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實的大帳氈幕擁有著很好的阻隔性,帳外寒風刺骨,但帳中卻全無風聲,火盆的熱力絲毫不泄,將大帳內烘烤得溫暖如春,與帳外儼然兩個世界,以至於對坐於帳中的兩人額頭上都隱現細密的汗水。
帳中安靜到了極點,彼此呼吸聲清晰可聞。契苾明兩手捧著那份密令看了又看,並不是懷疑這份密令的真實性。
除了印章等信計之外,密令的內容看起來有些荒誕,居然要得勝之後便斬殺大將,這簡直不像是正常人能有的決定。但也正因此,契苾明反而能夠更加確認這份密令的確不是偽造的。
不要說區區一個薛懷義,哪怕名將如程務挺、黑齒常之,在聖皇陛下看來,那也是說殺就殺、說罪就罪。
契苾明本身對薛懷義就乏甚好感,事實上整個代北道行營中,上至諸軍總管,下到普通營卒,就沒有多少人對薛懷義有什麼好感。
但在看到這一份密令後,契苾明心中卻並沒有多少好感,反而心中暗生一股悲涼。薛懷義無論人品如何、罪行如何,但眼下終究是代北行軍大總管,是他們的直屬上將。
但在聖皇看來,卻不過隻是一道密令便可輕殺的豬狗之類,絲毫不顧忌這麼做會給整個代北道行軍帶來怎樣的觸動與影響。
可想而知,他們這些更下層的管軍將領在聖皇陛下眼中又是怎樣的貨色。他們這些行營將士們,忍饑耐寒、苦征邊疆的意義又在哪裡?
當然,這一點悵然若失並不足以讓契苾明對薛懷義產生多大的同情乃至於影響到自身的選擇,在經曆過最初的驚詫後,他已經下意識在思忖該要怎樣除掉薛懷義,而又給大軍造成最小的影響。
契苾明長久不言,武攸宜心情自然不乏焦躁,因為這畢竟關係到他能否成功控製住大軍乃至於未來生死。
關係到自己的小命安危,武攸宜自然也是動了一番腦筋,選擇契苾明溝通此事也並非盲目。整支大軍,加上自己與薛懷義,合共十八路總管。
這些總管出身不同、意趣不同,手中權柄也各不相同。
武攸宜之所以首選契苾明,一則是契苾明身為蕃將、與朝中聯係不深,二則契苾明並不是從神都跟隨薛懷義北上,本身就是駐紮在雲中城的單於都護府鎮守使,並且與武攸宜一同籌備迎接代北道大軍的北上,彼此之間較之北進諸總管聯係要更密切。
契苾明跟武攸宜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娶了李唐宗室女,武攸宜的夫人乃是霍王李元軌的孫女,而契苾明夫人則是太宗子曹王李明之女。
如果神都城真的徹底變了天,政歸李氏,那麼他跟契苾明作為李家女婿,在接下來的謀計中無疑是有著更多的共同話題。
而且契苾明出身鐵勒部,其家在賀蘭州地區仍然頗有勢力,其丈人曹王早年因與廢太子李賢合謀而遭黜,與代王之間也算是略存香火情。
如此一來,隻要他能將契苾明拉到自己這一方,那麼後續無論是外逃或是內附,都有足夠的進退餘地。
“大軍進退,大總管之下還有諸軍總管能夠參謀,並非二三人言能決之。”
武攸宜等了好久,才聽到契苾明如此回答,心裡先是暗鬆了一口長氣,知道契苾明已經決定要跟他一起除掉薛懷義了。
於是他又連忙說道:“這一點,我當然明白。隻不過我久在後方督運糧草,營中人情軍務所知不多,依契苾總管所見,還要再聯絡哪一路總管,才能敲定大軍後撤此事?”
“眼下營中,大總管窮樂不事,軍營事務大半委於蘇宏暉、李多祚、曹仁師等總管。卑職所能遞言者,唯雞田都督阿跌豐臣等寥寥幾人。”
既然決定跟武攸宜合謀,契苾明也是用心思忖,他與大軍相處月餘,內中人事自然了解的比武攸宜更深刻。但老實說,他雖然略有地主之便,能夠影響到同為便將的寥寥兩三人,真正掌軍的總管們,關係實在馬馬虎虎。
武攸宜聽到契苾明所點出的幾個名字,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幾個掌權的總管,蘇宏暉乃是名將蘇定方的族孫,曹仁師則是跟隨蘇定方滅百濟的勇將曹繼叔從子,李多祚雖然身為蕃將,但在軍中威望不低。
如果僅僅隻是為了除掉薛懷義,手持聖皇密令,武攸宜自可以放心聯絡這幾人。可問題是,他除了要殺掉薛懷義之外,還要掌握整個代北道軍權,這三人在他看來還是潛在的競爭者,他甚至都想一並除去。
“那麼,能不能在此地直接除掉懷義?”
想了想之後,武攸宜又說道。
契苾明聞言後忙不迭擺手道:“這萬萬不可!眼下大軍仍居邊陲,漠南今冬形勢本就詭異莫測,且軍中多有蕃胡仆從,一旦貿然輕殺大將,軍勢恐將難以約束!最好是能退回並州,再作圖謀。”
他雖然也是出身蕃胡,但是整個家族入唐已久,父子兩代都是李唐宗親,下意識將自己也擺在唐人位置上。
如果代北道行軍僅僅隻是內陸開拔而來的軍隊,情況反而簡單一些,可如今大營周邊還有多達數萬的蕃胡仆從軍。這些蕃胡畏威而不畏德,一旦知道了營中發生這種劇變,說不定轉過頭去就會勾引突厥反攻大軍。
所以武攸宜這一想法,是萬萬不可。
未免武攸宜按捺不住、做出蠢事,契苾明又耐心說道:“此三者,或出身宿將門第,或是感義受恩的蕃人,譬如卑職,隻要大王能以書示之,無患他們不敢應命。這其中,蘇宏暉謹慎膽怯,大軍所以困頓不前,半在此人,不可強行說以險計。但其餘二者,必能令達意會。”
契苾明是勸武攸宜可以聯絡曹仁師與李多祚,這二者一個執掌中軍精銳,一個在東北胡虜中頗具威望,如果他們肯助力此事,那就沒有什麼疑難了。
至於蘇宏暉這個人,倒不是契苾明小覷名將家傳。事實上蘇宏暉老成持重,韜略精深,營務多半由其操持,大軍困頓於此這麼長時間還沒有什麼騷亂生出,可見能力是有的。
但在契苾明看來,蘇宏暉就犯了《衛公兵法》所言仁而不忍、知而心怯、懦誌多疑的過失,身為大將卻欠缺了果決勇健,作為一個輔助者水平不低,但如果獨領一路大軍,這樣的性格是會出大問題的,輕則貽誤戰機、重則拖累全軍。
如果讓蘇宏暉知悉此事,雖然不敢違抗聖皇密令,但也一定會存心穩妥、希望對薛懷義隻囚不殺,押回神都等待聖皇裁決。
可如果聖皇如果再見到薛懷義而突發情緒,決定留下其人一命,那他們這些與謀者就把薛懷義得罪狠了,不如直接就把薛懷義乾掉。
聽到契苾明的勸說,武攸宜便也陷入了沉思。契苾明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所給出的建議儘管不無道理,但卻並不符合武攸宜的要求。
同時,他也意識到如果大軍不作後撤,是很難在朔州便直接乾掉薛懷義的。甚至就連已經被他拉攏過來的契苾明都不讚成他這麼做,可想而知其餘各路總管對此會是什麼樣的態度。
看來,想要乾掉薛懷義,是必須先要把大軍拉回並州的。而想要讓大軍後撤,便繞不開那三路總管。一時間,武攸宜可謂是糾結到了極點。
契苾明見武攸宜仍是猶豫不決,便又忍不住繼續說道:“既然撤軍已經是勢在必行,那麼眼下索性專議此事。密令所言,隻當不存,等到大軍返回並州,再集群力那就簡單得多了!”
武攸宜聽到這話,眸子不免亮了一亮,他本來打算就是將大軍拉回並州之後便結果了薛懷義,順勢掌握大軍軍權。契苾明這一提醒,倒是讓他思路轉回原點。
但這一番糾結,也不是白費的。起碼讓他意識到想要掌握這一支大軍,還要除掉或者說控製住幾個過於強勢的總管。
“便如契苾總管所言,你我儘管聯絡營中諸總管,確定撤軍事宜。至於後事如何,回到並州後再作細論。”
武攸宜點點頭,準備與契苾明分頭行事。雖然大軍撤回後方的過程中,難保神都政變的消息會不會進一步擴散到軍中,但他也可以利用這一段時間,爭取對大軍的控製權。
此前他有聖皇作為後盾,沒有太強烈的需求要直接控製大軍,也就安心待在後方,不願到前線受苦。但現在靠山已經倒了,正需要利用這個時間差來控製大軍。
眼下暫時是不好直接解決薛懷義,但他也可以利用薛懷義壓製住幾個軍中的刺頭。這想法也並非憑空生出,借力打力,他已經在代王那裡領教過許多,過往的經驗便可以在此時派上用場。
契苾明主要負責去遊說曹仁師與一些話語權較小的行軍總管,而武攸宜則負責遊說蘇宏暉等人,但他卻刻意漏下了李多祚。
言是遊說,但大軍困頓於此,苦不堪言,事實上諸軍總管也都早有去意,隻是擔心背負怯戰之名而不敢議論,現在有了副總管武攸宜出麵遊說,不長的時間裡便已經達成共識。
大總管薛懷義又過了充實的一天,意猶未儘的返回中軍大帳,喝令兵卒將他今日射殺獵物收拾烹烤,用作晚餐,準備在大帳中宴請建安王,卻還不知麾下諸總管們已經背著他做出了撤軍的決定。
武攸宜對於薛懷義的邀請也並不回避,在與諸總管聯絡一番後,按時來到了中軍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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