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後期有小太宗之稱的唐宣宗,為女兒萬壽公主擇婿。當時擔任宰相的白居易堂弟白敏中,向皇帝推薦了出身滎陽鄭氏的狀元鄭顥。鄭顥當時已有婚約,乃是範陽盧氏女,卻被唐宣宗強指為婿,隻能無奈應從。
狀元與公主雖然是戲文裡的絕配,但這對夫妻卻實在談不上模範。某次鄭顥的弟弟得了重病,皇帝派中使探望,卻得知公主居然在外看戲,氣得唐宣宗召來公主大罵一通,難怪士大夫不肯與皇家結親。由此可見公主任性恣意,不能融入正常家庭關係。
白敏中當了一次媒人,也知鄭顥絕對不會感激自己,某次外任之際叩拜皇帝說此前做媒人得罪了鄭顥,如今離都不在朝中,鄭顥一定會告他黑狀。
結果唐宣宗掏出一堆白敏中的黑料,告訴他你就算待在朝中也不耽誤駙馬告你黑狀,我要信他,你早死八百回了。可見鄭顥對白敏中怨念之深,不遜奪妻之恨。
身前身後,庭門之外,李潼管不了那麼多。但如今既然已經要融入這個家庭,他是希望自家小妹李幼娘能夠溫婉知禮,以免日後嬌縱任性,攪得夫家雞犬不寧,淪為笑談。
所以對於眼下房氏抓緊家庭教育的做法,李潼是舉雙手讚成。話說回來,家裡還就屬李光順這個長兄最省心,婢女珠娘返回後了卻一樁心事,除了偶爾找李潼閒坐片刻,便又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宅男,乏甚存在感。
眼下三人聽教,也屬李光順態度最端正,不過就算是這樣,李潼也能聽出房氏在講學的時候對李光順的冷落,隻講一遍,聽不聽得懂都隨意。而在教導李守禮的時候,那痛心疾首、聲嘶力竭的語調,頗有後世家長輔導孩子、怒其不爭的即視感。
正出神之際,突然一物啪一聲砸在李潼發頂,他低頭一看,一個小紙團滾落在書案上,撚開看到那歪歪斜斜的字跡,正是李守禮手筆。上麵寫著他晚上想吃魚,讓李潼代為轉告廚下。
李潼又不由得感歎這小子心真大,榆木疙瘩一般不斷承受嫡母敲打,居然還有閒情操心晚上吃什麼。不過話說回來,李守禮這小子也真是有歪才,指哪打哪的暗器手法,讓李潼懷疑他在巴中那段日子可能去四川唐門培訓過。
閒來無事,李潼也在思忖該怎麼引導兩個兄弟,讓他們各得才用,為改善家門處境發揮不同的價值。李光順內向到自閉,李潼暫時也看不出他的興趣與稟賦。
不過李守禮這個小子精力過剩,又非常愛好角抵之類的軍戲。特彆此前聽到玄武城北門百騎在衛城裡打馬球的聲音,急得上躥下跳想去一覽,如果不是宮人機警將他攔下來,說不定真就翻牆進了玄武城,嚇得房氏一身冷汗,以至於晚上睡覺都安排兩人貼身看守,就怕這小子再膽大包天的作死。
李潼倒覺得,李守義有這樣的愛好未必不好,大唐繁華盛世,那是因為有強大的武力作為後盾。
如果有機會的話,他自己甚至都想往武事方麵發展,金戈鐵馬、開疆拓土,那是屬於男人的浪漫。但也明白短期內這幾率很小,能夠在波詭雲譎的動蕩中活下來已經是奢望,武則天更不會讓他們兄弟觸碰軍權。
但希望還是要有的,未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所以近來李潼偶爾也跟著李守禮一起角抵戲耍,鍛煉身體。當然,隻能在房間中。
他是見過掌直徐氏搜羅的他家罪跡,操練軍戲那是重點標注的一項。眼下徐氏雖然被震懾住,不敢再構陷汙蔑他們。但是仁智院不遠處便是禁衛駐守的千步閣,在那些甲胄森寒的禁軍將士們虎視眈眈下,李潼還是不敢過於恣意。
開疆拓土、執掌軍州,短期內是不必想了。但在李潼的構思中,如果能夠捱過武周革命這一段關鍵時期,未來還是應該要有意識結好一部分禁軍將士。
唐朝是宮變多發的朝代,另一個三郎李隆基自己就參與、策劃數次之多。如果有機會的話,李潼也想試試這種刺激的活動,當然還是要等客觀條件成熟,不能跟他老子李賢栽在一個坑裡。
這麼一想,有意培養一下李守禮這個大寶貝的個人武力值,也是有必要的。更何況李守禮已經有了底子,有沒有在蜀中唐門培訓過不重要,一顆好苗子未必不能培養成小李飛刀。
未來如果能夠捱到神龍政變那一時期,李潼不介意搶了叔叔、堂弟們的戲去兵諫武則天,奶奶你退休回宮玩麵首去吧,否則給你一飛刀嘗嘗!
這種狂野思緒在腦海裡翻騰著,倒是大大化解了李潼內心的苦悶。可見人還是要懂得自我開解,舔到最後,應有儘有,眼下應該還是要老老實實做個孝子賢孫,向四叔李旦學習!
“這麼淺顯的義理,還有臉說不懂!”
小李飛刀他媽一聲斷喝,打斷了李潼的思緒,看看自己紙麵上也已經拚湊出千數言,李潼自覺已經夠數,便起身行出,恭恭敬敬將這策文擺在房氏案頭。
房氏還沒有看策文內容,但看那端正筆跡,臉色已經大為好轉,用略顯沙啞的語調溫和道:“三郎勞神,快回去歇一歇,不要太累。”
“是啊,阿耶早年就說繁文久浸是為蠢學,於人無益。三郎你太累了,快來同我對練一會兒,舒展筋骨……”
李守禮也連忙起身,順勢攀在李潼身側,說話間就要拉他往外走。
“你坐下!”
房氏抬手拍在案麵,臉色氣得通紅。
李守禮見狀,忙不迭萎頓席中,不敢再說話。他是有些頑皮,但也真的孝順,可見本質並不壞,大有雕琢餘地。
李潼好不容易應付過今天的作業,自然沒有興趣留下來體驗回味學海無涯的絕望,失禮告退。隻是在離開之際,房氏又吩咐在書卷中揀出幾卷《藝文類聚》《文心雕龍》等書籍,並轉告是上官才人特意派人送來供他益學。
聽到這話,李潼自然想到上官婉兒前次拜訪,不免一樂。他是不知上陽宮事情,但通過這一樁小事也意識到上官婉兒大概是已經認可了他的詩才。
他有滿腹華篇,苦於無人鑒賞,拋開其他不談,能跟上官婉兒這個才名流傳的女文青做個筆友也不錯,算是幽居苦悶中一點閒情消遣,便讓宮婢將書卷裝在箱籠裡送去他的居舍。眼下他還不習慣古代文不加點的書寫形式,日常閒來讀一讀,也能順便培養讀寫習慣。
離開房氏屋舍之後,李潼先轉向側廊廚中,準備轉告廚內李守禮的晚餐要求,結果卻被告知廚下所備的食材根本就沒有鮮魚。
這倒不是宮中尚食有意怠慢雍王一家,連鮮魚這種尋常食材都不供給,而是因為前不久一樁詔令。
上個月洛水出寶圖,白石成文“聖母臨人、永昌帝業”,洛水這麼捧場,太後自然要投桃報李,下詔禁止民眾在洛水打漁,並封洛水之神為顯聖侯。於是便造成了洛陽市中缺魚,就連禁中都少鮮魚供應。
經宮人提醒想起此事後,李潼又忍不住心中暗笑。單純從知人善用這一點而言,武則天可謂個中高手。
她那個侄子武承嗣就是所謂乾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但在武周革命這段關鍵時期,也算是展現了不少騷操作,在造勢方麵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在武周前期,武承嗣也算是發揮出其人小鞭子的作用,不斷的被武則天用來刁難敲打皇嗣李旦,結果到最後老腰被閃斷,武則天居然又把三兒子李顯拉了回來,與李旦這對老冤家可謂都被狠涮了一次。武承嗣心理素質明顯不行,居然就被氣死了。反觀李旦,忍到最後成了贏家。
武則天是真正權謀高手,善於利用一切機會與材質,哪怕一坨大便如武承嗣,都被充分挖掘出惡心人的本質,可謂物儘其用。
晚飯有沒有魚吃,李潼是不太在意。返回自己的院舍,鄭金正在整理先一步送回的書卷,閒聊一般講起不久前發生在上陽宮的女官宴會,自然便講起上官婉兒的兩首雨晴詩。
得益於掌直徐氏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上鄭金本身便有與人親近的婦人特質,很快便與仁智院宮人們打成一片,成了李潼有關禁中消息的重要來源。真正的機密大事自然無從打聽,但類似日常瑣碎,在禁中也是傳播飛快,畢竟禁中生活實在太單調乏味,日常八卦算是為數不多的消遣之一。
聽到鄭金的絮叨,李潼才知那首《雨晴》詩居然還引發這樣的餘波,不免就笑起來。
他倒不擔心上官婉兒會因此對他產生什麼歹念,一如宋之問為了一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而乾掉外甥劉希夷,畢竟《雨晴》詩還遠達不到劉希夷《代悲白頭翁》那種藝術高度,上官婉兒為人似乎也沒有那麼暴戾。
不過上官婉兒這一首改詩,倒是讓李潼聯想不少。