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楊顯宗等人離開後,李潼也並沒有急於離開。他如今勢位漸高,一舉一動都廣受矚目,這一次行入民坊,便籌備數日之久,借著陪娘子唐靈舒歸省之際才抽身出來,中途還有許多人在打掩護。
正因為私下行動一次並不容易,所以許多私底下的事情也就安排集中處理。
在小樓裡又等候小半個時辰,一副走卒打扮的蘇三友才匆匆登樓,稟告道:“郎主,郭四郎已經引入。”
李潼點點頭,蘇三友再行出去,又過片刻,一道魁梧人影才走進樓中,正是千騎旅帥郭達。
“屬下拜見郎主!”
郭達入前下拜,神情語氣都頗為激動。
李潼站起身來,上前扶起郭達,拍著他肩膀笑語道:“此前營中耳目繁多,不便親近四郎,不是情疏,四郎不要介意。”
“郎主動靜都受觀望,屬下心知!隻是常年失於教誨,思計難免彷徨!盼望能親領教令,知道後計該要何圖。”
李潼示意郭達入座,抓緊時間將此前由趙長興等人那裡聽來以及自己觀察所得的人事谘詢與郭達溝通一番。
郭達在千騎中任事年久,所知所見也都細致入微,聽完李潼的講述之後,又稍作增補更正,使李潼對千騎內部的人事構架了解又更加的細致翔實。
通過郭達的講述,李潼才知道千騎中屬於武家派係的這些軍官們,單單果毅一級便有三人之多。至於更下層的直長、旅帥之類,那就更多了。
儘管李潼對此已經早有預見,但了解具體之後,還是忍不住感慨武家對千騎的滲透是真的強。難怪武攸寧能夠輕鬆放棄營事,這是長達數年時間的滲透所帶來的底氣。
李潼在不了解具體情況便對千騎營事大肆調整的話,肯定會遭到暗中掣肘與破壞,威嚴掃地還是輕的,真要事態鬨大,可能連這個來之不易的千騎使都保不住。
不過再三詢問後,李潼倒是能夠確定,武家雖然拉攏了相當一批千騎軍官,但在下層倒並不怎麼得人心。
一則武家上位本就過程妖異,並沒有什麼威望可言,更缺乏顯赫軍功,在一般營卒心目中,自然就難免輕視。當然,李潼也是如此。畢竟千騎主要活動場所便在大內幾座軍城內,將官都是空降,並不像正常的戰鬥編製那樣有沙場殺敵、並肩逐功的袍澤情誼。
二則就是千騎營卒們大多數都是戶奴出身,武家人就算再怎麼禮賢下士,也犯不上深入基層,跟這些出身卑賤的戶奴們混在一起。
了解到這些後,李潼更加確定,他所設想將千騎拉出大內後再搞動作的想法是可行的。
如果還是原本的環境中,千騎隻是局限在繁忙的宿衛巡警中,他想要將千騎從武家的影響力當中奪取過來,絕不是短期之內能夠做到的。特彆在人事調整方麵,一定要進行一次比較深入的大換血。
不過李潼也並不確定他能夠分押千騎多長時間,眼下的任命還是他奶奶基於當下時局而做出的權宜安排。如果接下來局勢歸於安定,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被調離北衙。
所以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從速滲透,通過對千騎職能與規模的擴充,能夠確保自己在千騎中擁有頗為深刻的影響力。
再次確定這一思路後,李潼又望著郭達說道:“我與四郎,結義日久,營中反而不好過於親近。一旦故情顯於事表,這對四郎你也是有害無益。”
郭達聞言後便點點頭,也明白一旦他與代王早有聯係這件事被人察覺到,肯定會有人循此滋擾。如果深查下去,彼此都會大受所害。
“後續千騎職事,將會有所調整。在這些事務當中,我也不會偏向四郎,還要拿你來立威。”
對於郭達,李潼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將自己的計劃徐徐道來。接下來,他將會引入一批人加入到千騎隊伍中來,如果對郭達也隻是循情提拔,那郭達潛伏這麼長時間,意義不免就會大打折扣。
所以,李潼是打算在將武家的人逐步打壓、剔除出去之後,再把郭達凸顯出來,將之推到武攸寧一方去,作為棋子繼續潛伏。
郭達聽到這裡,不免有些為難道:“屬下性格不敢誇巧,一旦偽從於建昌王,實在不敢保證能夠掩飾周全。”
李潼聞言後便笑語道:“倒也並不需要你如何矯飾,隻需要循於故態、安心營事。至於讓建昌王逐步見重於你,這不需要你操心。”
要搞無間道的花活兒,也需要精巧布局,李潼眼下也隻是跟郭達稍作通氣,後續著手實施的時候不要遇事失措。
跟郭達會麵完畢後,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又經一番曲折,李潼才在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回到了清化坊唐宅。
這時候,唐修忠也回了家,李潼便登堂與丈人閒話一番當下的事務。
“畿內漕務調整已經初見成效,朝中百司都矚望於此,無不盛讚殿下經濟國計。垂拱以來,朝廷內事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振奮人心的人事改革!”
講到當下職任的事務,唐修忠也是一臉的振奮。他入朝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聽屬官議論也能略知故態如何。朝廷財政度支艱難已經不是短時的問題,百司也因此用事困蹇。
如唐修忠所任職的都水監,此前為了創收也是無所不用其極,最主要手段就是盯住京畿內外漕渠,抓住每一條往來的民船進行盤剝,或者就是搜索鄉野,抓捕一些偷偷進行漁獵的鄉人。即便如此,竟年所收仍然有限,反而惡名昭著,被人指罵作抄錢水鬼。
漕運改革開始後,都水監權重一時,作為聯結各部門的關鍵衙署,需要入衙處理的人事陡增,衙中屬官們也因此待遇得到極大的改善。
特彆一些俸料都無從保證、動輒拖欠數月之久的卑品與流外官員們,用度饑荒得到極大改善,對各項漕事的改革更是熱情十足。私下論起推動這一切改變的代王殿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聽到唐修忠一番講述,李潼也頗有幾分自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往年他隻是專注於改善自身的處境,如今總算擁有了能夠推動一些人事的能力,也願意見到有人因此而受惠。
“我也隻是袖手論事,漕事改革能有一個良好的開端,在於丈人此類真正用事者。往年時局混沌,少有人能專心於事,荷大用小,難免諸事荒廢。”
其實在天寶以前,朝廷中樞結構本身沒有太大問題,大凡政治清明、用人得宜,世道都能保持一個蒸蒸日上的勢頭。甚至到了武周後期李武合流的政治路線確立後,內政、民生便也進入了一個平穩的恢複期,給開元盛世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李潼所推動的漕事改革,本身也並沒有什麼超出時代的先進理念,核心思路隻有一條,那就是朝廷自減負重而授事於民。既然人心浮躁、不能專心於事,那也無謂強攬太多,將事務拆分、引入民力,共同營造。
類似新潭這樣的畿內漕運樞紐,朝廷雖然掌握在手裡,但卻並不能完全發揮出其潛力,事務分散於諸司案頭,既不能協同合作,也得不到足夠重視。那麼不妨讓渡出去,讓更渴於此的民眾們進行發揮利用。
當然,這樣的事權弊病並不在於朝廷本身結構,而在於殘酷的政治鬥爭影響了事務的正常進行。
朝廷也不是沒有相關的人才,但身在高位者如近來補入政事堂的楊再思、豆盧欽望、武三思之流,他們之所以能夠上位,在於各方勢力的權衡而不在於本身的能力。
真正有著行政才能的如狄仁傑之流,卻因為權鬥的緣故不得不遭受冷遇,就事閒司,無從施展其才力。
當然,有關漕運改革也並非儘是好消息,還是有一些事務受到阻撓。
畿內以新潭為核心,引入民財民力,這當然會讓民間的漕運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進入到一個高速發展期。相應的,有關配套的堰埭修建與河渠疏浚也要提上日程,否則便不足以保證運力的提升。
“畿內漕渠尚可維持,但城外諸渠卻多有擁堵泛濫。眼下朝廷並無漕事大用,民運還可以假道官漕,可是一旦入秋,諸州租調次第入京,屆時民運必將無渠可行。眼下還有數月時間可以疏浚補救,這件事如果不提前重視起來,百姓不免怨聲,良政將成稗政,實在不可不防啊!”
唐修忠講到這裡,臉上不乏憂色:“近日我頻訪南省冬官,始終不得官長接見,也無從議事。想是近日都水監用事多侵冬官事權,所以積事成怨。”
李潼聽到這話,也是頗感頭疼。想要運作這樣的大事,諸司協調是一個關鍵。可是他們這一係眼下卻沒有一個身在高位、能夠協調諸方的人選,許多事做起來便不免困擾諸多。
想了想之後,他便又說道:“我擇時去拜訪一下楊相公,請他出麵稍假方便。”
口中這麼說著,李潼也在考慮從自己內部挑選一個人頂上去,即便不能入補政事堂,尚書省文昌台的文昌左右丞也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眼下他這一係官員主要負責漕運改革的事宜,隨著成效初顯,所發出的聲音也會相應提高,引起政事堂的重視。
等到談完這些事情,天色已經很晚,李潼索性便借宿唐家。洛北屬於左金吾衛的巡防範圍,入夜後還在街麵行走,難免會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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