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事變後,最能體現出局勢變化的,自然就是人事上的調動。
儘管此時距離政變不過僅僅隻有一天多的時間,但通過政事堂的各類人事調動,已經可以看出接下來局勢發展的一些趨勢。
作為百官之首的宰相們,事變過程中折損兩人,武三思與豆盧欽望。但在昨天也補入兩人,李昭德與歐陽通。
儘管總數上仍然維持六個人,但各自的處境與前途,其實已經出現了區彆。李昭德與歐陽通自不必說,他們作為政變後新任命的宰相,也是政變第一批受益者,在接下來一段時間肯定會大權在握。
楊再思算是眼下這個宰相班子裡的老資曆,儘管沒有直接參與政變,但在政變後卻快速投向代王。有了代王出麵保全,甚至在皇嗣還沒有確定監國之前,已經放手侵占了原本屬於鳳閣侍郎張錫的事權,即就是主持冬集銓選。
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楊再思也隻能緊緊抱著代王的大腿,如此才能既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還能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免於遭受接下來的清算。
但這也是暫時的,如果真有一股政治勢力接下來憋著勁就要搞楊再思,而楊再思本身也並非沒有把柄可抓。他想要繼續獲得代王的庇護,便隻能努力發揮出更大的價值。
至於其他三個宰相,秋官侍郎杜景儉已經被罷知政事,但也由原本的秋官侍郎提升為秋官尚書,是接下來內史李昭德主持清算的重要助手。
張錫運氣不佳,作為當夜留直鳳閣的宰相,李昭德為了避免豆盧欽望過於勢大,直接便將其人給拘押起來。現在李昭德成了朝中第一人,儘管眼下還沒有對張錫作進一步的處理,但想也能知張錫必是前程堪憂。
禦史中丞周允元,相對而言在宰相當中本就資望有些淺薄,而且身體不算好。政變當日,其人甚至還在居家養病,按照楊再思補充的細節,周允元是在今天早上才被通知前往上陽宮拜見皇嗣。
身為宰相,朝中發生如此大事,受到的消息卻如此滯後,可想而知周允元已經被完全的邊緣化,甚至連被新起幾方拉攏的資格都乏乏。
政治鬥爭的殘酷就是如此,殺人根本無需用刀。李潼記得,他早前擔任鸞台給事中的時候,跟周允元還是同僚,而周允元本身也屬於皇嗣一係的大臣。
造成其人如此處境的,一是在登堂拜相後,立場應該是發生了一些轉變。比如跟梁王武三思一起抵製、打壓代王的人,比如李昭德被罷相歸都時,其人對李昭德態度頗為不善。
一個失勢的宰相,與當下兩個大佬都發生齟齬,而且本身也沒有足夠的資望與能力,如此便造成了周允元的無人問津。
其人如果能夠認清現實,主動請辭的話,或許還能保住一條命。畢竟無論李潼還是李昭德,也沒有必要因為一點小矛盾就對其趕儘殺絕、不死不休。至於還會不會有其他方麵的糾纏,那就要看周允元平時人緣好不好了。
狄仁傑由司賓卿轉為文昌右丞並領地官尚書事,但仍然沒有加相職。這應該是李昭德的阻撓,楊再思的補充也佐證了李潼這一猜想。
當然,按照狄仁傑在政變中的參與程度,拜相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但壓上這麼一壓,稍後即便進入政事堂,便也分出了一個主次。
李昭德的強勢,可見一斑。畢竟其人複相之後,權威還沒有完全樹立起來,一旦遭到朝臣們反對,或者皇嗣都支持狄仁傑拜相的話,這對李昭德的威嚴將是一大傷害。
但李昭德就是這麼乾了,而且目前來看,倒也並沒有激起太多的不滿。
不過李昭德也並非莽乾,他先是在政事堂否決了由崔玄暐接替鄭杲擔任洛州長史的提議,然後又將崔玄暐調出鳳閣,出任司禮卿。
崔玄暐擔任洛州長史,應該跟給李潼加任河南尹有關,都是河北佬兒針對他的計劃中的一個環節。如果洛州升格為河南府,長史等員佐自然隨遷,河北人順理成章的就能將手插進李潼兜裡,大奪事權。
通過這一點,李潼也不免感慨這些河北人真是不大看得起他。隻怕現在在他們眼中,代王仍然不過隻是一個弄事鵲起的幸運小子而已,占便宜、撈好處全無心理負擔。
也無怪這些河北人眼高於頂,作為一股傳承悠久的老牌政治勢力,這些河北佬兒們自有一份底氣。強如太宗李世民,對於他們也僅僅隻是打壓提防,做不到連根拔起。
到了高宗時期,急於要擺脫關隴舊勢力的掣肘,對河北人不免就依賴更多。武則天時期,雖然政局要更加混亂,但河北人卻始終是活躍在時局中的一股重要力量,是武則天用以製衡關隴勳貴的一個手段。
河北人在武周後期,特彆是隨著營州事變爆發,在朝廷中更加勢大,無論是李顯的回歸,還是更往後的神龍政變,甚至可以說左右了時局進步的方向。如果中宗李顯沒能解決掉神龍五王,那麼所謂的李武韋楊集團隻是一個笑談。
李潼如今的確是伴隨著政變成功而勢大一時,但跟河北人過往的對手與主子相比,仍然差得遠,也就無怪乎這些河北人將李潼當作一個假想敵。
他們在乎的倒不是李潼會不會跟他四叔爭奪天下,而是在他們眼中,代王就是一個軟柿子。如果操作得宜,代王眼下的權勢,他們都可以逐步的據為己有。
曆史舞台這麼大,可能夠站在上邊唱戲的隻有這麼多。關隴的豆盧欽望甚至都想在政變過程中就摟草打兔子,把代王給辦了,隻是太心急,錯估了形勢。如果沒有一副吃人不吐骨頭的心腸,又怎麼可能常年站在台上而不被淘汰掉。
李昭德要阻止狄仁傑的上位,所以先擋回了河北人伸向李潼的小黑爪,但也沒有完全罔顧河北人的訴求,將崔玄暐任命為九寺之首的司禮卿,也是在對河北人進行分化,給崔玄暐製造一個努力一把、自己也能拜相的可能。
畢竟河北人本身也不是一個緊密的政治聯盟,較之關隴勳貴們還要更加鬆散,分化起來也簡單。
在政事堂這一輪應急調整的人事安排中,李潼一係的官員們所受影響倒是不大。畢竟本來就不算多,而且在眼下這時節,無論心思用的多深,起碼表麵上,誰也不敢直接跟代王瞪眼。
李潼眼下其實考慮更多的還是後計問題,對於神都城內朝局設想的並不多。
歐陽通已經被他奶奶點名拜相,楊再思也已經導向了他,接下來再以陸元方取代王方慶原本的名額進入政事堂,從而繼續主持漕運相關事宜,至於其他的,他也沒有精力管上太多。
不過眼見到河北人對他都快打出組合拳了,李潼當然也不會客氣。但眼下旗幟鮮明的搞針對挺蠢的,眼前一堆金子不去搶,卻要跟身邊人打得頭破血流,隻會便宜了其他人。隻要老子搶的足夠多,就能氣死你。
想了想之後,他提筆緩書一份便箋,內容是推薦洛州長史鄭杲進入政事堂擔任宰相,然後便將之遞給了楊再思,並笑語道:“隻是一家私見,請楊相公轉遞皇嗣並政事堂諸公。洛州都畿所在,接下來難免還會有星火餘波滋擾鄉境,洛州長史乃布政境域之內的州府上佐,如果能夠出入政事堂,這會大有益近畿的民生安定。”
楊再思接過便箋匆匆一覽,臉色頓時一苦,沒想到代王胃口居然這麼大。隨著代王在政事堂中掌握的席位越多,他在當中的作用就會被攤薄,甚至於有可能會被取代淘汰掉。
但他在兩手接過便箋後,又連忙表態道:“請殿下放心,卑職一定謹遵教令。”
“洛州長史進入政事堂,也隻是一時就宜之計。畢竟眼下情況特殊,待到局勢大定之後,終究還是需要循於常規。”
李潼也知道他這麼做是有些違規,畢竟政事堂乃是集中處理國家軍政大計的場所,由方伯州佐擔任宰相不合規矩,這與朝廷整體上重內輕外的格局有些相悖,哪怕是都畿所在的洛州。
而且鄭杲在一年多前才從天官郎中提拔上來,結果現在就要直接拜相,實在是有些誇張。
但若不如此,就不能將他的態度表達出來,老子的人,誰敢動?
除此之外,今日政事堂事則還有許多細節上的調整,比如將武懿宗等武氏諸王拘押在審,秋官郎中徐有功為司刑卿,開始翻查舊年冤案之類。對於這些事情,李潼也就不怎麼表態了,畢竟跟他關係也不大。
打發走了楊再思之後,李潼才又跟王方慶與姚元崇討論起接下來組建員佐班底的細節。
眼下李潼無論是權位還是聲勢,都已經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所以對於員佐要求也就更高,尤其是在才能方麵。至於王府那套舊班子,已經不合時宜,李潼也不打算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講到這個問題,王方慶便又說道:“昨天李長史求見甚急,今天也是幾番使人傳信,希望殿下能召見垂教。”
“先不必說他,講一講幾路使者人選。”
李潼聞言後便擺手,不打算討論李敬一的問題。起碼在他這裡,這個人已經沒啥前途可言。
見代王如此表態,王方慶又苦笑一聲,他現在也沒啥資格替彆人求情,自己都要從中央前往地方,希望能夠在未來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過姚元崇開口說道:“卑職覺得,殿下見一見李長史也無不可。甚至幾路使者都不妨預留李長史一位,比如江南道。”
對於姚元崇的建議,李潼還是頗為重視,甚至心裡已經將姚元崇作為接下來班底的核心成員。聽到姚元崇這麼說,他便舉手示意道:“仔細說一說。”
姚元崇的理由也很簡單,一則還是老生常談,李敬一出身不凡,特彆其兄李敬玄在高宗朝主持典選近十年之久,一度權傾一時。
眼下國業歸唐,一些在武則天時期被壓製的人物不免會重新活躍在時局中,如此一來李敬玄給兄弟們留下的遺澤就非常值得重視。
二則李潼所以疏遠李敬一,就在於其人過分的擅作主張,這極大程度的擾亂了他的發展節奏。
李潼此前在時局中限製諸多,所以在做起事來也就要考慮諸多。
可是現在這些限製絕大多數已經不存在,甚至對宰相都有著一定的生殺之權,一張便箋便有可能直接將人推為宰相,正是一個高速擴張的好時機,對於任何一種湊上來的政治勢力都要有所吸收。
此前之所以李敬一表現的有些難以控製,就在於雙方地位本質上還算是平等,合作的意味要達於依從。可是現在代王已經如此強勢,李氏兄弟再想反複跳橫的所要付出的代價就會更大。
當然,綜合種種,姚元崇的核心意思就是眼下的李家兄弟還有不小的價值,放棄未免有些可惜,大可以在榨乾淨之後,再考慮該要如何處置的問題。
江南道的漕運重要性,朝廷不是不知道,隻是因為眼下對代王之強勢有所忌憚,所以才不敢將意圖表現得過於外露。
本來由王方慶出使安撫是最合適的選擇,但王方慶已經另有安排。那麼將李敬一以代王長史的身份下派江南道,效果較之彆人又好了許多。
“李敬一他肯去?”
姚元崇的建議,李潼倒是聽了進去,但卻並不認為李敬一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這種曾經享受過舊日榮華的人家,對於重新進入中樞更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追求,從李敬一那麼熱心為其兄李元素張羅複相就能體現出來。
十道使者說是好聽,但隻是一種沒有品秩的臨時差遣,雖然做得好也是一種升遷的資曆,但終究不如在京畿之內活動一步到位。
“他現在難道還有得選?”
姚元崇聞言後又笑起來:“李敬玄故事雖然略有可追,但終究不是短時就能體現出來。他身為殿下長佐,本身不預大事,若不再為殿下用,或者連閒居神都都做不到!如此遣用,還有一份情誼,若被外逐遠鄉,則就信斷義絕!”
李氏兄弟雖然有他們兄長遺澤可恃,但那是需要站在一定的位置上才能體現出來。可如果連接下來這輪清洗都躲不掉,那也一切休提。
所以哪怕僅僅隻是為了獲得這樣一個可能,他們也絕不會放棄代王這條最可靠的大腿。
聽完姚元崇的意見,李潼才點了點頭,抬手吩咐道:“將李敬一引來!”
不多久,一直等候在玄武門外的李敬一便匆匆入堂,用稍顯誇張的語調對李潼大聲道:“恭喜殿下得創偉功,使得國業複歸唐家,卑職入賀來遲……”
眼見堂中幾人反應冷淡,李敬一語調也是越來越虛,到最後已是微不可聞,最終有些無力的跪伏在地,膝行入前,叩首澀聲道:“卑職忝為王府佐員,一時忙於私計,未能專注王事、未能拱從殿下並赴險地,卑職罪大,不敢輕求寬恕……唯、唯盼殿下念及舊情,賜卑職一二戴罪捐身之餘地……若再有負,無勞殿下訓問,卑職已無麵目複立人間……”
說話間,李敬一已經是涕淚橫流,叩首間,額頭上的冷汗與臉上的涕淚已經在地麵上積成一灘,一副悔恨欲死的模樣。
看到李敬一如此,李潼也是略有感觸,微微探身,將手按在匍匐在腳邊李敬一的襆頭上,歎息道:“我與長史,誠有舊誼可追,坊中初見,便薦兒郎於門下聽用。但長史你捫心自問,若僅僅隻是無緣同行赴險,你我相見又何須此態?”
“卑職、卑職本無麵目再見殿下,卑職自知……兒郎入府聽用,是他自身造化,是殿下雅量能容……卑職也曾得此厚愛,但卻、但卻……卑職一身至此,殿下無論是懲是殺,卑職不敢懷怨、求、求殿下垂憐兒郎年華仍長,能賜方寸容身,卑職雖九泉之下,不忘殿下大恩!”
聽到代王這麼說,李敬一又是悲聲大作,這一次少了幾分作態,更有真情流露。如今的他,隻恨自己短視,若非此前過於揮霍與代王一番舊誼,哪怕不曾與謀大事,如今代王乘風而上,又怎麼會少得了對他家關照。
“起來罷,我這裡既非刑司,也非法場,無懲也無殺。既然還能相見,先情後事。你也是朝廷贈我的門客,倒並非闖入邸中的賊徒,無需再作自賤之想。”
李潼拍拍李敬一的後腦勺,示意他就此打住,等到李敬一收起情緒跪坐在前,這才將剛才商定的安排告訴了李敬一,並認真觀察著李敬一神情如何。
“殿下宏量包容,不計前嫌,卑職必剖肝瀝膽,不敢辜負!”
李敬一聞言後,臉上便流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又俯身連連叩地,表示謝恩。
老實說,李敬一登堂後如此誇張的表現,還是讓李潼有些疑惑。畢竟就算雙方交惡,李潼也並沒有要將他們兄弟趕儘殺絕的需求。
就算不談其兄李敬玄遺澤,李元素也是當過一任宰相的,哪怕跟自己斷了往來,也會有彆的出路可以爭取一下,遠不至於如此倉皇絕望。
似乎是看出了代王的疑惑,李敬一在謝恩之後,又產生說道:“徐、徐俊臣入卑職坊居,道卑職臨事而怯,不能與殿下同興大業,罪、罪大惡……”
“徐俊臣?”
李潼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問了一句。
“是、正是來俊臣,其人自認已故司苑徐娘假子,昨日便在坊間披麻而行……”
李敬一又小聲解釋道。
李潼聽到這話,眼珠子頓時瞪大起來,心情之惡劣簡直比得知豆盧欽望在南省搞事還要更差。這真是人在北門坐,屎從坊中來,這他媽都能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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