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聽到這話後稍作錯愕,索性坐了下來,望著楊麗笑語道:“楊娘子奔走遠鄉,獨支家業,想來也是很辛苦吧?”
楊麗恭立於席前,聞言後臉上不免閃過一絲傷感,並歎息道:“生人百業,無謂苦或不苦。妾雖生在商賈門庭,幼來有父母親長的關照教誨,僥幸成人,親執卻緣薄不待。遠鄉情異,自然遠不及家居得宜,但家門老幼並鄉義舊好都要恃此為活。”
講到這裡,她又展顏笑道:“講到當中的辛苦細則,真是幾天幾夜都講不完。但得傍大王貴勢之後,已經少了許多人情的刁難。譬如近日鄉貨北輸市散,往年少不了款項積滯,往複商討又不能空手登邸,單單這些人情的花銷,每年就不是少數。但西京各家知我於大王門下聽用後,都主動結算,不再托壓……”
“坐下說。”
李潼抬手指了指側席,並吩咐仆人去準備茶飲。
楊麗依言入座,感受到大王關注的目光,俏臉微微泛紅,略作停頓後才又繼續說道:“這些商事瑣細,講得太多怕要有汙大王視聽,乾擾趣致。”
“哪裡的話,誠如楊娘子所言,生人百業,各有辛苦。大凡認真生活,誰又不是恭勤勞碌?業自無貴賤,沒有什麼不能說,也沒有什麼不能聽。篤趣避事,也隻是把該當自己的辛苦推給旁人,閒了自己,拖累旁人,或有幾分自得,也不值得誇耀。”
說著,李潼抬手指著楊麗笑語道:“無論作業何種,楊娘子你能將眾人生計領在一身,且還做得有聲有色,可謂是巾幗裡的英雄,無需有什麼謙虛、慚愧。”
李潼主動挑起這個話題,當然不隻是為了商業互吹,略作停頓後,他又說道:“常聽人言蜀道艱難,我少時也曾作出入,奇峰陡崖,所觀所感讓人膽寒。徒手而行已經不容易,商行貨運怕是更困難吧?”
楊麗還在竊喜於大王對她的稱許,聽到這話後神情忍不住變了一變,並歎息道:“確是如此,蜀商鋪貨,物不可謂不珍,但能有所得,也真是搏命換來。道路崎嶇難行,人馬跌損隻是尋常,還有山匪嶺豪的刁難,寒家所以少長丁,單單折在秦嶺這亡命途上的,便有數人之多。”
“不過也正因此,大凡能夠出蜀的人、貨,販利十倍隻是尋常。不可謂之貪利忘命,能人所不能,有這樣的膽氣、運氣,若還不能得享富貴,人間就真是沒了道理。”
李潼門下故衣社開辟商道,對於這當中的利潤之大也是所知頗深。熙熙攘攘,為利往來,一般的小本商賈,根本就沒有能力獨行此中,即便僥幸成功往來,也真是拿命換錢。秦嶺縱橫千數裡,當中血淚數不勝數。
講到這裡,他拿起楊麗初步整理出來、武攸宜的家財賬簿,翻看一番後嘖嘖道:“養兒防老、積穀備災,囤聚之欲,也是生人常情,有備則無患。但凡事也該有量有度,天生萬物,自有定數,是要惠及普天之下的生人,但若隻是為了一己的囤聚私欲,便將這麼多的財貨囤在閒邸,空耗物力,使人用疾,如此貪鄙,也真是人神共厭!”
聽到大王這麼說,楊麗臉上便有些不自然,囤積居奇乃是她們這些豪商入門必修的課業,隻有這樣做才能讓利潤得以放大。
李潼一時間有感而發,不過也明白囤聚現象實在是很難杜絕,追溯上古,人大概毛都還沒褪乾淨就懂得囤聚富餘的食材,已經是深在基因的本能。
通過囤積來影響供求關係,也是商業的基本操作之一,不要說生產力低下、物資稀缺的古代,哪怕是物質水平已經極高的後世,此類行為仍然大有操作空間。
不過囤聚達到武攸宜這種程度,也真是累人累己,清點起來都麻煩,也讓人惦記得心累。
“楊娘子勸善,讓我遠離建安王,我也是確有感動。但見這麼多財貨囤聚閒置,也實在是心痛,這些物貨能夠放之流通,又不知能惠益多少人。”
李潼將那賬簿合上,抬眼望向楊麗:“不知楊娘子聽沒聽說過飛錢?”
“飛錢?”
楊麗聽到這個名詞,不免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當然沒有聽過了,這是中唐時期才出現的一種金融衍生產品。
所謂的飛錢,類似於後世的彙票,異地存取。李潼之所以對武攸宜的家財念念不忘,就是打算用這些財貨來開銀行,開展飛錢業務。
飛錢的產生,第一是因為有唐一代始終困擾不已的錢荒,特彆是安史之亂後,朝廷失去了控製地方的能力,各地藩鎮又限製銅貨出境,使得本就嚴重的錢荒更加雪上添霜。沒有錢,交易極為不便,困擾民生不說,也讓朝廷各種行政事務無從展開。
第二才是為了解決商賈們運輸錢帛的風險與不便,將錢帛存在京城的各州進奏院,歸州之後憑票領取,當中便利自然不必多言。
李潼簡單的將飛錢這一概念向楊麗解釋一番,楊麗聽完之後,眸中已經是異彩連連,忍不住拍案讚歎道:“如果能夠行用飛錢,輸費與風險不知能降低多少,如此方便之法,實在是大大可行!”
飛錢的便利不需多說,不過初期信用的積累也是一個難題。曆史上中唐時期,先是各州進奏院開展這項業務,之後朝廷也跟進並背書,將這一模式探索出來之後,民資才隨後湧入進來,以更加低廉的服務費來獲取市場。
李潼雖然貴為宗王,但還是不好通過這一層身份操作此事,更何況如今的朝局波詭雲譎、變幻不定,隻怕是女皇武則天,單憑個人的號召力也不足形成信用,說不定哪天就老死了。
所以想要在初期吸引客戶,手中掌握雄厚的資本是必不可少的。而武攸宜的托財,恰好解決了這個燃眉之急。
至於目標客戶,也是顯而易見,那就是既富得油流、又深受道路之苦的蜀商群體。如果能先把這條線打通,日後再循序漸進開展其他地方的市場,自然事半功倍。
而且這種彙票承兌的業務,也能與故衣社的發展相輔相成,基本上故衣社分社開到哪裡,哪裡就能承辦相關業務。
聽完大王講述構思,楊麗越想越是眉飛色舞,並忍不住歎息道:“蜀道辛苦自不待言,妾之所以在西京濫撒錢財,也是因為這些財貨運回艱難,除了必要的鄉業維持,餘者用在西京換取一個人事和諧。世人皆知蜀商誇富,卻不深想這富也是誇得無奈。”
聽到楊麗的感慨,李潼一時間也是心情複雜,他窮人乍富都還沒有調整好心態,再聽楊麗居然為錢太多、不好運輸而隻能揮霍於外,實在不知該要怎麼評價。
“既然是飛錢承兌,有此自然有彼,不知楊娘子可願並成此事?”
李潼又微笑問道,他需要在蜀中找一個合作夥伴,楊家的財力,他是已經有所認識。彼此之間的關係,也因為楊顯宗的緣故而變得比較親密,的確是一個理想的合作對象。
楊麗聞言後,忙不迭連連點頭道:“願意,當然願意!寒家於蜀中鄉表也算是淺有薄聲,識好舊家不在少數。當中抽利多少暫且不論,若能便利鄉人,解此運輸之苦,也實在樂意至極。更不要說,這是大王、是大王立謀的善義之舉!”
聽到楊麗答應下來,李潼滿意的點點頭,並又說道:“蜀中珍尚什麼物貨、能引人勾兌,我並不知。還要有勞楊娘子細心檢索這些物貨,稍後安排人送抵蜀中。”
楊麗聞言後便認真的點點頭,不再提拒絕武攸宜相托、自己花錢養大王的事情。她家境豪富不假,但蜀中豪商諸多,她再怎麼自信也不敢說能夠隻憑自家一戶財力就將這件事運作起來。
李潼之所以這麼說,也是因為時下現行的貨幣乃是錢帛,但在許多地方還是有彼錢帛更受歡迎的硬通貨能夠充當貨幣交易,比如嶺南就用金銀等貴金屬。而在北方,金銀往往隻當做工藝材料和裝飾品,朝廷本身就不承認其貨幣屬性。
其實將貴金屬引入到貨幣體係中,好處多多,特彆是能夠極大程度緩解錢荒的問題。
但是一則朝廷所控製的貴金屬來源並不穩定,二則以銅作為貨幣的律令由來已久,貿然改換,既牽涉到律令、度量之類的修改,同時也影響民生種種,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且穩定的政府作為支撐,很難完成這種整體的貨幣升級,眼下的武周一朝並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李潼倒是打算等他當家做主了進行一些貨幣方麵的調整,順便派遣一些僧徒作為使者去倭國搜探一下。但這都是後話,眼下是把飛錢承兌的業務搞起來,利人利己。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財貨收利多少還在其次,如果能夠借機將蜀商這一群體進行一定程度的整合,那能夠收獲的利益可就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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