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營行鋪產業,包括反向監視丘神勣與周興,都是李潼偶然生出的念頭。
他今天帶田大生到修善坊來,主要目的還是為了給對方介紹一下他布置在這坊中的秘密基地。
站在食肆閣樓向下眺望,可以看到那是一處占地七八畝且有著一個簡易獨立碼頭的邸店,毗鄰伊水河渠,麵積不算太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修善坊中,規模也絕不算小。
這一處據點,就連李潼都是第一次見到,是老太監楊衝進獻給他的,用作與禁中急情聯絡,本身也是一處價值不菲的產業。而且楊衝也表示會持續不斷向此輸送財貨,用作少王活動資金。
李潼倒也不是打秋風上癮,非要勒索老太監,他王府財貨雖然豐沛,但每一筆花銷都是要走賬的。後世有巨額資金來源不明的貪汙罪,而他作為一個宗王,卻有巨額資金去向不明的謀亂罪。
所以,擁有一個獨立於王府之外的小金庫,可以繞開王府監察動用財貨,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此前之所以敢跟田大生那麼豪邁的許諾,背後就是因為有楊衝這個大金主提供資金。
楊衝直案司宮台,還掌握禁中走私渠道,家底豐厚得很,而且年紀也已經不小,腿一蹬錢沒花了,這一輩子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所以在跟少王勾搭上之後,也是豪邁得很,要錢給錢,要人給人。
除了這一處邸店之外,楊衝還在南市留下兩個鋪麵,一個香行,一個木料店。本身經營便獲利頗豐,店鋪本身還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所以李潼是真的不缺錢,他缺的是那種能夠完全信任、幫他花錢的人。眼下還僅僅隻是給田大生透露一個邸店,不是不信其心誠,而是為了繼續考察其人能力值不值得托以更大事務。
手下乏人可用,是李潼一大製約。他王府一眾僚佐,都還需要磨練,田大生市井出身,能夠接觸的層麵又有限。所以未來一段時間裡,無論際遇如何,繼續苟下去猥瑣發育,也是立足於現實的一個考慮。
不多久,楊思勖匆匆返回,附耳低聲回稟幾句,李潼微微頷首,抬手示意田大生在這裡繼續記牢方位,然後便站起身來,在楊思勖的帶領下行入食肆另一側的一個房間中。
聽到腳步聲,門從裡麵被推開,一個身穿淺藍圓領袍的中年人站在裡麵,先是看了一眼楊思勖,然後視線落回李潼身上,便顯得有幾分激動,叉手彎腰道:“博州貢員蘇約,見過大、見過郎君!”
“蘇君不必多禮,舊人久言你名,今日一見,確是孤鬆瘦石,樸質可賞。”
說話間,李潼閃身邁步行入房間中,並不乏歉意道:“本該華堂待客,可惜多有不便,於此匆匆邀見,倉促簡寒,還請見諒。”
“怎敢、怎敢!”
名為蘇約的中年人躬身垂首,待到李潼落座席具,才又莊重見禮:“阿公入店訪我,心中喜極,落拓之人,野蒲俗質,能為郎君奔走,實在愚之大幸。”
這個蘇約,便是禁中女官徐氏那名老相好了。李潼並沒有直接將之召入王府聽用,而是留在修善坊繼續經營產業,也算是一招暗棋。一則秉性還不太熟,二則一旦成了他的府佐,便擺在了台麵上,行動便不再隨意。
待到這個蘇約坐定,李潼便隨口問起一些舊日經曆。
“在下本籍博州,上元三年初解隨貢入都,初試而落,憾然歸鄉。餘後數年,幾取文解,卻都無所成。永淳年後,長居神都,不敢再歸鄉阻才流進途,唯熱血未冷,偶或應製,但也隻是貽笑方家……”
蘇約短短幾句話,便將此前人生經曆介紹完畢。但李潼在聽完之後,卻也頗生唏噓。
久試不第,往往是失敗者的代名詞,但其實這也並不儘然。
唐代科舉有常科和製科的區彆,常科是每年一試,製科則專才特取。這其中,常科應舉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學館生徒,即就是六學二館學子於本學通過考試後,獲得參與科舉的資格。另一類便是州縣學子,通過州解試,獲得文解之後,每年十月隨貢入都。
這其中州縣貢士每年每州不過二三人而已,且文解有效期隻有一年,一年不第到了第二年還要繼續參加解試,通過之後才能獲得新的文解。
這個蘇約能夠連續幾年都獲得州試文解,說明最起碼在其本州,學養都應該是名列前茅的。博州乃是河北上州,並非偏遠之地,由此可知這個蘇約是真的有才學。
但是每年常科應考千餘人,天下各州翹楚才流彙集都城,所取不過一二十人而已。當中競爭之大,可想而知,如杜甫一生都沒能考取什麼正經功名,王維則從太原冒籍京兆,李商隱也是連考數年之久。
而且在初唐還有一個風氣那就是重中央而輕地方,開元之前所重唯兩監而已,即就是東西兩都國子監,國學生徒得中幾率更高。許多年景,外州學子所取不過一二人乃至於顆粒無收。
這個蘇約自陳屢試不第,不敢再歸鄉占據珍貴的文解名額,或許是羞於歸鄉,或許是財力上已經不允許了。畢竟若非什麼豪宗大族,家資殷實,每年往返路費便是一筆驚人的開支。
做洛漂很不容易,就連劉幽求這個已經考取進士的人,數年守選都囊中空空,進了王府隻獻得起兩甕鹹菜。更不要說這個蘇約了,也難怪其人會淪落為徐氏的麵首,畢竟骨氣當不了衣食,彼此都是失意人,也能相互慰藉。
如果說時下常科對外州學子而言是地獄難度,那麼製科簡直就是死亡難度了,篤定必死的考試。
製科是皇帝特詔,專選事才,原則上來說,參加考試的人數可以更廣泛,不僅僅隻局限於學館生徒與各州舉子,隻要自認有此專才,都可參加考試。
可問題是,曆屆的進士、明經包括在職的官員,也都可以參加啊!
比如原本曆史上的劉幽求,雖然已經進士及第,但卻守選多年始終沒有通過吏部考獲得任官,一直等到聖曆年間參加製舉經邦科得中,才被授予官職。
製科是比常科更高一級的考試,對人才的要求也更高,而且往往是遇事則考、挑選專才,一旦得中,便能授予官職,無需再作守選。因此被許多進士包括在職官員視作獲得官身或是越級升遷的機會,競爭要更加激烈的多。
蘇約這樣一個落第舉子,居然跑去參加製科,也真的正如他自己所說,是真的隻剩下一腔熱血,隻求過過乾癮了。
“國家取士,法不循一。命途或有乖張,但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蘇君久挫,仍能保養熱血誌向,單此守誌不棄一項,便勝世道俗流諸多。”
李潼這麼說,也並非純是客氣,這一時期什麼妖事都有,負麵的、正麵的都不缺乏。
比如在這一年的製科考試中,便會出現兩個大能。神龍五王之一的張柬之,六十四歲高齡參加製舉賢良方正科拔得頭籌,開元名相張說舉詞標文苑科第一。
張柬之早年舉進士,解褐縣丞,之後多年都在底層打轉,宦海沉沉,基本上沒有特殊的際遇,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張說雖然號稱出身範陽張氏,西晉張華的後裔,但到如今也隻是寒族地主人家,弱冠之齡一舉成名。
武則天女主當國,傳統的政治人才如關隴世族之類對之一直懷有抵觸,隻有更加擴大人才選拔層麵,才能獲得不同於傳統勢力的新型人才。
消極一方麵自然是酷吏橫行,幸進者無數。但積極的一方麵就是促使大量寒族人才加入統治秩序中來,大大攤薄了傳統世族所享有的政治資源。
武周一朝雖隻十幾年,但開設製科卻達到將近三十次,頻率之高冠絕有唐一代,其中不乏有“才高未達、沉跡下僚”等專門針對才高位卑、不得誌人才的科目。
李潼之所以確定孝義能夠成為他的一張保護傘,除了基本的人情判斷之外,也在於武周製科單單有關“孝悌”一類的科目便有數次之多,由此可見他奶奶是真的很缺愛,需求甚至都上升到國事人才層麵。
一個帝王人物本就複雜,功過如何又哪裡是能一言以蔽之。
當然,武則天功過如何跟李潼也沒啥關係,你對我好自然就是好人,對我不好,該弄你還得弄你。總之,我是不會放棄宮變奪權的準備和權利。
“遠遊多年,人事俱非,不敢言勝世俗,能守唯不負當時而已。郎君垂憐及我,是枯禾喜逢甘霖!舊年常忿才力不為取,而今幸得賞用,唯傾我所有,證此一身!”
蘇約講到這裡,又是起身而拜。
這話也算是心聲表達了,不得誌之人,世道常有,誰又不想證明自己?
李潼也想試試這個蘇約才略如何,想到剛才與田大生商議的問題,便又問起這個蘇約,想看看他有沒有彆的思路。凡事不作一手準備,蹲茅房商討機密的情況畢竟也是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