潼對故衣社的構想很長遠,並不僅僅隻是將之當作自己奪位過程中一股法外力量。
未來無論是守邊還是開拓疆土,帝國都需要大量的軍事人才,再加上安史之亂的後事之鑒,對於胡族蕃將的影響要加以製約,對於大唐內部的軍事人才發掘必須要加以重視。
故衣社能夠有效的整合府兵製崩潰後向社會釋放出的軍事人才,自然也就值得長期維持發展下去。當然任何的機構最後也都難免畸大與利益固化,但短期之內,李潼倒不必為此憂慮。
畢竟再好的政令,一旦長時間施行,終究免不了不合時宜、漏洞百出。就不說政策問題了,像北宋皇統傳承動不動就絕嗣,難道還得把趙老二挖出來敦促子孫專心生產?
“那麼,你離都之前,先做好內外置換,讓皇嗣回歸大內罷。”
沉默片刻後,武則天又開口說道。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表示這件事無需他奶奶操心。
雖然他奶奶眼下還能維持住隱退前的待遇,那是因為有李潼這個孫子不遺餘力的支持,可李潼接下來便要前往關中、歸期未定,朝廷無論是基於禮法上的追求還是其他目的,都不能容忍皇嗣長期留在上陽宮。
儘管李潼也可以憑此指責他四叔不孝、將其母幽禁彆庭而獲得一定回攻神都的正當性,但繼續堅持讓他奶奶留在大內,隱患也是不小。
大內作為真正的中樞所在,宿衛情況要更為複雜,一旦李潼離開,他這一派在禁軍中便不能掌握絕對優勢,不能完全確保他奶奶的安全。
上陽宮建築麵積較之大內還要更加廣闊,可一旦皇嗣返回大內,人事關係並不複雜,也有利於武則天的長期休養。
而且武則天強留在大內的話,短時間內或許還沒什麼。可一旦時間過長,朝廷中類似呼聲一定會越來越高,武則天也會因此被視作阻礙時局進步的老不死,會令場麵變得異常難看。
李潼推翻他奶奶的統治是一方麵,但也希望他奶奶能有一個安穩的晚年。既然現在他奶奶主動提及這個話題,那麼在離開神都前不妨做出妥善的安置。而且眼下他也勢必不能將家人全都帶往西京,他奶奶遷居上陽宮後,可以一同入宮居住。
祖孫兩人還在討論細節,又有北衙軍士來告,說宰相李昭德、狄仁傑並豫王李成器正一同在宮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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