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遊修善坊的第二天,李潼還沒有等到鐘紹京登門,薛懷義卻先一步入府,且臉色沉重,入府後便示意李潼歸邸詳談。
李潼見薛懷義神態如此,心中也是不免一沉,當即便起身與薛懷義一同返回自家王邸。
待到中堂坐定,薛懷義示意屏退眾人,臉上擠出一絲生硬笑容,說道:“昌嗣就任國事,可還稱職?”
“昌嗣秉性淳厚良善,或才力一時未逮,但資質大可雕琢。任事之餘,我也著他就學於府中學官。”
李潼也沒有一味誇讚,開口將實情告知。
薛懷義聽到這話,臉色好轉幾分,不乏誇耀道:“與王情誼深厚,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我家閭裡寒戶,父母兄長都命短不壽,全憑寡嫂辛苦。但生人男兒,哪能常賴婦工活命,我也厭倦阿嫂督管嚴厲,整日閒遊坊裡,好在命數不壞,總算闖蕩出一些局麵,但也、嘿……”
“半生所識人眾,唯王一家可誇。特彆大王雖然年少,但也真有常人遠遠不及的才器。家門嗣息托付給你,我是放心的。這小子誌氣高、才器弱,迂腐又可憐,我自己都還昏昏過活,也不知該怎麼教養他成材。來年伴從大王,指望他能儘勞聽用,真為世道所重……”
“薛師言重了,若非情誼惠我,門庭未必能享如此安逸。更兼重親托我,這一份信任,守義自不辜負。”
李潼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終究還是沒忍住,又問道:“薛師今日來訪,是有什麼要事煩憂?”
薛懷義聞言後便長歎一聲,語調不乏沉重:“來日我或將長離都邑,不能再人情守望,今日來告,是讓王有一個準備。我知世道情勢多有逼你,但隻要安在家宅,自有神皇厚庇,無患滋擾。”
聽到這裡,李潼心中便有所悟,但還是發問道:“薛師何出此言?”
“神皇陛下將要大用邊事,正募集兩京並河南河北諸州府衛,將要遠擊突厥……”
薛懷義神情複雜,半是憂悵半是自豪:“大軍主帥雖然仍是在選,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我要領此任了。”
果然如此!
儘管心中早有先知,但當親耳聽到後,李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這、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不是說薛師……”
“直說也無妨,我是玩樂戲弄還可,哪有什麼統軍謀事的大才!”
薛懷義自己倒是豁達,左右望望作謹慎狀,又湊近李潼說道:“隻是秘告於王,切勿外泄。此番軍行,意不在敵。邊傳秘信,突厥大軍浪行西出,漠北其實並無強敵……”
這麼長時間相處下來,特彆在此前身涉謀逆請教李潼之後,薛懷義也是真的將李潼當作一個能訴機密者,他不乏賣弄道:“否則神皇陛下又怎麼會遣任我?但為何仍然讓群臣舉薦,王且自度。還有可笑一事,丘神勣居然也在力爭此任,卻不知……哈,狗賊也隻是聲勢虛張罷了,去年小得烏合之功,便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大將之才,真是可笑!”
李潼隻是默然聆聽,但心裡思緒卻已經快速轉動起來。薛懷義所言種種,大大補充了他對永昌元年一係列紛亂緣由的認知空洞。
“神皇陛下真正寄意,還是安西一戰。隻要此戰大勝,能積重威,此前禁衛謀亂所涉奸賊,一個都逃不了!”
講到自己險些引禍上身的舊事,薛懷義又是一臉恨恨之色,片刻後似乎覺得自己講得太多,他拍拍李潼肩膀說道:“此中機密,千萬不要泄於旁人!”
“薛師心腹視我,敢無一二吞言肚量!自守家門,安待薛師揚威邊疆。”
李潼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很複雜。很多時候,他都忍不住感慨他奶奶權術精妙,但是對於眼下這一係列的安排,隻覺得武則天像極了一個沙盤推演、紙上談兵的鍵盤俠。
薛懷義停留未久便告辭離去,李潼坐在王邸一時間卻是心情複雜。前後兩世,他都沒有什麼弓刀戎馬的經驗,軍事上可謂一個白癡。
但是由於心知戰事結果,也根本無需再作什麼經驗推演。安西一戰,韋待價大敗寅識迦河,武則天邊功立威的想法就此落空,為了挽回頹敗聲勢,隻能在國中掀起一輪新的殺戮。
這種層次的軍國大事,已經遠遠超出李潼能夠影響到的範疇,心中雖有惋惜,但也無可奈何。特彆薛懷義透露出有關丘神勣的一個細節,讓他意識到自家處境將會更加凶險。
丘神勣居然也請求出戰突厥,這是李潼此前並不知曉的一個細節。他不知原本曆史中有沒有此事,但無論有沒有,參考價值已經不大。他在這個世道折騰不短時間,與他聯係越近的人事受影響肯定也越大。
正如薛懷義所言,丘神勣雖然高居南衙大將,但其實並沒有什麼領兵外出的經驗與卓越軍功,去年出征平滅琅琊王李衝叛亂本身就是一樁鬨劇。
此番其人請求外出作戰,要麼對方已經張狂自大到已經不滿足眼下權勢,想要另逐新功,要麼是心存危機感,覺得單純南衙所任已經不足維係武則天對他的信重。
無論哪一種可能,薛懷義已經篤言其人所謀必不能成。一旦所謀不成,那一份張狂凶焰需要發泄,那一份隱憂、危機感需要排遣,這對李潼而言都不是好事情。
“大王,府外有鐘紹京請求拜見。”
楊思勖行入中堂稟告道。
李潼這會兒心情紛亂,已經完全沒有興致再去見鐘紹京,聞言後隻是微微頷首:“且先讓他留任王府,請長史安排事務。告身之類,稍後再補。”
楊思勖聞言便告退,退出一半,又聽大王吩咐道:“轉告他,舊前糾紛,非是人願,事已至此不再追議。職事犒勞,加倍補他,讓他且安心留此,另讓田大生速速入邸。”
軍國大事,李潼也操心不了。但他能預見到,接下來一段時間自家處境肯定是加倍艱難。
他奶奶信心滿滿要揚威西域,但事實證明隻會事與願違,接下來一段時間自身威信與對時局的掌控肯定也要大受挫傷,將會更加沒有精力再來關照他們一家。
更要命是能夠給他家提供庇護的薛懷義也將要在這段時間離開洛陽,丘神勣無論是出於發泄又或隱憂,對他們一家肯定是要加倍施壓。
楊思勖退出不久,田大生便匆匆入邸,入堂下拜道:“大王可有吩咐?”
“昨日安排諸事,儘快布置完畢,遲恐不及。特彆耳目行走,一定不可有絲毫疏忽!”
李潼凝重吩咐道,同時也在皺眉沉思,又過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另外安排可信之人,托言外州人眾,請左金吾衛丘神勣為邊將大用,間日投書銅匭。”
“啊?”
田大生聞言後有些不理解,但還是連忙點頭:“下吏儘快安排,隻是請願言書該要怎麼撰寫?”
“去召劉幽求來。”
李潼沉吟少許,又開口說道。如果時間從容,他也更願意從容與府佐們培養感情,可是現在卻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諸府佐中,劉幽求有著腹黑陰謀的潛力,李潼決定眼下便將他完全拉攏過來。
劉幽求行入王邸,躬身說道:“請問大王,新登府之鐘紹京,應該付以何事……”
“這事先不著急,我倒想請問劉長史,除隴邊諸事外,於河朔方麵可有方略規劃於懷?”
聽到少王這一話題,劉幽求微微一怔,但片刻後又連忙說道:“卑職經曆淺薄,此前鬥膽有獻拙論,至今思來汗然,才略卑淺,實在不敢再作浪言。”
“不妨,隻是宅內私論。”
李潼卻不容他拒絕,抬手吩咐門仆擺開筆墨,示意劉幽求入席執筆為論。
劉幽求見狀,心中也頗有幾分躍躍欲試,他雖然被敲打眼高手低,自己也深有所感,但畢竟進士出身,仍不甘心於躬任府事微細,見少王頗有盛意,於是便坐入席中,略作歉然道:“卑職家在冀州,河朔諸種,幼來也耳目有染,但不敢誇稱浸深。小作試論,言義不及之處,還望大王包容。”
說話間,他便提筆緩書,間或思索沉吟,斷斷續續寫起來。
李潼踱步行至劉幽求身後,俯身細覽其人所書河朔邊情。武周這段曆史,他即便有了解,無非一些表麵上的人事脈絡,講到真正的邊事人情,實在是兩眼一抹黑,遠遠比不上時人見解深刻。
劉幽求思路漸漸暢通,書寫也越來越快,有要長篇大論之勢。但李潼還是適時止住了他,拿起劉幽求這一篇邊情時論,斟酌著進行塗抹修改。
劉幽求有些忐忑的立在席旁,但在見到河東王對自己精心撰寫的時論塗抹修改時,心中不免有些羞忿,但是當看到河東王接著他筆尾繼續寫“朔邊諸情,簡陳在列。邊務繁多,賊情如火,能托此重邊方麵者,非良才大將不可。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
看到這裡,劉幽求才明白少王居然是在讓他代寫舉薦大將的書文,除了受到重用的欣然自喜之外,也有幾分驚奇:“大王竟與南衙丘大將軍有知己之情?”
李潼吹乾墨跡,從頭檢查,聞言後笑起來:“不是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